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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北初弈
望北城以一场冰冷的急雨,迎接了它的新任指挥官。
沈清辞甫一入城,未及抖落满身风尘,便婉拒了守将张威设宴接风的提议。他无视旅途劳顿,只披上一袭寻常青衣,便亲自冒雨登城,巡视防务。
雨水沿着垛口流淌,在他肩头洇开深色的水渍。行至一处高地,他蓦然驻足,目光越过喧嚣城郭,投向远方蜿蜒的上游河道与一片死寂的废弃河谷。
“公子,在看什么?”林文轩擎伞上前,低声问道。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沈清辞声音很轻,几乎散在雨声里,“派人去,详勘上游河谷与旧河道。以‘防汛疏浚’为名,暗中拓宽疏通,务必在半月之内,引活水贯通。”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预见未来的冷冽:“未来的战局……或许需要借助这片沧浪之水,濯洗一些不该存在的东西。”
林文轩心神一凛,肃然领命:“是,文轩即刻去办。”
一个时辰后,议事厅内,炭火驱散了寒意,也映照着众将惊疑不定的脸。
当沈清辞换了一身干爽的青袍再度出现时,周身那股属于京城的文弱之气仿佛已被雨水洗去。他直接走向中央沙盘,执起木鞭,条理清晰,数据精准地开始分析敌我态势、兵力配置与物资储备,其专业与笃定,迅速稳住了在场所有行伍老卒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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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的望北城,残阳如血,将新砌的、带有奇异蜂窝状孔洞的青石城墙染成一片肃杀的暗金。
当元祈率领北凛铁骑如黑潮般涌至城下时,这座边关重镇正以一种前所未见的、冷硬而精密的姿态,沉默地矗立于暮色之中。
“停。”
元祈抬手,身后万千铁骑如臂使指,骤然止步,扬起的烟尘缓缓沉降,露出兵刃的寒光。他独自策马前行数步,玄甲在夕照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王爷,有何不妥?”副将韩明驱马跟上,顺着元祈凝视的目光望向城墙,初看之下并无异常。
“看那些墙砖的垒砌手法,”元祈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探究,“还有射孔的布局,角度刁钻,相互勾连,绝非南靖工部那套呆板的规制。”
韩明凝神细看,心中暗惊。新加固的墙体,石块的咬合方式前所未见,异常坚固。而那些密布其上的射孔,绝非随意开凿,俨然构成了一套覆盖城下所有死角的立体防御体系。
“看来,我们遇到真正的对手了。”元祈轻声道,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棋逢对手的兴味。
他举起千里镜,仔细观察城头。镜片移动,最终定格在一个青衣身影上——那人正凭栏远眺,身形清瘦,虽看不清具体面容,但那从容静立、仿佛尽揽风云的气度,与周遭肃立待命的将士截然不同。
“传令,安营扎寨。未有军令,不得妄动。”元祈收起千里镜,拨转马头,最后一眼投向城楼,“今夜,怕是不会太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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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楼之上,沈清辞同时放下了手中的铜管。
“果然来了。”他语气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
守将张威站在他身侧,神色复杂。三日前这位年轻客卿初到时,他尚存轻视,然而短短三日,一套套精妙到令人咋舌的布防方案,已让所有心存疑虑的将领闭紧了嘴。
“先生,北凛军势浩大,我们……”
“他们不会立即攻城。”沈清辞打断他,声线平稳如古井无波,“元祈用兵,首重试探虚实。传令各营,今夜加强戒备,尤其是西、东、南三门。”
“先生认为他们会夜袭?”
