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第一说书人，他专骗掌柜

　　林瑾离转身的动作看似行云流水，仿佛只是被一个有趣的话题自然吸引，随意回眸。
　　唯有他自己知晓，在“织梦琉璃珠”这五个字从周予怀唇间逸出的刹那，他胸腔里的那颗心是如何猝然紧缩，旋即又疯狂鼓动，如同被冰凌刺穿，又被烈焰灼烧。
　　契机，还是陷阱？
　　这两个念头在他脑中尖锐地对峙。这绝非巧合。
　　万象楼藏品浩如烟海，她独独提及此物，其意必然深远。
　　是试探，一个精准得让他脊髓都泛起寒意的试探。
　　她究竟窥见了多少？是否已然知晓他“欺诈之道”传承者的身份？还是仅凭那惊人的直觉，断定这件游走于“虚实”边缘的异物，注定会吸引他这只以谎言为食的夜蛾？
　　他面上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具依旧焊得牢固，甚至唇角那抹惯常的弧度还刻意上扬了几分，渲染出恰到好处的好奇与兴味：
　　“织梦琉璃珠？
　　名号倒是缥缈空灵。不知究竟有何等妙处，竟连周掌柜都为之困惑？”
　　他步履从容地踱回座位，衣袂拂动间带起细微的风，重新落座时姿态舒展，仿佛只是准备延续一场风雅的清谈。
　　周予怀将他那瞬间的凝滞与迅捷无比的自我调控尽收眼底，琉璃色的眸底，一丝了然的光晕悄然流转，旋即隐没。
　　她并不戳破，只顺着他的话语，纤纤玉指微抬，指向窗外那几杆摇曳生姿的翠竹疏影。
　　“幻由心造，梦随念起。传闻此珠能捕捉人心深处最幽微的渴望，或是最沉沦的恐惧，将其化为纤毫毕现、几可乱真的幻境。”
　　她的声音平稳如古井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件器物的寻常属性，
　　“我以秘法验看时，能‘见’珠体内蕴藏着一股奇特的能量流转，非灵力之煌煌，非邪气之森森，更近似一种……引而不发的‘无限可能’。它本身如同一张无瑕宣纸，空濛待染，却能映照靠近它的‘心念’，并以此为丹青，泼墨其上。”
　　她话语微顿，目光如清冷的月华，重新笼罩在林瑾离的脸上，带着审慎的探究：
　　“我能‘看’见墨迹的真伪与浓淡，却无从判断，这执笔挥毫的，究竟是珠子无意识的本能，还是……某种人为设定的、精巧绝伦的‘规则’。”
　　林瑾离的心跳再次漏了一拍。她的目光太过锐利！“织梦琉璃珠”在欺诈之道的传承秘录中，从来不是简单的迷幻之器，它更像是一座淬炼心性的熔炉，一方打磨“谎言”艺术的试金石。
　　它本身并无固定幻象，其神力在于“放大”与“编织”接触者自身的心念涟漪。
　　传承明确记载，唯有心志坚如磐石、能于万千虚妄中明辨本真的门人，方可驾驭此珠，而非沉沦于其编织的镜花水月。
　　她无法判断“规则”，只因这规则本就是欺诈之道代代口传心授、以独门心法悄然引动的核心奥秘！
　　“听来，倒像是一面……专为照见心象而生的异镜。”林瑾离字斟句酌，竭力让声线维持着纯粹的好奇与思索，
　　“寻常明镜映照形貌，此珠却映照心湖倒影。周掌柜是怀疑，此珠的‘织梦’之能，并非天地生成，而是后天人为布下的一个‘局’？”
　　“未尝可知。”
　　周予怀不置可否，眸光清冽，
　　“林公子游历四方，见闻广博，所述故事亦在真假之间，对于此类徘徊于‘虚实’界限的异物，想必有其独到的见解。不知可否借公子慧眼，一同参详品鉴？”
　　她发出了邀约。一个光明正大，却又暗潮汹涌的邀约。
　　林瑾离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在血管中加速奔流的嘶鸣。
　　这是一个散发着致命芬芳的陷阱。靠近织梦琉璃珠，他便有可能彻底暴露身份，甚至可能在心念被无限放大的瞬间，在她那双“真知之瞳”的凝视下，剥露出内心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愿直视的隐秘——包括对十八年前那桩血海深仇的刻骨执念，以及……对她，这份初萌乍现、却已鲜明如烙印的好奇与吸引。
　　但，这也是他接近目标、探查此珠为何会流落此地的唯一契机。
　　他无法抗拒，亦不愿抗拒。
　　“掌柜厚意相邀，是在下的福分。”
　　林瑾离笑容温煦，将翻腾的心绪强行压下，
　　“只是，在下虽偶闻此类奇物轶事，却从未亲身感触。只怕学识浅薄，有负掌柜期望。”
　　“无妨。”
　　周予怀翩然起身，碧色裙裾如流水般曳过光洁的地面，未染纤尘，
　　“真与假，本就需相互映照，方能洞悉分明。公子，请随我来。”
　　万象楼的藏宝库，超乎寻常的想象。
　　它并非金玉满堂、宝光冲霄之所，反而更像一座宏伟而肃穆的智慧殿堂。
　　只不过，那高耸至顶、排列整齐的阴沉木架之上，安置的非是竹简书卷，而是一件件被细心标注、笼罩在岁月光华中的古物。
　　空气里流淌着陈旧木料、特制药草与时光尘埃混合而成的沉静气息，每一步踏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都会激起空灵的回响，更显此地的幽深与宁谧。
　　周予怀引着林瑾离穿过一列列沉默的宝藏，最终在一座独立的紫檀木镂雕展柜前驻足。
　　柜内铺陈着墨绿色的天鹅绒，其上，一枚珠子静卧如沉睡的瞳眸。
　　那珠子约莫龙眼大小，质地似琉璃，却非全然通透。其内里仿佛有乳白色的云霭在缓缓舒卷流转，云霭间隙，偶尔逸出一丝极淡的、彩虹般的瑰丽光泽。
　　它并不璀璨夺目，甚至显得有些过分内敛，但只需一眼，便觉心神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目光深陷其中，生出片刻的恍惚与失神。
