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行》

　　那名穿着溟沧宗低级弟子服饰的年轻婢女端着药盘，低着头快步走进厢房。她动作熟练地剪开杜秋陵背上与血肉黏连的衣物，露出狰狞交错的鞭痕。金疮药触及翻卷皮肉的瞬间，杜秋陵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下，十指死死抠住身下褥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额角渗出细密冷汗，却硬是咬紧牙关，连一声闷哼都未曾泄露。

　　婢女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手上动作却不停，快速清理、上药、包扎。整个过程，杜秋陵始终将脸埋在臂弯里，纤弱的肩膀微微颤抖，一副柔弱无助、默默承受的模样。

　　“姑娘，药上好了。这金疮药性子烈，刚开始会有些疼，过后就好了。好生静养，切勿乱动。”婢女低声说完，收拾好东西，躬身退了出去。房门落锁的声音清脆地响起，在寂静的厢房里格外刺耳。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杜秋陵才缓缓抬起头。脸上那副凄楚可怜的神情瞬间褪去，如同揭下一张面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封般的冷静，眸底深处锐光闪动，与方才判若两人。背后的剧痛依旧清晰，但这痛楚反而让她的思维愈发清晰敏锐。

　　江自流果然没有完全相信她。留下她的命，与其说是信了她那番声泪俱下的控诉，不如说是将她视为一个尚有观察价值的“活口”和“线索”。那番在地窖中豁出去的怒斥，虽然暂时打断了刑讯，却也无疑加深了江自流对她的“兴趣”——一个看似柔弱不堪的舞女，却能在酷刑下爆发出如此烈性，本身就充满了矛盾和疑点。

　　这绝非好事。她必须尽快想办法脱身。留在这溟沧宗的别院里，如同置身狼窝虎穴，随时可能因某个疏忽或巧合而暴露身份。孙不仁被精准刺杀、那片栽赃嫁祸的枫叶，以及那个隐藏在幕后、不仅知晓她“秋风渡”身份更意图借刀杀人的黑手……这一切都像一张正在不断收紧的巨网。她迫切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弄清楚这重重迷雾之后，究竟是谁在操纵这一切，目的又是什么？

　　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向床头的焦尾琵琶。斑驳的木质琴身上，还残留着几点暗红色的血渍。唯有此物，此刻或许还能给她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和潜在的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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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房内，烛火摇曳。

　　方才为杜秋陵上药的婢女正向江自流和任羽详细汇报。

　　“伤口颇深，皮肉翻卷，奴婢按规矩用了效力最强的金疮药。那药性剧烈，触及新鲜伤口最为疼痛，寻常壮汉也难免痛呼出声。可那位杜姑娘……自始至终，竟真的一声未吭，只是身体绷得极紧，指甲紧紧掐着被子，额头上全是冷汗。”婢女一五一十地陈述着，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惊奇。

　　任羽静静听完，目光转向江自流。江自流神色淡漠，看不出什么情绪，只微微挥了挥手，示意婢女可以退下了。

　　房门轻掩后，任羽才低声道：“宗主，这般忍耐力，绝非普通舞乐女子所能拥有。”

　　江自流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平稳无波：“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其心性必然坚韧。或许是她天生倔强，又或许……是曾经经历过比这鞭伤更甚的痛楚。”他转过身，目光锐利，“画舫的结构图纸你我皆已细看过，通往内舱的那几条路径，隐蔽曲折，绝非一个惊慌失措、不熟悉环境的舞女能够‘误入’。她对此的解释，漏洞百出。她必然隐瞒了关键信息，这一点毋庸置疑。”

　　“只是，”任羽沉吟道，“她今日在地窖中那番爆发，情绪激烈，言辞恳切，倒更像是一个被冤屈逼到绝境的弱女子。这与我们掌握的关于‘秋风渡’行事诡秘、冷静缜密的风格，差异依旧显著。”

　　“差异，有时候恰恰是最精妙的伪装。”江自流走回书案前，指尖划过案上摊开的卷宗，“继续严加看管，一应饮食药物，皆需仔细查验，不得出任何纰漏。她是一条线，无论另一端连着的是什么，都不能轻易断掉。”他顿了顿，转而问道，“那片枫叶的线索，查得如何了？”

　　任羽立刻正色回道：“已确认无误。叶片边缘沾染的靛青丝线，确系产自南境‘蓝靛坊’。根据我方探索的情报，近半年来，有一批特定编号的此种丝线，通过秘密渠道流入了洛阳城西的‘锦绣阁’。”