“不是认为,是确定。”沈清辞指向城外一片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幽深的密林,“看那林中飞鸟,惊惶盘旋,久久不落,必有异物惊扰,且数量不少。让弓箭手备好浸油火箭与火墙机关,听我号令。”
是夜子时,一队北凛精兵果如所料,借沉沉夜色掩护,如鬼魅般潜近防御相对薄弱的城西。
然而,未等他们进入弓弩射程,城头火把骤然齐明,沈清辞立于火光之中,一声令下,特制的火箭如流星疾坠,竟精准点燃了早已埋设于地下的火油沟渠,一道熊熊火墙轰然升起,将北凛先锋死死拦住,照得夜空一片通红。
带队将领见行踪暴露,计策失败,急令撤退。
城头张威尚未从这精准预判中回神,东门外佯攻的喊杀声已骤然响起,而沈清辞已再次冷静下令:“传令南门暗伏的弩手,敌人将至,准备迎敌。”
话音甫落,南门预警的铜锣声便凄厉地撕裂了夜空——一切皆在其算计之中,分毫不差。
北凛大营内,元祈听着各路回报,眼中赞许之色愈浓。“东西南三门皆受袭,守军调度有序,反应迅捷,仿佛早已知晓我进军路线。这位沈先生,果然不凡。”
“王爷,接下来……”
“传令,明日拂晓,主力佯装全力进攻东门。”元祈目光深邃,落在东门那奇特的防御工事上,“我要亲自看看,他如何应对真正的压力。”
次日黎明,战鼓擂动,北凛大军如潮水般涌向东门。声势浩大,旌旗蔽日。
沈清辞立于东门城楼,冷静地观察着敌军看似混乱实则有序的阵型。
“先生,他们主攻东门,兵力雄厚,是否调他门守军来援?”张威按住剑柄,急声问道。
“不。”沈清辞斩钉截铁,“传令其他三门,守军原地待命,加强戒备,谨防此乃声东击西之策。”他举起代表指令的令旗,城头信号旗随之迅速变换,守军依令变阵,弩手上弦,滚木礌石就位。
就在北凛军前锋即将踏入守军弓弩最佳射程的刹那,沈清辞突然下令:“所有弩手,对准敌军左翼第三阵列,抛射——放!”
密集的弩箭如同扑食的蝗群,破空而出,划出致命的弧线,精准地覆盖了北凛军左翼一个看似普通的步兵方阵。令人惊讶的是,那里应声而乱,士兵惊慌散开,竟露出了后方精心隐藏的、正在组装的攻城车与云梯!
“果然,”沈清辞唇角微扬,一切尽在掌握,“左翼是其工程兵伪装。传令,集中所有床弩与神射手,优先摧毁攻城车!”
守军依令而行,火力瞬间集中。数架耗费巨大的攻城车顷刻间在精准而狂暴的远程打击下支离破碎。
远处,元祈于帅旗下目睹此景,不怒反笑,低声自语:“好毒辣的眼力。”他竟策马前行,直至一箭之地,朗声向城头喊道:“城上指挥者,可是沈清辞沈先生?”
沈清辞走至垛口前,与元祈遥遥相对,声音清晰地传了下去:“久闻肃王殿下大名,今日得见,幸会。”
这是两人第一次在战场上正面相对。虽相隔遥远,无法看清彼此眉眼,却皆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睥睨天下、掌控战局的不凡气势。
“沈先生好手段。”元祈目光如炬,穿透战场硝烟,“不知可敢出城一叙?”
“两军交战,敌我分明,不便相见。”沈清辞淡然回应,滴水不漏,“他日若天下太平,烽烟散尽,再与王爷寻一处清静之地,把酒言欢不迟。”
元祈闻言,竟是微微一笑:“那就说定了。望先生珍重,他日再见,祈必备好美酒。”随即拨转马头,干脆利落地下令收兵。
望着北凛大军如潮水般有序退去,张威长舒一口憋了许久的气:“总算退了!”
“这只是开始。”沈清辞目光依旧凝重,青衣在带着血腥气的晨风中拂动,“元祈已借此番进攻,摸清了我军反应速度与防御重点。下一次,便不会如此简单了。”
此后三日,北凛大军营寨连绵,却按兵不动,诡异的宁静反而让城头守军神经愈发紧绷,风声鹤唳皆似敌袭。
第四日破晓,一队北凛轻骑兵如幽灵般出现在城外,沿护城河往复穿梭巡视,阵型变幻莫测,蹄声杂乱无章,极尽挑衅之能事。
张威快步登城,语气急促:“先生,北凛军开始动作了!”
