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火回响

作者:春季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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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白起?


      然而理想如同饱满而轻盈的气球,现实,则是七月流火般灼人的烈日。

      离开“边缘坐标”后的日子,并未立刻迎来想象中的海阔天空,反而迅速被一种更为具体和闷热的现实所裹挟。首先消失的是那点微薄却稳定的演出收入。没有了乐队,阿诗和朝朝连在“暗流”那种地方充当背景板的资格都失去了。她们尝试过接一些零散的酒吧驻唱或商场暖场,但作为没有乐队依托的独立乐手,机会少得可怜,报酬更是杯水车薪。朝朝性格外向,还能靠着教几个初学者贝斯勉强维持,而性格内敛的阿诗,则几乎断了所有外来经济来源。

      存款像烈日下的水洼,迅速蒸发。最大的开销,来自排练场地。之前乐队合租的那个虽然简陋但尚能遮风避雨的排练室,自然是不能再去了,她们不得不寻找更便宜的选择。几经辗转,最终在城乡结合部的废弃仓库,找到了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

      仓库的门在生锈合页的刺耳呻吟中被推开,仿佛开启了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国度。一股混合着灰尘、霉味和陈旧木料的气息扑面而来,浓烈得几乎有形质,让阿诗和朝朝不约而同地后退半步,掩住了口鼻。

      这个地方被称为“回声洞穴”,价格低廉得令人心酸,但环境也相应地恶劣。夏天的“回声洞穴”更像一个巨大的蒸笼。空气闷热、潮湿,混杂着灰尘、铁锈以及某种若有若无的霉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唯一一扇高处的换气扇有气无力地转动着,隔音效果几乎为零,窗外知了声嘶力竭的鸣叫、附近工厂机器的嗡鸣,与房间内乐器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独特的背景音。

      阳光从高处几块破损的玻璃天窗和墙壁裂隙间斜射而入,在弥漫的尘霾中切割出无数道昏黄的光柱,像舞台的追光,照亮了内部广阔而狼藉的空间。到处堆放着不知名的废弃机械零件、破损的木箱,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灰尘,角落里甚至能看到蛛网在光线中闪着微光。

      “哇哦……”朝朝眨了眨眼,从最初的冲击中回过神,脸上却露出一个探险家般的兴奋笑容,“够劲儿!这地方……很有‘废土摇滚’的范儿啊!”

      阿诗也慢慢放下手,打量着这个破败却异常宽敞的地方。空间足够大,回声效果想必惊人,虽然环境堪忧,但确实如她所料,僻静,无人打扰。一种奇异的归属感悄然滋生——这里虽然破旧,却完全属于她们,没有令人窒息的指手画脚,没有需要妥协的乐队政治。

      “别感叹了,动手吧。”阿诗将琴盒小心地放在一块相对干净的空地上,从随身带来的袋子里找出两条旧围巾,递给朝朝一条,“至少得清理出一块能下脚、能排练的地方。”

      两人用戴上口罩蒙住口鼻,开始了简单的清理。她们挪开一些较小的障碍物,扫去地面中央区域的厚厚积尘,又找来几块相对平整的木板垫在脚下,隔绝潮湿的地面。动作间,灰尘飞扬,在光柱中狂乱舞动。汗水很快浸湿了她们的额发,但两人的眼神却越来越亮。这不是劳作,这是一种仪式,一种为她们的音乐梦想清扫出圣坛的仪式。

      忙活了大半天,一块勉强算是整洁的“舞台区域”被清理了出来。

      “行了!革命根据地初步建成!”朝朝一把扯下口罩,长长舒了口气,脸上沾了些灰尘,却笑得格外灿烂。她迫不及待地打开贝斯琴盒,将乐器背在身上,接上便携的小音箱,随手拨动琴弦。

      “嗡——”

