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三章 一木存根
由于如今我的所有知识跟语言全都来源于前世的二十一世纪,所以我会不自觉地将这里不可能出现的词汇脱口而出。
就比如现在,金珑以及经他介绍的所谓在我两岁半之前就与我一起玩过的朱家阿姊,还有一旁的阿娘阿兄正带着疑惑的目光瞅着我。
继刚上门不久的金珑之后,据说是以刺绣盈生的朱家也收到了阿爹礼。
朱家女儿朱盈盈与我阿兄年纪只小两岁,玩得比较近,她带了一些女娃的衣物先行过来道喜。
方才谈笑间隙,阿娘进来问我们想喝点什么的时候,我脱口而出了一句“肥宅快乐水”。
在一片寂静之中,我想到未满三岁的孩童,偶尔说出一些年长之人听不懂的话也非常容易萌混过关。
在前世我小时候就经常臆想一些不存在的朋友。
“小翎想喝让人非常快乐的水!”
我眨着只有这般年纪才拥有的如春水初融般的一双纯黑的眸子,目光纯粹天真无邪地眨动着,企图用谐音对一屋子的人糊弄过去。
“干娘!晦哥!霜霜回魂的时候说不定还带了一些其他小鬼的魂回来,这副表情像是在打什么小九九!”
一旁的金珑这小子与我年纪相仿又带着一股子使不完的闹腾劲,不知是小孩之间独有的沟通圈还是什么,他一眼就察觉出我有所隐瞒。虽不明白我在心虚什么,但爱凑热闹的他露着坏笑,直指着我的鼻子说我不安好心。
我背地里对这个尚不明白何为处世之道的毛头小子,暗暗咂了一下舌。
阿兄起身,准备与往常一样将我抱上他的双膝为我取暖时,我再次因为不习惯被他人触碰而身形一闪,挥动着小手,作势要追上金珑给他一记小拳拳。
“这丫头!刚有点人样,脾气就这么大了!”
金珑比我大了四岁,还因家里从祖上传下来便是铁匠的活,打小不仅比旁人力气大,精力还旺盛,身上还总是挂着意义不明的铁串,走哪儿都铃铛作响。
他只用一手便将我的脑袋轻松抵住,任凭我张牙舞爪也触碰不到他的衣襟。
我企图忽略余光之景。
阿兄本就没什么波澜起伏的脸色看不出什么异常,但目光却不似平时那般坚毅如炬,闪着些恍惚。
在前世,我也曾有过相敬如宾的父母。
作为他们俩爱情结晶的我,他们为我取了一个既纪念他们的爱情又能包含爱意迎接我到来的名字。
但在我六岁的开始,原本温馨和美的家庭,却陷入了长达十一年不间断的争吵。
我准备上大学的那个暑假,父亲离开了这个纷争不断的家,这之后依旧地联系着我与母亲,处处为难。
直到我大学毕业后,才与母亲一同正式地跟他断绝了关系。
如今,金珑正喋喋不休地对我诉说着过去这两年半里的今世。
在这里,我有着对我细腻到呵护如水的阿娘,对我宠溺到深沉如山的阿爹,有着几乎让我脚不沾地的阿兄,还有着常常塞我小首饰的盈盈阿姊,以及,虽然总是捉弄我,但一得空便会往我家跑不厌其烦地跟傻子聊天试图逗弄我说话的金珑。
过去不足三年的陪伴,模糊不清,但我脑海中断断续续的闪回都与他所诉说的对上了。
可我,早就在更早的过去,就已不将人际关系视为需要重视之物。
总有种无论身边有谁,最终会留我一人独自面对这个世界的感觉。
对于如今这种如梦似幻的亲人,我也抱着终有一日会消逝那就这么珍惜当下吧的认知,内心才得以安心地接受这样的日子。
或许只是单纯的生理习惯,又或许只是不敢对这般未曾体验过的亲情心存眷恋,我不敢贪恋阿兄身上过多的暖意。
昨日黄昏,原本从梦中惊醒的我,本以为这两年半度过的朦胧时光才是梦境,一时之间只是一个以为要失去阿爹阿娘与阿兄的无助孩童,有些难以启齿的手足无措、心生恐惧。
但细细回顾前世却发现,我早已是失去过一切且心无念想之人。
在新的世间,我又何必找寻我那可有可无的依恋。
金珑的话匣子打开之后,就跟停不下来似的。
也许是除了我以外,对其他人来说,忘归村里并没有什么能称得上是新鲜事了。
“霜霜!我爹是村里最厉害的铁匠,之前你还病着的时候,就曾送过你好多玩具想让你有兴趣,不过你完全都不碰一下,之后便没再给你送过了。但如今你的病已经好了,我明日就让我爹多做一些给你带来,你定会喜欢!”