沈清辞放下千里镜,眼神锐利:“他们在试探我军布防密度与反应模式。传令全军,分三班轮值,保持体力。弓弩手就位,未得明确号令,不可妄动。”
“可万一他们真攻城……”
“你看,”沈清辞指向城下那些骑兵,“人人轻装简从,未带任何攻城器械,甚至未披重甲,马鞍侧旁的箭壶也未见充盈。此为疲敌、惑敌之佯动,意在扰我军心,探我虚实。”他转向林文轩:“取特制铜镜来,按先前所授反射之法,于城头各处迅速架设。”
数十面打磨光滑、背后带有支架与调节枢轴的铜镜,被迅速安置在城垛的特定位置,角度经过精密计算。晨曦初露,镜面倏然反射出无数道刺目的炽白光斑,如一道道无形的光之利剑,精准扫过北凛骑兵的前进路线与阵列。战马陡然受惊,扬蹄悲嘶,队形顿时紊乱,攻势为之一滞。
北凛大营中,韩明快步进帐:“王爷,望北城以诡异镜光扰我骑兵,光斑灼目如箭,难以直视,马匹受惊,队形已乱!”
元祈掀帐而出,眯眼远眺那在城头交织闪烁、构筑成一道无形光墙的奇异景象,唇角微扬,非但不怒,反而露出欣赏之色:“以镜为盾,以光为刃,化天时为己用……有意思。”他旋即下令:“停止巡逻,全军回营休整。”
接下来的两日,北凛军又接连使出信鸽传假讯、小股轻骑绕后滋扰等计策,皆被沈清辞一一识破化解。
他不仅下令升起更多旌旗制造增兵假象,更让炊灶日夜不息,加倍炊烟,并以烤麦饼与炖煮肉食的浓郁香气,随风飘向北凛大营,明白无误地告知对方:望北城兵精粮足,不惧久困。
元祈远眺城头袅袅不绝的炊烟,鼻尖仿佛能嗅到那带着挑衅意味的食物香气,目光愈发深邃:“他这是在告诉我,围城耗粮,此路不通。”遂果断下令撤回所有袭扰骑兵,不再做徒劳之功。
第三日拂晓,北凛军营中突然擂响惊天战鼓,声震四野。沉重的冲车、高大的云梯缓缓推出阵前,身披重甲的步兵方阵踏着整齐的步伐,如山岳般向前推进,杀气腾腾,阵仗远非前几日小打小闹可比。
张威握紧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先生,此次旌旗招展,甲胄齐全,冲车云梯皆备,不像佯攻!”
沈清辞立于城楼,凝视良久,见敌军冲车虽具但其推进速度刻意迟缓,云梯虽立而紧随其后的重步兵却步伐迟疑,未露决死冲锋之势。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如石破天惊,震住了身边所有将领:“打开城门。”
“打开城门?!”张威骇然失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先生!此计太险!万一判断有误,敌军趁势涌入,望北城顷刻即破!”