      低沉的贝斯音符在空旷的仓库中响起,带着独特的共鸣和绵长的尾音,在四壁间碰撞、回荡,形成一种天然混响的效果。

      “哇!这音效!绝了!”朝朝惊喜地睁大眼睛,又即兴弹了一段富有律动的 walking bass,声音在空间中层层叠加,显得饱满而富有空间感。

      阿诗也被这天然的音场所触动。她拿出自己的电吉他,接上效果器和音箱。当第一个清音和弦从音箱中流淌而出时,她清晰地感觉到,声音在这里获得了生命,自由地伸展、碰撞、交融。这与在“暗流”酒吧的嘈杂、“边缘坐标”排练室的局促完全不同。

      她们相视一笑,无需多言,便开始了练习。

      在这里练习,无疑是对耐力和意志的双重考验。闷热让她们汗流浃背,汗水常常模糊视线,沾湿琴弦。

      生活的窘迫和环境的艰苦,并未消磨掉她们的意志,反而像粗糙的磨刀石,将她们对音乐的渴望打磨得更加锋利和纯粹。没有演出,没有观众,甚至没有明确的目标,练习成了她们对抗虚无、确认自身存在的唯一方式。阿诗将她从“边缘坐标”时期就积累的不满、从白起那里得到的启发,以及离开乐队后的种种感悟,全都倾注到了创作中。她开始尝试写完整的歌,不仅仅是吉他Riff,还包括旋律、歌词,试图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音乐世界。朝朝则一如既往地用她跳跃而扎实的贝斯线给予最坚实的支持,同时用她那些永不停歇的烂笑话和时不时买来的廉价冰棍,试图驱散着“回声洞穴”里的闷热和压抑。

      那是一个闷热得几乎令人窒息的午后,知了的聒噪达到了顶点。阿诗正抱着一把电吉他,反复修改着一首刚有雏形的原创歌曲。这首歌旋律带着她特有的韧性,但在编曲上,尤其是高潮部分的推进感上,她总觉得差了一口气,不够有力,不够释放,像被这闷热的天气裹住了手脚。她皱着眉头,T恤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片,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朝朝只穿着一件工字背心,练习着一段复杂的Slap贝斯技巧,手指飞快地击打着琴弦,发出富有节奏感的“砰砰”声,额头上滚下大颗的汗珠。

      就在这时,地下室的铁门发出了“吱嘎”一声刺耳而干涩的响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股灼热的气浪涌入,随即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逆着门口白晃晃的光线走了进来。来人背着一个看起来异常专业的琴盒,穿着一件看似简单、但剪裁和面料都极显质感的黑色T恤,搭配着一条版型出色的休闲长裤。他整个人看起来干净、清爽,与这个破败、闷热、充满汗水与挣扎气息的“回声洞穴”,形成了如此强烈的、近乎荒谬的对比。他像是从某个空调充足的豪华录音棚,误入了这个蒸汽腾腾的底层作坊。

      阿诗和朝朝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练习,愕然地望向门口。有那么几秒钟,她们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中暑产生了幻觉。

      直到那个身影完全走进来,适应了室内的昏暗光线,阿诗才难以置信地认出了那张脸——冷峻的线条,深邃的眼眸,正是白起。

      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个出现在精英云集的“电流爬梯”、穿着与这闷热环境格格不入的男人,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城市最破败角落的、连地图上可能都找不到的排练室?

      朝朝张大了嘴巴,用手肘使劲捅了捅阿诗,用气声说:“我靠……阿诗,我是不是热晕了?那是……白起?他走错门了吧?还是来体验生活的?”

      阿诗也处于巨大的震惊中,心跳莫名加速,汗水似乎流得更急了。白起的目光扫过整个空旷而闷热的空间,最后落在了她们身上。他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但阿诗似乎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类似审视或惊讶的情绪,虽然很快便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四目相对,阿诗感到一阵慌乱,下意识地用指尖擦了擦滑到下颌的汗珠。她努力挤出一个礼貌而略显局促的微笑,对着白起的方向,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她不知道他为何而来,但基本的礼节不能失。

      白起也微微颔首回应,动作简洁利落。然后,他没有多说什么,径直走到了排练室的另一头,与她们隔着大半个空旷的、弥漫着热浪的房间,放下了琴盒,开始取出他那把一看就知非凡品的电吉他。他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周围闷热的空气和破败的环境对他没有丝毫影响。