“原先因你病着,晦哥也从未带你出过门。如今你好了,我天天带你出门玩——放心!这村里哪家的果子最甜,哪口塘的鱼最好抓,整个村没人比我更熟了!不过最重要的是你这会儿可算是赶上这个月的托月行了,这次你可要跟着我们一起出村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
“哦说到这个,我可能也要给家里人帮忙。嘿,我的手艺也是越来越好了,用不了多久我就能自己给你打你喜欢的首饰了!当然还有盈盈姐的份,还有最重要的——晦哥要用的猎刀!”
我一边享用着阿娘做的豆糕,一边听着金珑滔滔不绝地将村里我还不了解的一些事情尽数相告。
原本还担心我不喜吵闹的阿兄,一只手里始终拿着豆糕似是随时打算往金珑嘴里塞堵住他的嘴,不过见我饶有兴致地听着,看起来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傍晚,盈盈姐与金珑各自回家用饭了,阿娘与阿兄则在拾掇着桌上的茶碗与点心。
在前世,母亲有一见我得空便会使唤我的习惯,我也养成了条件反射,看到家人在忙,我也默默跟在一边帮忙,比如试图将木椅搬回原位。
所以我也忘了如今我还是个稚童,眼里只看到才不满十五的阿兄都能轻松拿起木椅,未料到却是阿爹特地打造的实木椅。我那瘦弱的胳膊根本不足以支撑此等重量,结果木椅未曾搬动,反而还被木刺呲啦一下在手指上划出一道伤口。
我的心猛地就提到了嗓子眼,迅速用另一只手捂住伤口,同时猛地转头,看向阿娘与阿兄的方向。
幸好,那二人正边收拾东西边对话,没有发现我这边的异样。
我紧绷着的神经这才有所放松。
趁那两人不注意,我偷摸溜进屋内,翻找起可以用来包扎的细麻条,随手撕了一角藏在袖子里,再次往柴房溜去。
古代虽然没有什么酒精,但酒却很多,作为消毒的平替也是够用了。
只是被木刺划伤又不是铁片什么的,古代人又皮糙肉厚的,应该不至于我这就得了破伤风,连第一卷都没活过去吧。
我舀了点白酒,简单地给伤口和布条消了毒,就将麻条绕上伤口。
用一只手包扎确实不便,我用牙咬住一端,艰难地打着结。但用力一扯头,就看到我身边立着一双黑靴,将我好不容易回来的魂差点再次吓飞。
视线沿着长靴忐忑不安地往上移去——果然,看不出悲喜神情的阿兄正站在我身后俯视着我。
误以为我在因好奇而偷酒喝的阿娘从阿兄的身后探出笑眯眯的脸来。
“诶呀~怪不得晦儿说闻到酒味了,原来是你这个小馋……”
阿娘的话戛然而止,嘴角的笑容也僵住了。
她的一双目光死死钉在我左手上——那胡乱缠绕的麻条地打着杂乱无章的结,一抹刺眼的红从白色麻布中微微渗出。
下一刻,她几乎是扑过来的。
裙裾扫过带着木屑的石板,卷起一阵风。
前世,我小时候也曾偶尔受伤。
一开始我还会诚实地告知母亲自己不小心受伤了,但每次告知母亲后,却总是少不了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
例如,责骂我为什么总是做出超出自己能力的事,又例如,絮絮叨叨地埋怨我自己闯的祸总是找她擦屁股,再例如,嗤怪我为何如此调皮捣蛋不听话,甚至话题能延长到日后没法指望我为她养老之类的长远未来上。
即使当时的我还听不太懂这类的话,但凭直觉也知道那是为人子女不该做的事。
久而久之,我便认为受伤就是犯错,受伤就得挨骂。
这之后,我每次受伤就会跟做贼一样心虚,自己一声不吭地找出创可贴包扎好,还藏着掖着,不敢让母亲发现。
同时也确实想明白一个道理。
区区小伤口,无足挂齿,拿创可贴一贴便可解决的小事,何必要跟母亲报告一下,闹得大家都不愉快呢。
