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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宋二!”
九皇子府前停着平康坊最漂亮的花轿,纪旸正靠着花魁才堪坐的花轿,含笑看着头戴帷帽的女子以分花拂柳之姿缓步走下王府的台阶,连骨头都是松的。
纪旸余光瞥见了宋清,高高兴兴地伸手招呼道。
宋清牵马上前,含笑作揖道:“九殿下,许久未见。”
“宋二,宋二,那可真的是许久许久未见了。”纪旸叫得亲昵,却不问宋清来处,只抱怨道,“上回我请你来我的赏花宴,你偏不来,伤了我们席间多少人的心。”
纪旸的赏花宴算得上是北都的名宴。九皇子府的花皆是温室娇养的,开得又早又美,立春之时即将这些花摆满府中,邀京城中的世家清流、文人墨客皆来赏玩作文。当然,赏花宴赏的花也并非只是普通的花——
“你看,这是我们平康坊云月楼的楚姑娘。当日,拔得头筹的诗赞的便是她。”纪旸说得眉飞色舞,竟平添几分与有荣焉,“楚姑娘,这是大理寺卿、定国公府的世女,宋大人。”
凉风翻起女子的半遮着脸的薄绢,人比花娇的倾城色此时正飞着两点绯红。少女清甜的嗓音柔柔说道:“小女楚楚,见过宋大人。”
宋清对这张脸不算陌生,似是和煦又似是疏离地应了一声。
纪旸并不在意宋清的态度,只笑着凑近了些,“宋二,都说名花倾国,我怎么看你与楚楚,不知谁娇呢?”
除了纪旸,满北都怕不敢有第二个人同宋清论颜色了。宋清却不恼,侧目看向纪旸。
纪旸一时不敢再多调笑,只扭头轻拨楚楚帷帽的轻纱,“楚楚娇气,宋二清雅,都是名冠北都的好颜色,不堪相较——”
话未说完,远处便有骏马飞奔而来。
高朗疾驰至花轿近前,勒马而停,行礼问安。
宋清笑着转身与纪旸作揖告辞。
纪旸好奇地瞥了两眼高朗,旋即移了目光,摆了摆手,仿若一丢了无趣金银的稚子,全然地将身心放回了温柔乡中。
倒是楚楚,在半遮面的帷帽间轻轻望来。
时人赞花魁,“明眸渐开横秋水”。
可此时此刻,那双本该美丽、温婉、动人的双眼,却是那般冷峻地审视着。
但一息之间,楚楚又全然地、含羞地望着九皇子的面容了,波湛横眸,柔夷无骨,轻搭于贵人扶轿的臂间。
宋清没有回头,她察觉或者不曾察觉,这都不重要了。
她翻身上马,起轿的悠长呼声尚未落定,急促的马蹄声已渐远之。
北都繁华,纵是春寒未消,长街上也已是游人如织、吆喝之声不绝。
半月前发生的踏子惨案早已随着春风散去,纵是宋清市前勒马,也有十六卫巡逻的卫士宽慰大人牵马缓行便是。
一旁的小贩叠声附和,顺势推销起自己铺上的零巧。
宋清摇了摇头,马绳一卷,抛给了高朗。
一边候着的轿公抬着新式的竹轿上前,挤开碎嘴的小贩,只道长街长,累腿脚,不如竹轿高高坐,既观风景也省力。
宋清觉着有趣,偏今日没什么可消磨的时间,她看着前头龟行的轿,只能遗憾地摆了摆手。
宋清走得匆忙,惹眼的官袍被风带起。路边经过的与闲坐着的小娘子小公子多少愿意大方地看上几眼,倒并非是什么芳心暗许的烂俗桥段,只是春日尚好、心情闲适,谁都爱多看上几眼赏心悦目的人和物。
就像那日,夫妇牵着孩童置了新衣,水蓝的绸布三尺价贵,剩下十文买了串糖葫芦、又称了几钱治断续的草药。
一切都是极平常的。
发生了凶案的鸿福客栈揭下了金光璀璨的匾额,高门紧闭。
倒是客栈对面的茶楼人声鼎沸,惊堂木与叫好声阵起,卖报的小童拉住宋清的衣袍, “大人,大人,新出的时闻,不能不知的鸿福客栈揭秘!”
宋清一枚铜板换了报,并未细看,小楼二层处的小窗便探出了个眉目张扬的脸来,与宋清对了个正眼。
大理寺少卿周骐没有什么不必要的包袱,浅绯的宽大袖子探出来,招呼着挥了挥,显然是示意宋清速速上楼。
他应是着急的,否则也不会冒冒失失地将高朗赶去喊人。
但他看过去却并不急促,支着下巴津津有味地听中堂的说书,果脯与瓜子堆成小山,唯一能看出几分少卿风度时,还要靠支起的窗棂迎进微风,惹他身后一支正开的海棠微颤。
宋清落座,瞧见周骐面前的果脯与瓜子下正垫着楼下小童售卖的小报。
她眉头皱起,摊开手中的小报一目十行地看,再抬头时,正对上周骐炯炯的目光,他偏头冲中堂的人声鼎沸努了努嘴,怂恿道:“大人,那几个冒头的,抓吗?”