　　此即，织梦琉璃珠。
　　林瑾离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传承图谱上的古老描绘，与眼前实物完美重合。他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体内默默运转的欺诈之道心法，正与这枚珠子产生着某种微弱的、却不容忽视的共鸣，宛如沉睡的琴弦被悄然拨动。
　　周予怀并未急于打开展柜。她静立一旁，琉璃色的眼眸无声地观察着林瑾离每一丝细微的反应。
　　林瑾离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转而望向周予怀，脸上适时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叹与困惑：
　　“果然非同凡响。仅此一瞥，已觉心神摇曳，难以自持。周掌柜，您此前接触它时，可曾……得见什么异象？”
　　他问得巧妙，既表达了切身感受，又不露痕迹地将问题奉还。
　　周予怀沉默了片刻，琉璃般的眸子专注地凝视着柜中珠玉，眼底微光潋滟，似在回溯某些片段。
　　“见到了一些模糊的景致。”
　　她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飘忽，
　　“像是幼时居住的庭院，早已故去亲人的朦胧背影……但很淡，如同静水中的月影，指尖轻触，便碎散无踪。”
　　她略作停顿，目光转向林瑾离，
　　“这些，或许是我自身记忆的浮光掠影，被它偶然映照。但我无法断定，这其中是否有它‘主动’编织演绎的痕迹。”
　　她伸出素手，用一枚造型古拙的钥匙打开了紫檀木柜的铜锁，却并未立刻取出珠子，而是对林瑾离做了一个优雅的“请”的手势。
　　“公子不妨亲自感触一番。或许，心性不同者，所照见的‘梦境’亦迥然相异。”
　　真正的考验，于此刻，方始降临。
　　林瑾离凝视着那近在咫尺、氤氲着迷离雾气的织梦琉璃珠，心脏在胸腔内沉重地搏动。
　　他深知，当指尖触及珠体的刹那，内心所有被压抑的、隐藏的思绪，都可能被无限放大，编织成栩栩如生的幻境，呈现在周予怀的感知之中。
　　她或许无法窥见幻象的具体内容，但她定然能“看”到那些心念本身的“真实”质地与“强烈”程度。
　　他深吸一口带着陈木与药草清冷的空气，脸上那惯常的、仿佛永不褪色的笑容，渐渐收敛。
　　在这一刻，面对着这面能照见灵魂的镜子，在那双能勘破万相的眼睛注视下，他忽然觉得，任何多余的伪装，都不过是徒惹笑话的尘埃。
　　他缓缓抬起手，因着内心的剧烈冲突与紧绷，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着，向着那枚流转着梦幻光晕的珠子，一寸寸地探去。
　　就在那微凉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琉璃珠光滑表面的电光石火之间，藏宝库外，蓦地传来一阵仓促而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周叔那难掩焦虑、甚至带着一丝惊惶的呼喊，如同巨石投入静湖，骤然打破了满室的凝滞：
　　“掌柜的！前堂出事了！靖安侯府的人来了，声势汹汹，说我们万象楼前几日售出的那尊‘白玉送子观音’是阴邪之物，害得侯爷夫人不幸小产！此刻正在前堂打砸叫骂，定要我们给出一个交代啊！”
　　周予怀秀眉倏然蹙紧，伸向珠子的玉手凝滞在半空。
　　林瑾离探出的手指，也在距珠体仅毫厘之遥处，猛地顿住。
　　这突如其来的风波，悍然中断了这场无声的、却关乎内心真实与意志的严峻试炼。
　　林瑾离收手回袖，心底竟隐隐掠过一丝如释重负，但旋即，一种属于谋士的本能敏锐让他骤然警醒——那尊“白玉送子观音”，他确有印象，几日前偶然一瞥，分明感应到其上附着着一缕极淡的、却充满生机与祈愿的祥和灵光，怎会转眼成了害人子嗣的邪物？
　　他转眸看向周予怀，只见她容颜之上并无寻常女子的慌乱，唯有冰雪般的冷静与飞速的权衡。
　　她迅速利落地锁好展柜，对林瑾离道：“前堂生变，林公子，今日恐怕只能暂且至此了。”
　　林瑾离却上前一步，目光湛然若星，紧紧锁住她：
　　“周掌柜，若暂且信得过在下，可否允我随您一同前往观局？”
　　他话语微顿，脸上那属于说书人的、带着几分神秘与洞悉的笑容再度浮现，
　　“或许，这尊观音像的背后，也暗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正待揭晓呢？”
　　周予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此刻前堂局势叵测，靖安侯府权势熏天，有此人在侧，或许能多一分意料之外的转圜。
　　况且，她直觉感到，林瑾离对此事的关注，绝非仅仅出于旁观者的好奇。
　　“也罢。”
　　她颔首，
　　“那便有劳公子了。”
　　两人不再多言，一前一后，步履迅疾地离开了这片被寂静与迷雾重新笼罩的藏宝之地。
　　而一场关乎“真实”灾祸与“谎言”背后真相的新局，已在前堂的喧嚣与危机中，静静等候着他们的入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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