小学的某天,我曾被隔壁班的学生找茬,被对方一脚踢中腹部,摔下了台阶。
起身之后,我觉得身体并无异常,同时想到若跟母亲说这事,一定会先怪我是不是自己脾气差先去惹了对方,自然也就没有向家里提过半分,反倒让同学别告诉老师,怕老师通知家长,甚至都没去校医那儿检查。
不知何时,受伤就这么成为了我犯错的证明。
而此刻,我依旧是这样的想法。
阿娘蹲在我身边,小心翼翼地解开被我弄得一团糟的结。
麻条逐渐松散,当最后一层揭开时,尚未止血的伤口赫然暴露在空气中——鲜血如一道赤色溪流,顺着我的指尖滴滴答答落下,在石板上绽开一朵朵红梅。
我听到阿娘倒吸了一口凉气,阿兄却如一阵风似的跑开了。
我猛地低下头,身子微微发抖,不敢看她的脸色,甚至觉得阿兄是不是去找什么木棍准备回来揍我了。
当阿娘的手即将触碰到我时,我猛地一缩——那记忆中随之而来的责骂声,几乎已要在耳边炸响。
可那双夹杂着熟悉的、淡淡皂角香气的手,却轻轻拂上了我低着的脑袋。
那犹如春雨般轻柔的温暖掌心,一遍遍地梳理着我那为了尽快包扎伤口而不断奔跑下,散乱的鬓发。
“小翎……没事……”
她的声音舒缓轻柔,安慰着我内心的不安。
“阿娘在……不疼啊。”
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猝不及防地撞了一下,一阵酸涩猛地冲上鼻腔,我的视线迅速模糊起来。
我竟从不知,伤口会疼。因为每次受伤之后,我总是满心满脑都在为挨骂担惊受怕,未曾留意过伤口的疼痛。
我竟从不知受伤之后,无需遮掩躲藏。因为我从未被人如此关心过伤势,温柔以待。
我竟也从不知,受伤,并不是犯错。
“阿娘……”
我忍不住唤她,从喉中发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阿娘扯出一丝仿佛一触即碎的淡笑,伸手替我抹去不知何时滑落脸颊的泪珠,指尖的凉意激得我微微一颤。
她的笑不是发自真心,我看的明白。
但她眼底忍住的并非如我母亲那般的满腔怒火,而是因见到我的伤口而产生的心疼。
她大概不想在我面前表现出悲伤,怕我会因她的不安而觉得受伤是一件令人害怕之事。
于是她露出自认为最能温暖我心的笑,一遍遍告诉我。
有阿娘在,这点伤,不必害怕。
“阿娘,快!”
阿兄再次出现在身边时,手里已然拿着一瓶白瓷药瓶与一段干净的崭新白锦缎,急切地递给阿娘。
猎户本就经常在山野间走动,更有甚者会与野兽搏斗,家中本就会常备着一些功效不错,特别是治疗外伤的一些药品。
不过或许是因为家里人许久未受过伤了,这类药箱都长时间未曾翻动过了,阿兄看起来似乎花费了不少时间翻找这些药品,脑门上都鲜有地蒙上一层细汗。
那样崭新的白锦缎,我从未见过,明显不是我们乡野之家的条件能拥有的。
能让我想到这段昂贵锦缎的唯一来源,就是我阿娘的嫁妆了。
“不愧是晦儿,马上就知道阿娘想要什么。”
阿娘坦然地接过药跟锦缎,准备为我上药。阿兄则在我身边蹲下,抱起我,让我坐在他的膝盖上。
夕阳西下,将我们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不愿对任何事物有所依赖,维系那种关系对我来说过于困难。
过去的自己无甚可恋,未来的自己又飘忽迷茫,我又何必徒留一丝执念。
而对于如今的此方天地,即使只是一瞬,我的心依旧控制不住地冒出一个带着些许期待的祈问。
我是否能对这里有所依恋,将这里作为自己的一木存根呢?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