中堂的说书人正说道被踏死的孩童有一双水蓝的眼睛。
众人与他争执,京畿地区的夫妇怎会养育着胡人血统的孩子。
说书人讳莫如深,倒是一旁有人说破了那夫妇的来处,原是二十三年前随着陇西赵氏一并迁入京中的军户。
“我朝少有因言获罪之事。教化百姓并非大理寺的职责。”宋清冷静地看向手中小报捕风捉影地写着望春乡中赵氏与杜氏因分田而起的龃龉。
周骐有意观察上峰的神色——见宋清的目光滑过此处,仿佛没有看见其中似涉昭五殿下与熠阳公主的评议。
她直接地看向了卖报小童口中不能不知的“鸿福客栈凶案揭秘”。
中堂的说书人恰也讲到此处——
那对夫妇不知为何收容了外族遗孤,又被是非不分的胡人砍杀在北都。
有胡人千里闯关?众人哗然,皇城根下杀了人见了血,这分明是将大宸的脸面踩到地上去。
“十六卫就是这般守卫京畿的么?”入京不久的书生愤然。
又有人笑他,“呆子,没听方才所言么?陇西赵氏都敢收留来路不明的外族遗孤,可见他们曾执掌的十六卫对胡人也多宽宥呢。”
“这是什么话?”一旁有人晕了神。“我怎琢磨不明白。”
“你琢磨不明白就对了。贵人们的事呐——”那人拖长了调子,“难道你不知二十三年前陇西赵氏为什么被举族迁到了这皇根下看着的么?”
“欸欸欸”,说书人忙笑着告饶。
众人心照不宣地笑起来,“你讲罢。”
说书人借着众人方才的愤慨劲,讲起了昭五殿下千里缉凶的英姿。
众人仿若酣战一场,直呼畅快。
言语间,此番凶案竟已成了华戎之争,昭五殿下则成了“扬我朝威”的了不起人物。
宋清笑着摇了摇头。
周骐微微探身。他自然知晓这并非大理寺的职责,但与宋清共事日久,隐约猜出她的谋划,更有意顺水推舟送她三分人情。
宋清却觉着他们猜的都不准。
但她从不轻易让他人的好意或恶意旁落。
她看向周骐,弯着眉眼,晃了晃手中的小报,“我昨日才知凶犯身亡,今日方向五殿下询情,大理寺尚未结案,这倒斩钉截铁地议论起来了。”
周骐知道宋清最厌烦大理寺的案情外泄,为此几乎月月都与审议小报的翰林院各位应酬饮酒。
在对翰林院落井下石一事上,周骐从不会留情,他带着几分轻佻道:“下官去翰林院走一遭。”
宋清摇了摇头,“野报指涉大理寺要案,煽动民情,自是请京兆府协理查封。”
周骐一愣,低头看向时闻报上翰林院签发的印信,这并非什么无名无姓的报刊,怎么就成了野报?
但他素来精明强干,脑筋一转便明白了上峰的意思,事到如今,难道翰林院敢说这是他们的印信吗?一旦翰林院称这印信有伪,纵这报刊发行日久,至少今日发出的这版也成了未得准许的“野报”。
周骐心中一跳,不禁抬头看向宋清,正对上她的眼睛。
她的眉眼仍是弯着的,仿佛盈着笑意。
三年共事,周骐知道这是她惯用的的神情。当虚伪的同僚们以嘴角勉强地牵动着笑容时,她已学会了用真诚的笑眼审视着朝堂内外的每一个人,而后,精准地扑出致命一击。
但周骐并不畏惧这样的神情。
相反,他在这样的神情前很快镇定了下来。他并不愧疚于方才对宋清的一点疑虑,十年来的宦海沉浮,他早已习惯用心照不宣的试探来寻找自己短途的同行者。
宋清并未回应他的试探。
周骐并不意外。于是,他微微收敛了神色,以公事时应有的正色应承下了差事。
偏在他即将踏出雅间房门的前一刻,他听见了宋清淡淡的一声,“既然涉案,小报的主笔理应关押在大理寺中。”
周骐脚步一顿,旋即轻快地应了一声。
隐约的急切催促着他,周骐很快转过楼梯,穿过长街,绯红色的官袍被春风吹得鼓起,猎猎作响。
宋清自二楼支起的小窗中垂眸看他,伸手轻轻拨了拨那支海棠。
她的脸上早已没了笑意,沉默地端坐着,日光在窗边一寸一寸地走,从她衣袍的一角滑落。
卖报的小童与读报的说书人被京兆府的官吏连串带走,走时还不忘抱拳两下,俨然效仿的是他们那以犯事为荣的祖师爷。
北都人们也并不诧异与惊惧,调侃或愤慨几句,夹着方才热血沸腾的传奇,依旧坐在茶楼中,三三两两接着交谈,跑堂的茶水添个不停,掌柜笑着拨弄算盘,垂落的夕阳也未曾消弭众人的兴致。
宋清仍坐在雅间内,冷眼望着红日落下,最后一层金光从凶案客栈檐角走兽的昂扬身躯上拂落,像是揭下了神的金纱。
她想起了交河的传说,而她是一座巨石。
墨色翻涌而上,长夜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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