      阿诗收回目光,心里充满了巨大的问号,但也不好上前询问。她重新抱起木吉他,木质的琴箱在闷热天气里触感有些温润。她深吸了一口灼热而带着铁锈味的空气,试图将注意力拉回到自己的创作上。然而,白起的出现,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千层浪。她能听到对面传来他调试效果器时发出的、干净利落的电子音效,与她这边风扇的嗡嗡声和窗外的蝉鸣形成了奇异的混合。

      阿诗强迫自己专注,再次弹奏起那首让她纠结的原创歌曲。前奏,主歌,进入副歌……到了那个让她觉得乏力的高潮部分,她努力用力度和情绪去填充,但总觉得差了点意思,像是一拳打在了厚重的湿毛巾上,无法彻底挥出力量。

      就在她反复尝试、 frustration 几乎要达到顶点的时候,一阵清晰、冷冽而富有穿透力的电吉他音色,如同一道冰泉,骤然切入了闷热的空气,也切入了阿诗的旋律中。

      那不是杂乱的试音,也不是炫技的独奏。那音色带着一种精确控制下的强大能量,巧妙地编织进了阿诗的歌曲框架。白起的吉他旋律,精准地击中了阿诗编曲中最需要强化的节点,用极具张力的推弦和干净利落的速弹乐句,以及一层铺垫在底部的、如同暗夜涌动般的低音进行,瞬间将她歌曲高潮部分的情绪推向了顶点!

      阿诗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狂跳起来。手指几乎是在本能地跟随这突如其来的、却无比契合的“合奏”。她惊喜地抬起头,望向对面的白起。他微微侧着头,专注地看着指板,汗水顺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滑落,但他仿佛毫无察觉,完全沉浸在了音乐的流动中。那冷硬的侧脸在闷热的光线下,竟显出一种极具反差感的、炽热的专注。

      这种超越语言的默契,这种仿佛灵魂直接对话般的理解和回应,让阿诗瞬间忘记了闷热,忘记了窘迫,忘记了对白起为何出现在此的种种猜测。一种久违的、纯粹因为音乐而产生的巨大喜悦和兴奋,像电流一样击穿了夏日的粘滞,传遍她的全身。她不再纠结于原有的不足,而是放开手脚,跟随着白起即兴构建的音乐脉络,越发投入、甚至有些狂放地弹奏起来。

      她的吉他声变得更加坚定、充满力量和爆发力,与白起冷冽而富有空间感的旋律交织、碰撞、融合。原本她觉得软弱的部分,在白起的“点睛之笔”下,竟然焕发出了惊人的生命力。在这闷热破旧的地下室里,两把吉他,两个被汗水浸湿的人,却通过音符,完成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足以驱散所有暑气的音乐对话。

      朝朝早已停下了练习,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她看着阿诗脸上绽放出的、如同夏日骤雨后天晴般灿烂夺目的笑容,看着白起虽然依旧表情不多但紧抿的嘴角似乎放松了些许,听着那充满原始力量和生命激情的音乐,忍不住吹了个无声的口哨,脸上露出了“我早就知道”的揶揄表情。

      最后一个强有力的和弦如同惊雷般炸响,随后余音在闷热的空气中震颤、消散,混合着窗外持续不断的蝉鸣。阿诗仍沉浸在刚才那种极致的音乐体验里,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汗水将额前的发丝黏在脸上,脸颊因为兴奋和炎热红得像熟透的果子。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白起,笑容灿烂得几乎要照亮这昏暗的地下室:

      “你真的好厉害!”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比平时响亮,带着毫不掩饰的钦佩,“即兴都可以做到这样!我一直觉得这首曲子不完美,像缺了点什么,但有了你的融入,这些不完美都被填补了,甚至变得……变得特别棒!”