“正因其险,方有奇效。”沈清辞目光沉静如万丈深潭,不起微澜,“元祈生性谨慎多疑,善谋而后动。见城门洞开,内中情况不明,他必疑有十面埋伏。城门后长街已伏强弩手三百,两侧屋檐巷内皆埋设火油陷阱。此空城一计,专为他而设。”
在众目睽睽之下,望北城沉重的东门在一片嘎吱声中,缓缓向内开启。城内长街空无一人,唯见风卷尘沙掠过青石板路,一派死寂,仿佛一座空城。
北凛军阵中顿时一阵不小的骚动,前阵士兵面面相觑,步伐不自觉地变得踌躇。
“王爷!城门已开,城内空虚,机不可失啊!”韩明看得心急如焚,急声请战。
元祈勒住战马,深邃的目光如鹰隼般紧紧锁住那洞开的、幽深如同巨兽之口的城门,又缓缓上移,望向城楼上那道依旧静立如松的青衣身影。晨风吹拂起那人的衣袂发丝,其姿态从容得仿佛脚下并非即将血肉横飞的战场,而是可闲庭信步的自家庭院。
“收兵。”他突然猛地拨转马头,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王爷!三军皆动,士气正盛,此时不攻,更待何时?岂能因一座空城而退?”韩明不甘地追问。
元祈最后看了眼那空寂得诡异的城门,语气淡漠如冰:“他在赌,赌我会不会行险。可惜,我元祈从不打没把握的仗。”他目光扫过城头那点青色,心道:沈清辞,这一局,算你赌赢了。
北凛军再次如潮水般退去后,沈清辞仍立于城头未动,千里镜稳稳对准远方北凛营寨的细微动静。
“先生,敌军已退,为何还要如此戒备?”张威看着城外空荡荡的战场,不解地问道。
“你看,”沈清辞将千里镜递给他,“北凛大营炊烟数量未减,巡骑队列依旧严整,各营旗帜井然有序,毫无撤军拔营之混乱迹象。这岂是真正退兵之象?”
张威接过千里镜细看之下,冷汗瞬间湿透后背:“这……这是诈退?!”
“元祈佯装退兵,欲使我军松懈,疏于防范。”沈清辞微微颔首,“传令全军,严阵以待,今夜必有精锐突袭。另,将前日工坊赶制出的铁蒺藜,密布于城外百步之内,每十步以细线牵一警铃。”
是夜,月隐云深,万籁俱寂。一队北凛最为精锐的踏白骑兵,果然人衔枚、马裹蹄,如鬼魅般悄然潜至城下。
然而,未及接近城墙,寂静的夜空中便接二连三地炸响刺耳的警铃!
与此同时,冲在前方的战马踩中铁蒺藜,惨嘶着轰然倒地,阵型瞬间大乱。城头等待已久的箭雨随之倾泻而下,北凛精锐死伤惨重,甚至连一杆代表着荣誉的狼首帅旗,也被悍勇的南靖士兵冒死冲出抢回。
“先生真乃神机妙算!”张威看着城下狼藉一片的北凛伏兵,难掩激动与敬佩之色。
沈清辞却面无得色,只淡淡道:“小胜一场,挫其锐气而已,不足为喜。妥善救治俘虏,那面帅旗……仔细清理收好。”他望向北方沉沉的、蕴藏着无尽危险的夜色,目光深邃如星,“这份‘厚礼’,终须寻个合适的时机,风风光光地‘送还’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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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凛大营中,元祈听闻精锐挫败、帅旗被夺的消息,面沉如水,帐内气压低得令人窒息。
然而,当他目光再次扫过案上那份愈发详尽的望北城防图时,紧抿的唇边竟难以自控地掠过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
“镜光扰骑,炊烟示粮,空城疑兵,铁蒺破袭……好一个沈清辞。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你将人心与谋略玩弄于股掌之间。用兵之奇、之险、之准,在我平生所见之人中,当属第一。”
他旋即下令,全军后撤三十里,依托栖霞山险要地势,重新扎营。
“这个对手……”元祈步出大帐,远眺那座在夜色中如同巨兽般蛰伏的望北城,眼中凝重之余,已燃起灼灼的、见猎心喜的光芒,“值得我全力以赴,从长计议。”
望北城头,沈清辞似有所感,于猎猎风中亦抬眸北望。
夜色苍茫,两地相隔数十里,两道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冰冷的虚空与弥漫的硝烟,于这无声的战场之上,再次落下了一枚无形的棋子。
新的一局,已然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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锵锵~首发三章完成!

终于,两位主角隔空交手了!镜光、炊烟、空城计,大家最喜欢哪一计?

明日更新《第四章 尺素惊鸿》:元祈的信箭已至,沈清辞将如何回应?这场“纸上谈兵”的默契,比战场厮杀更精彩!
我们明晚【8点】不见不散!
追文收藏,更新不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