　　“锦绣阁……”江自流眼中寒光一闪，“那是隐曜宗名下，专门负责采买和情报传递的重要暗桩之一。果然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是。属下已加派人手，日夜监视锦绣阁的一切动向，同时全力排查所有近期与孙不仁有过接触、背景可能与南境有所牵连的人员。”任羽禀报完毕，又补充道，“另外，画舫大火的初步勘验结果也已出来，确认是人为纵火。起火点有四处，几乎同时引燃，使用了西域传来的特制猛火油，燃烧迅猛。现场清理艰难，尚未找到能直接指向纵火者的物证。”

　　“多处点火，特制火油……这是打定了主意要毁尸灭迹，不留活口。”江自流冷声道，“这场杀局，明面上是针对孙不仁，但恐怕，‘秋风渡’也是目标之一，或者，有人想借‘秋风渡’之名，行挑拨之事。这洛阳城看似平静，水底下却是暗流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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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厢房内，杜秋陵在阵阵抽痛半睡半醒。时间仿佛过得很慢，每一刻都是煎熬。

　　门外锁链再次轻响，依旧是那名沉默寡言的溟沧宗弟子，端着与之前相似的清淡食水和汤药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放在桌上，随即转身离开，落锁的动作干净利落。

　　杜秋陵挣扎着撑起身体，每动一下都牵扯着背上的伤口，带来尖锐的疼痛。她强忍着，仔细检查了食物和汤药，确认无毒后，才小口小口地进食。味道寡淡，但她吃得认真。她需要补充体力，需要尽快让这具身体恢复一些行动能力。喝完那碗苦涩的汤药，她重新趴伏下来，感受着药力在体内慢慢化开，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稍稍缓解了伤处的灼热痛感。

　　趁着这短暂的平静，她开始在脑中细致地复盘霓裳大火中每一个细节。

　　那个冒充她独门手法、抢先一步杀死孙不仁并成功嫁祸的冒牌货，究竟是谁？是与“锦绣阁”背后那条南境势力线有关？还是江湖中其他与她有旧怨、或想借“秋风渡”之名搅动天下风云的势力所为？

　　无数个疑问与猜想在她脑海中交织盘旋。她感觉自己正身处一个巨大的迷宫中央，四周皆是迷雾，一切都是那么扑朔迷离……而唯一的出口，或许就隐藏在她自身的过去，以及眼前这把看似普通、却暗藏玄机的焦尾琵琶之中。

　　她忍不住再次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琵琶冰凉的木质琴身。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血脉相连的微弱感应悄然传来。与此同时，袖袋深处，那枚玄欢遗落的、已经碎裂的翡翠铃铛碎片，似乎也随之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不可察的共鸣震动。

　　夜色笼罩了整个洛阳城，也笼罩了这座别院。杜秋陵却难以入睡。

　　与此同时，任羽脚步轻捷地再次踏入书房。

　　“宗主，有新情况。司马原今日午后，以鉴赏古玩为名，去了城西的‘听雨楼’，在三楼内间秘密会见了一名自称来自南境宁吾部落的商人。我们的人不敢靠得太近，未能听清具体谈话内容，但已设法记下了那商人的体貌特征，正在全力追查其真实身份和背景。”

　　“听雨楼……南境商人……”江自流的手指在铺开的洛阳城坊图上轻轻移动，最终点在“听雨楼”和“锦绣阁”的位置上，两者相距并不算远，“看来，这几条线，渐渐能串起来了。继续盯紧，务必掌握他们的确切动向和接触目的，但务必不可打草惊蛇。”

　　“属下明白。”任羽应道，随即询问，“那……杜秋陵那边，接下来该如何处置？”

　　江自流略一沉吟，眼中闪过一丝计算的光芒：“让她再安心‘养’两天伤。或许……是时候让她‘偶然’听到一些有趣的风声了。看看这条安静的‘鱼’，会不会因此躁动起来。”

　　任羽心领神会，微微躬身：“是，属下会将一切安排妥善，做得不留任何痕迹。”

　　“这洛阳城也该变天了…”江自流低声说道。

　　而在杜秋陵全然未曾察觉的角落，一道模糊的黑影，借着浓重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掠过别院高低起伏的屋脊，冰冷的目光在她所在的那间厢房窗户上短暂停留了一瞬，仿佛确认了什么，旋即身形一晃，便彻底融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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