      白起看着女孩因为刚刚剧烈弹奏而汗湿红润的脸颊,那双平时沉静的眼眸此刻亮得惊人,充满了纯粹的喜悦和热情。他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下意识地抬手用指尖蹭了下鼻尖,似乎想掩饰什么,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才用他那特有的、带着冷感却似乎比平时低沉几分的嗓音说:

      “是你写得好。”他顿了顿,补充道,“旋律和框架很有想法,让我……产生了灵感。”

      朝朝在一旁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抱着贝斯,用看好戏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扫来扫去。阿诗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过于激动,似乎有些失态,她嗔怪地瞪了朝朝一眼,脸上更热了,但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收不住。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但创作的激情和被理解的兴奋让她忍不住想继续交流:“那个……你刚才那个过渡句的编配,还有后面那个双音推弦的用法,是怎么想到的?我觉得和这首歌的情绪特别贴合……”

      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谈起刚才合奏中的细节,谈论编曲、和声运用、情绪推进……仿佛要把积压已久的、无人可说的音乐想法,在这一刻全部倾吐出来。白起并没有打断她,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在她提问时,会言简意赅地回答一两句,每一句都切中要害,显示出极其深厚的音乐素养和敏锐的感知力。

      等到阿诗终于意识到自己今天话格外多,几乎垄断了对话时,她猛地停了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她和他,似乎还没熟悉到可以这样长篇大论讨论专业问题的地步。他会不会觉得她很烦很不礼貌?

      就在她忐忑不安,准备开口道歉的时候,却听见那个低沉好听的声音再次响起,问出了一个完全出乎她意料的问题:

      “你退队了吗?”

      阿诗愣了一下,抬起头,对上白起平静的目光:“对……你怎么知道?”

      白起似乎微微顿了一下,视线飘向一旁斑驳的墙壁,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自然:“前几天……偶然路过‘暗流’,没看到你。”

      阿诗心里掠过一丝微妙的异样感,但很快被一种释然取代。她笑了笑,语气轻松地说:“嗯,退啦!和朝朝一起。那边……不太合适了。不过不重要,都过去啦!”

      她挥挥手,仿佛要拂去那段不愉快的记忆,然后又想继续为自己无分寸的行为道歉。但这一次,白起在她开口前,先一步说话了。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

      “要不要,”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语,然后清晰地说道,“和我组个乐队?”

      闷热的地下室里,蝉鸣声仿佛在瞬间被无限放大。阿诗怔怔地看着白起,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太热出现了幻听。朝朝也停止了偷笑,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

      夏日的热浪,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只剩下老旧风扇徒劳的嗡鸣和窗外不知疲倦的蝉声。阿诗感觉自己像是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击中,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怔怔地看着白起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却在此刻显得无比认真的脸。

      “和……和你组乐队?”她几乎是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这个提议太过突然,太过超出她的想象,以至于她一时无法消化。白起,那个技术顶尖、圈内传闻中孤高冷峻的白起,邀请她——一个刚刚从底层小乐队退出、几乎一无所有的节奏吉他手——组乐队?

      朝朝的反应更直接,她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拨片差点掉在地上,眼睛瞪得像铜铃,看看白起,又看看完全懵掉的阿诗,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重磅炸弹”炸得晕头转向。

      白起似乎预料到了她们的反应,他并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目光平静地落在阿诗身上,仿佛在给她时间消化这个信息。他站在闷热破败的排练室中央,挺拔的身姿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给人一种笃定的感觉。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阿诗终于找回了一点自己的声音,但依旧充满了不确定和困惑:“为……为什么?我是说……为什么是我?你……你应该有很多更好的选择……” 她想起“电流爬梯”上那些技巧华丽的吉他手,想起圈内那些更有名气的乐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林伊婷都绝不是白起这种级别的人会主动邀请的对象。

      白起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淡淡地开口,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我听过‘边缘坐标’的几次演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阿诗因为紧张而微微蜷起、涂着黑色指甲油的手指,“你的节奏很稳,不是死板的那种稳。有想法,在试图突破,虽然……空间有限。”

      他的话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刮着阿诗的心。他果然注意到了,在那样嘈杂混乱的现场,他听到了她隐藏在背景音下的、微弱的挣扎和尝试。

      “而且,”白起继续说道,视线重新回到阿诗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刚才那首歌,是你写的?”

      阿诗下意识地点点头。

      “旋律有筋骨,情绪是真实的。”他的评价依旧简洁,却像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阿诗创作的核心,“我需要的是能理解音乐背后情绪,而不是只会炫技的队友。”

      他需要?阿诗捕捉到了这个词。像白起这样的人,也会用“需要”这个词吗?他不是一直独来独往吗?

