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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路风霜
贵阳的雾,和黔北山里的雾不一样。
山里的雾是湿冷的、浓稠的,裹着草木与泥土的气息,贴在皮肤上像一层微凉的纱;而贵阳的雾是灰蒙蒙的,混着车马扬起的尘土和不知名的煤烟味,飘在钢筋水泥的楼宇间,显得浮躁又疏离。陆拂背着帆布包站在贵阳一中的校门口时,正是清晨七点,雾霭还没散尽,校门口的香樟树影影绰绰,穿着整洁校服的学生们三三两两走过,说着他不太听得懂的贵阳话,语速快得像山间的溪流。
他身上的蓝布褂子洗得发白,裤脚还沾着岩脚寨石板路的泥点,新布鞋的鞋尖被山路磨出了一道浅浅的痕迹。和周围光鲜亮丽的同学比起来,他像一株误闯花园的青杠树苗,带着山野的粗粝,显得格格不入。
“同学,你是新生吗?”一个穿着红色马甲的学姐走过来,笑容温和,手里拿着一张迎新指引单。她的普通话标准又清脆,不像寨子里的人说话,带着山涧流水般的尾音。
陆拂点点头,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帆布包的带子,声音有些发紧:“我是陆拂,来自岩脚寨。”
“岩脚寨?”学姐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指了指不远处的报到处,“那边登记信息,我带你过去吧。山路迢迢的,不容易。”
跟着学姐穿过人群,陆拂的眼睛不够用了。他从没见过这么宽的路,路上跑着各种各样的汽车,像支教老师故事里说的那样,快得像风;他从没见过这么高的楼,一栋栋拔地而起,比乌蒙山的山峰还要密集,把天空切割成不规则的形状;他也从没见过这么多陌生人,行色匆匆,脸上带着他读不懂的神情。这一切都让他感到陌生又惶恐,像六岁那年跟着阿爸在浓雾里赶路,脚下的路明明平坦,却总觉得随时会踩空。
报到处的老师递给了他一套红白相间的校服,还有一张宿舍钥匙。“302宿舍,四楼左转。”老师的声音平淡,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
陆拂接过东西,说了声“谢谢老师”,转身往宿舍楼走去。帆布包沉甸甸的,里面装着阿娘连夜烙的荞麦饼、阿爷塞的二十块钱,还有那本被泥水浸过又晒干的旧课本。他走得很慢,刻意放轻了脚步,生怕自己的草鞋(出发前阿娘非要让他换上布鞋,说城里不比山里)踩脏了光洁的地砖。
302宿舍里已经来了三个同学。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正坐在书桌前看书,手指在书页上轻轻滑动;一个留着寸头的男生靠在床头听随身听,耳机里传来震耳欲聋的音乐;还有一个身材微胖的男生正在整理行李,箱子里摆满了崭新的衣服和文具。
陆拂推开门的瞬间,三个男生同时看了过来。空气安静了几秒,留着寸头的男生摘下耳机,挑眉打量着他:“你就是那个从山里来的?”
陆拂的脸颊瞬间发烫,点点头,没说话,走到剩下的那张空床位前坐下。他的床位靠着窗户,窗外是一棵高大的香樟树,枝叶繁茂,挡住了部分雾气。他放下帆布包,开始小心翼翼地整理床铺,把阿娘缝的粗布床单铺得平平整整,把荞麦饼放在枕头底下,又把那本旧课本拿出来,放在书桌的角落。
“你带这个来干嘛?”戴眼镜的男生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旧课本上,语气里带着一丝疑惑。那本书的封面已经脱落,页角卷得厉害,上面的字迹密密麻麻,还有不少水渍和泥印。
“这是我阿爷用鸡蛋换的,”陆拂小声说,“里面有很多笔记,对我有用。”
寸头男生嗤笑了一声:“都什么年代了,还看这种旧书?我们都用教辅资料,比你这个管用多了。”他指了指自己桌上堆得高高的书,封面印着“高考冲刺”“名师讲义”的字样。
微胖的男生打圆场:“好了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嘛。对了,我叫王浩,来自贵阳本地。”他指了指戴眼镜的男生,“他叫李哲,学霸级别的,来自遵义。”又指了指寸头男生,“他叫赵磊,也是贵阳的。”
陆拂抬起头,看着他们,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我叫陆拂,来自岩脚寨。”
“岩脚寨在哪?”王浩好奇地问,“我听我爸说过,黔北的山里特别偏,是不是连电都不通啊?”
“通电了,”陆拂摇摇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就是路不好走,要翻三座山才能到镇上。”
赵磊撇撇嘴:“那也太落后了。我说,你费劲巴力考到这儿来,就是为了以后不回那穷地方吧?”
