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镯

　　逃离了那令人窒息的街头，林月如几乎是凭着本能回到了位于城市一隅的公寓。关上门，背靠着冰凉而坚实的门板，外界的一切声响——孩子的嬉闹、远处车辆的鸣笛、邻居模糊的电视声——都被隔绝在外。寂静，如同潮水般瞬间涌来，将她密不透风地包裹。
　　然而，这寂静并未带来安宁，反而放大了内心惊涛骇浪般的回响。心脏依旧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太阳穴突突地抽动着，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剧烈的奔逃。她缓缓滑坐在地板上，也顾不上去捡拾随手丢在玄关的画材，只是将脸深深埋入并拢的膝盖之间。
　　周屿安那双复杂得近乎痛苦的眼睛，苏晴那温柔却带着审视与宣告意味的微笑，还有自己那僵硬失措的反应……每一个细节，都像电影慢镜头一样，在她脑海里一帧帧地、无比清晰地反复播放。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一刻尴尬而紧绷的气息，混合着苏晴身上那若有若无的、清雅的香水味，以及周屿安身上她曾无比熟悉的、如今却已陌生的须后水淡香。
　　三年了。
　　她以为自己已经好了。可以将那段过往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年少时的遗憾”，可以平静地接受他另娶他人的事实，可以专注于自己的插画事业，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活得风生水起。可直到今天，直到再次真切地看到他和另一个女人以那样亲密的姿态站在一起，直到听到他用那沙哑的嗓音唤出她的名字，她才绝望地发现，时间这剂良药，在她这里，似乎药效不足。
　　那被强行压抑、刻意忽略的情感，如同沉睡的火山，只一次意外的相遇，便露出了其下滚烫而危险的熔岩。不是恨，也不是不甘，是一种更复杂、更难以言喻的情绪——是遗憾缠绕着释然，是怀念交织着清醒，是看到他曾属于她的温柔，如今悉数给了旁人时，那无法抑制的、细密而尖锐的刺痛。
　　不知在地板上蜷缩了多久，直到四肢都传来麻木的抗议，林月如才勉强支撑着站起身。双腿有些发软，她扶着墙壁，踉跄地走向客厅。午后的阳光已经西斜，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房间染成一片暖金色，却驱不散她心头的阴霾。
　　她需要做点什么，来转移这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情绪。目光落在玄关处散落的画材上，她走过去，蹲下身，默默地将它们一一拾起。素描本、彩铅铁盒……当她拿起那个装着彩铅的厚重纸袋时，一个深蓝色、略显陈旧的天鹅绒首饰盒，从纸袋的侧边口袋滑落出来，“啪”地一声轻响，掉在地板上。
　　她的动作顿住了。
　　那是她今天去“斑斓阁”的另一个收获，却并非计划之内。在等待老板为她打包彩铅时，她无意间瞥见了柜台角落这个被遗忘的首饰盒。老板说，是之前一个客人寄卖的古董小物件，年代不算很久远，但做工别致，一直没遇到合适的主人，见她有缘，便以一个极低的价格让给了她。
　　当时她只是觉得那盒子古朴可爱，并未多想便收下了，甚至还没来得及打开细看。此刻，在这心绪纷乱的时候看到它，竟生出一种莫名的宿命感。
　　林月如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打开了那个天鹅绒盒子。
　　盒内，深色的绒布衬垫上，静静地躺着一只手镯。
　　那不是时下流行的精致款式，反而带着明显的岁月痕迹。材质似乎是银质的，但因为年代久远，色泽已变得温润沉黯，上面雕刻着繁复而古朴的缠枝莲纹样，花纹的缝隙里，沉淀着时光的暗影。最特别的是镯身靠近搭扣的地方，镶嵌着一小块椭圆形的、色泽深沉的青金石，那深邃的蓝色，如同雨后的夜空，又像是蕴藏着无尽秘密的深海，在斜阳的余晖下，反射出一点幽微而神秘的光泽。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瞬间攫住了林月如。
　　不是惊艳，也不是单纯的喜爱，而是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细微的悸动。仿佛这手镯并非初见，而是在某个被遗忘的梦境里，或者是在更久远、更模糊的时空里，它曾与她肌肤相亲，陪伴过她漫长的岁月。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那只镯子从盒中取了出来。触手是一片沁入骨髓的、沉甸甸的冰凉。那冰凉顺着指尖，迅速蔓延至手臂，甚至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然而，这冰凉之中，又似乎隐隐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温润。
　　几乎没有犹豫，她下意识地，将手镯往自己的左手腕上套去。
　　尺寸，竟然出乎意料地合适。仿佛就是为她量身定制的一般。冰凉的银质贴着腕部的皮肤，那沉黯的光泽，与她白皙的腕骨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对比。青金石那一点幽蓝，恰巧落在她腕间淡青色的血管之上，随着脉搏的跳动，那蓝色仿佛也拥有了生命，在静静地呼吸。
　　她抬起手腕，对着窗外漫射进来的光线，仔细端详。
　　缠枝莲的纹路在光线下显得更加清晰，每一道刻痕都仿佛诉说着不为人知的故事。那冰凉的触感逐渐被体温熨帖，变得温顺起来，紧密地贴合着她的手腕，仿佛它本就该属于那里。
　　就在她全神贯注于腕间这奇异的旧物时，一阵极其细微的、仿佛来自极遥远地方的嗡鸣声，毫无预兆地在她脑海深处响起。那声音转瞬即逝，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紧接着，一股强烈的心悸感毫无缘由地袭来，让她瞬间呼吸一窒。
　　眼前似乎有破碎的画面极速闪过——朱红的栏杆，模糊的、带着悲戚的呼喊，还有一片灼人的、冲天而起的火光……影像支离破碎，无法拼凑，却带着一种真实到令人恐惧的绝望与悲伤。
　　林月如猛地甩了甩头，下意识地就想将这手镯褪下来。这突如其来的诡异感觉让她心生不安。
　　然而，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那手镯，方才还顺滑地套上手腕，此刻却像是长在了她的腕骨上一般，任凭她如何用力，都无法将其取下。它严丝合缝地卡在她腕部最纤细的地方，既不觉得紧勒，却又纹丝不动。她甚至因为用力，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红痕。
　　一种莫名的恐慌，混合着之前因重逢而起的纷乱心绪，如同冰水般漫上心头。
　　这手镯……究竟是怎么回事？
　　它出现的时机如此巧合，就在她与过去猛烈撞个满怀的这一天。它带来的那种诡异的熟悉感，以及刚才那转瞬即逝的、令人心悸的幻象……这一切，难道只是她情绪过度波动产生的幻觉？
　　林月如停止了徒劳的尝试，无力地垂下手。腕间那沉甸甸的分量和冰凉的触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它的存在。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逐渐被暮色浸染的城市天际线。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给高楼大厦镶上了一圈破碎的金边，如同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心情。
　　周屿安凝固的微笑，苏晴审视的目光，还有腕间这枚来历不明、褪之不去的古朴手镯……
　　过去，并未真正过去。而某些未知的、难以理解的事物，似乎正借着这腕间的旧物，悄然叩响了她现实世界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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