      就在这时,一直处于震惊状态的朝朝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猛地插话,带着她特有的直率和警惕:“等等!白起大哥,我们先不说阿诗的技术和创作——当然我是绝对认可的!但组乐队不是小事儿。你……你怎么也会来这种地方?还有,就你们俩?吉他手乐队?”她指了指这间闷热破旧的“回声洞穴”,意思很明显:以你的条件和名气,怎么会沦落到和我们一样找这种破地方?而且乐队光有吉他可不行。

      白起对于朝朝连珠炮似的提问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他似乎早有准备。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硬?

      “我和之前合作的人,理念不合。”他避重就轻,没有详细说明,“至于这里,”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语气平淡,“安静,没人打扰。费用也合适。”

      阿诗和朝朝交换了一个眼神。理念不合?费用合适?这听起来似乎背后有故事,但白起显然不想多谈。而他提到“费用合适”时那种自然的语气,更是让她们心生疑窦——他看起来可完全不像是需要为排练室费用发愁的人。

      “那……乐队其他人呢?”阿诗鼓起勇气问道,这是最关键的问题,一个乐队不可能只有吉他。

      “鼓手,我有一个人选。”白起回答得很快,似乎胸有成竹,“许衔冬。他技术很好,性格……比较安静。”

      许衔冬?阿诗和朝朝都没听过这个名字,但白起说“技术很好”,那应该不会差。

      “还缺一个贝斯手。”白起看向朝朝,目光平静,“朝朝,你的贝斯,基础很扎实,律动感很好,不是一味跟着根音走。有兴趣吗?”

      朝朝没想到白起会直接点名问她,一时有些语塞。她看了看阿诗,又看了看白起,脸上表情变幻莫测。和白起这样的高手组队,无疑是巨大的诱惑,但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也太诡异了。一个顶尖吉他手,跑到这种破地方,邀请两个刚失业的“前”边缘乐手组队?怎么想都觉得像天方夜谭。

      “我……”朝朝挠了挠头,难得地露出了犹豫的神色,“这事儿太突然了,我得……消化一下。”

      白起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他的目光最后定格在阿诗身上,那目光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不用立刻回答。你们可以考虑。如果愿意,明天同样的时间,在这里,我们可以试试……合一下。”

      他没有说“合一下”什么,但意思不言而喻——一次初步的、带有面试性质的合练。

      说完,他没有再多停留的意思,开始利落地收拾自己的吉他和其他设备。他的动作依旧从容不迫,与这闷热的环境格格不入。

      阿诗和朝朝站在原地,看着他背起琴盒,走向门口。在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前,他脚步顿了一下,微微侧头,留下最后一句话:

      “我叫白起。希望明天能看到你们。”

      然后,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门口涌入的刺眼阳光和热浪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铁门缓缓合上,地下室里重新恢复了之前的闷热和寂静,只剩下阿诗和朝朝两人,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属于白起吉他音色的冰冷余韵,和那个石破天惊的邀请。

      “我……我靠……”朝朝第一个打破沉默,她一屁股坐在一个破旧的箱子上,用手使劲扇着风,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表情,“阿诗!你掐我一下!我刚才是不是做梦了?白起!他邀请我们组乐队?!这他妈是什么玄幻剧情?”

      阿诗也缓缓地坐到自己的琴箱上,心脏还在砰砰狂跳。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滚烫的温度提醒她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白起的话还在耳边回响——“我需要的是能理解音乐背后情绪的人”、“你的节奏有想法”、“刚才那首歌,是你写的?”……

      一种混合着巨大惊喜、深深疑虑和强烈不安的情绪,在她心中翻腾。和白起组队,意味着可能接触到更高的平台,更专业的制作,以及……一种真正意义上的音乐共鸣,就像刚才那短暂却震撼的即兴合奏一样。那是她梦寐以求的。

      但是,为什么?他为什么选择她们?他口中的“理念不合”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叫许衔冬的鼓手又是怎样的人?这一切都像一团迷雾。