陆拂猛地抬起头,眼神变得坚定:“不是。我来这儿是为了学本事,学好了就回去,给寨子里修路。”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宿舍里再次安静下来。李哲放下书,推了推眼镜,认真地看着他:“修路?你知道修路需要多少技术和资金吗?不是光有想法就行的。”
“我知道,”陆拂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所以我要好好学习,把所有相关的知识都学会。”他想起陈谨叔叔画的图纸,想起那条缠绕在群山间的银蛇般的公路,想起阿爸脚掌的血泡和阿爷期盼的眼神,心里的信念像被火塘烧得更旺了。
接下来的日子,比陆拂想象中更艰难。
课堂上,老师讲的内容又深又快,很多知识点他在初中都没接触过。尤其是英语,城里的同学从小就开始学,口语流利,单词量也大,而他只在初中跟着老师念过几句简单的对话,课本上的单词认不全,发音也带着浓重的乡音。第一次英语课,老师让他起来读课文,他结结巴巴地读了几句,就被同学们压抑的笑声打断,脸颊烫得像着了火,坐下后,他死死地低着头,耳朵里全是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课后,他成了图书馆的常客。每天放学,别的同学要么去打球,要么去逛街,要么回宿舍听音乐、看小说,他却一头扎进图书馆,从下午五点一直待到闭馆。他抱着英语词典,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查,一个音标一个音标准确地读;他借来高中数学、物理、地理的教辅资料,一道道题地做,遇到不懂的就标记下来,第二天去问老师或李哲。
李哲虽然话不多,但人很热心。起初陆拂不好意思问他,后来有一次,他在图书馆对着一道物理题苦思冥想了半个多小时,还是没头绪,李哲恰好坐在他旁边,看他实在为难,主动开口给他讲了解题思路。从那以后,陆拂遇到不懂的问题,就会鼓起勇气向李哲请教,李哲也总能耐心地给他讲解。
赵磊一开始总爱调侃他,说他“土气”“死读书”,但后来看到陆拂每天雷打不动地早起背书,深夜还在宿舍走廊里借着灯光学习,渐渐也收起了调侃的语气,偶尔还会把自己的教辅资料借给他看。王浩则经常给带一些城里的零食,比如巧克力、薯片,陆拂舍不得吃,总是攒起来,想带回家给阿爷阿娘尝尝。
山里的孩子,最能吃苦。陆拂每天只睡六个小时,早上五点就起床,跑到学校操场的角落里背书,雾霭中的香樟树是他的听众;晚上宿舍熄灯后,他就拿着手电筒,躲在被窝里看书,直到眼皮实在睁不开才睡。他的布鞋换了一双又一双,鞋底磨得越来越薄;他的手指因为长期握笔,指腹起了厚厚的茧子,有时候写作业久了,手指会发麻,连筷子都握不住。
但他从没喊过累,也从没想过放弃。每当他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想起岩脚寨的雾,想起阿爸流血的脚掌,想起陈谨叔叔说的“用勇气当斧,用智慧为梁”,想起自己在老槐树下许下的誓言。那些记忆像一束光,照亮了他前行的路,给了他无穷的力量。
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陆拂的英语成绩依然是全班倒数,但他的数学、物理、地理都考进了班级前十,总分排名比入学时前进了二十多名。班主任在班会上表扬了他,说他是“进步最大的学生”,同学们看他的眼神也变了,不再是最初的打量和轻视,而是多了几分敬佩。
那天晚上,陆拂站在宿舍的窗户前,看着窗外的夜景。贵阳的夜晚很亮,霓虹灯闪烁,车流不息,不像岩脚寨的夜晚,只有月光和星光,安静得能听到山风的声音。他想家了,想阿爷煮的洋芋,想阿娘烙的荞麦饼,想寨子里的吊脚楼,想那片笼罩在雾中的群山。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照片,那是他离开家之前,阿爷用邻居家的相机拍的。照片上,他站在寨口的老槐树下,阿爷和阿娘阿爹站在他身边,脸上带着笑容,身后是连绵的群山和朦胧的云雾。陆拂用手指轻轻抚摸着照片上阿爷和阿娘的脸,眼眶慢慢湿润了。
“阿爷,阿娘,阿爹,我没有辜负你们的期望,”他在心里默念,“我在努力学本事,等我学好了,就回去给你们修路,把山劈开,让汽车开到寨子里来。”
风从窗户吹进来,带着一丝凉意,也带着城市的气息。陆拂握紧了照片,眼神变得更加坚定。他知道,这条“破山”之路还很长,还有很多困难在等着他,但他不会退缩,也不会动摇。他就像岩脚寨石缝里的青杠树,无论环境多么恶劣,都会倔强地生长,死死扎根,直到长成参天大树。
雾渐渐散了,月亮露出了清晰的轮廓,温柔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也洒向远方的群山。他的“破山”之路,正在这尘路风霜中,一步步向前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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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量三天三更,臣妾没有太多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