      “朝朝,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阿诗的声音有些飘忽。

      朝朝皱着眉头,难得地认真思考起来:“看起来不像开玩笑。他那种人,也不像是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但是……太奇怪了不是吗?他那种大神,怎么会找到这种地方来?还偏偏是我们俩?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阿诗沉默着,朝朝的疑虑也是她的疑虑。但另一方面,刚才音乐共鸣时那种纯粹的喜悦和激动,又是如此真实和强烈。白起对她音乐的理解和认可,像一束光,照进了她因为离开乐队而有些灰暗的心境。

      “他说的鼓手……许衔冬,你听说过吗?”阿诗问。

      朝朝摇摇头:“没。不过白起说技术好,应该不差吧?关键是,阿诗,你想去吗?明天……我们来吗?”

      阿诗抬起头,目光望向刚才白起站立的地方,仿佛还能看到那个冷峻而挺拔的身影。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吉他的琴弦,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风险是巨大的。前路未知,充满变数。但机遇,同样巨大。更重要的是,那个邀请,触碰到了她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东西——被理解,被认可,以及,用音乐真正地表达自己。

      她想起离开“边缘坐标”时,和朝朝在河堤上发的誓。她们要组一个更好的乐队,要把看不起她们的人踩在脚下。

      现在,一个看似不可能的机会,就摆在眼前。

      闷热的地下室里,阿诗的眼神逐渐从迷茫变得坚定。她看向朝朝,深吸了一口灼热的空气,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来。为什么不来?”

      “朝朝,”她抬起头,眼神复杂,“你记得我们在河堤上说的话吗?”

      朝朝停下脚步,看向她:“当然记得!我们要组个牛逼的乐队,把李锐那孙子踩在脚下!”

      “是啊。”阿诗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现在,一个可能让我们实现这个目标的机会就摆在眼前。虽然……它看起来有点不可思议,甚至可能是个坑。”

      “你也觉得可能是坑对吧?”朝朝凑近她,压低声音,“白起这人太神秘了!技术那么好,却跑来这种地方,还主动找我们?我总觉得背后有故事,而且可能不是什么温馨故事。”

      “我知道。”阿诗点点头,“但是朝朝,你刚才也听到了。他的吉他,和我的……那种感觉,不是假的。他说的那些话,关于我的节奏,关于那首歌……他听懂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被理解和认可的激动,“在‘边缘坐标’那么久,赵峰也好,李锐也好,谁真正在意过我在弹什么?他们只关心自己的部分。”

      朝朝沉默了。她明白阿诗的感受。作为贝斯手,她同样常常是被忽略的那个。那种创作欲望被压抑、价值被低估的滋味,并不好受。

      “而且,”阿诗继续道,眼神越来越亮,“如果我们拒绝了,继续待在这里,靠接零散活和教学生,什么时候才能出头?可能永远都只是地下圈子里无人问津的小角色。但和白起组队……哪怕前途未卜,至少是一个机会,一个能接触到完全不同层面的机会。哪怕最后失败了,我们也努力过,尝试过,总比在这里温水煮青蛙强。”

      朝朝看着阿诗眼中重新燃起的光彩,那是离开“边缘坐标”后久违的、对音乐纯粹的热情和憧憬。她了解阿诗,平时看起来沉静内敛,但一旦认准了某事,骨子里有种惊人的倔强和勇气。

      “唉……”朝朝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屁股又坐了回去,脸上露出了认命般的笑容,“行了行了,别说了。我懂你了。妈的,反正跟着你疯也不是第一次了。退队都一起退了,还怕再疯一次吗?去!明天就去会会那个白起,还有他那个神秘的鼓手!大不了就是再丢一次脸呗,反正咱们现在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听到朝朝的话,阿诗心中一暖,鼻子有些发酸。她知道,朝朝虽然嘴上总是抱怨,但关键时刻永远会站在她身边。“谢谢你,朝朝。”

      “少来这套肉麻的!”朝朝故作嫌弃地摆摆手,但眼里的笑意却藏不住,“不过说好了啊,要是情况不对,或者那白起有什么歪心思,咱们立马撤,可不能吃亏!”

      “嗯!”阿诗重重地点头。

      决定一旦做出,两人反而轻松了不少。剩下的时间,她们也没心思再深入练习了,索性收拾东西,早早离开了闷热的地下室。回家的路上,两人买了最便宜的冰棍,一边嗦着,一边兴奋又忐忑地猜测着明天可能会发生什么,那个叫许衔冬的鼓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白起又会拿出怎样的作品来合练。夏日的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长,仿佛预示着一条未知却充满可能性的道路正在脚下延伸。

      第二天下午,同样的时间,阿诗和朝朝提前了半个小时来到“回声洞穴”。她们仔细打扫了一下卫生,尽管效果有限,但至少表达了诚意。心情比昨天更加紧张和期待。

      当时针指向约定时间,铁门准时被推开。白起的身影再次出现,依旧是一身简单的黑色T恤和长裤,却干净清爽得与周遭环境泾渭分明。而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看起来比他们都要年轻一些的男生,个子很高,却有些瘦削,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T恤和牛仔裤,背着一个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鼓包。他微微低着头,碎发遮住了部分额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淡漠,存在感低得仿佛要融入墙壁的阴影里。这就是许衔冬?

      “介绍一下,许衔冬,鼓手。”白起的介绍言简意赅。

      许衔冬只是抬眼看了下阿诗和朝朝,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便又恢复了那副沉默是金的样子。

      “这是林伊婷,吉他手,你也可以叫她阿诗,朝朝,贝斯手。”白起对许衔冬说。

      许衔冬又是微微颔首,算是认识了。

      气氛一时间有些冷场。朝朝试图活跃一下:“嗨,许衔冬是吧?听说你打鼓很厉害哦!”

      许衔冬看了她一眼,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声音很轻。

      朝朝碰了个软钉子,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阿诗也感到有些拘谨,这个鼓手,似乎比白起还要难以接近。

      白起似乎早已习惯,他不再寒暄,直接走向排练室中央,从琴盒里拿出几张乐谱:“今天合一下这个。我写的框架,细节可以调整。”

      阿诗和朝朝接过乐谱,仔细看了起来。谱子并不复杂,但结构清晰,旋律线很有白起的风格,冷冽中蕴含着力量,和弦进行也很有特点,为即兴和填充留下了不少空间。

      “我们先各自熟悉一下,十分钟后合一遍。”白起说完,便自顾自地接上效果器和音箱,开始调试音色。

      阿诗和朝朝不敢怠慢,立刻拿起乐器,对着谱子练习起来。许衔冬也默默地走到角落那套看起来同样陈旧但保养得不错的鼓后坐下,拿出自己的鼓棒,却没有立刻敲击,只是看着谱子,手指无意识地在鼓棒上轻轻敲打着节奏,眼神专注。

      十分钟后,白起示意开始。

      前奏由白起的吉他开启,几个干净利落的音符,瞬间奠定了歌曲冷峻而充满张力的基调。阿诗深吸一口气,紧随其后,切入节奏部分。她的演奏比平时更加专注和用力,试图完美融入白起构建的声场中。

      朝朝的贝斯线稳稳地托住了底频,她的律动感确实很好,没有简单地跟随根音,而是加入了一些富有弹性的小技巧,让低音部分也变得生动起来。

      然后,到了鼓该进入的部分。

      一直沉默坐在鼓后的许衔冬,在那一刻,仿佛突然变了一个人。他原本微驼的背挺直了,淡漠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只见他手腕一抖,鼓棒带着残影落下。

      一连串精准、有力、极具爆发力的鼓点如同疾风骤雨般倾泻而出。不仅仅是节奏的基石,那鼓点里充满了复杂的切分、富有想象力的填充和强烈的动态对比,瞬间给这首原本偏冷色调的歌曲注入了澎湃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生命力。

      阿诗和朝朝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与许衔冬形象截然相反的狂暴鼓点震撼了,朝朝甚至差点忘了弹下一个音符。这反差太大了,那个看起来沉默寡言、毫无存在感的男生,一拿起鼓棒,竟然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能量和控制力。

      白起似乎对这一切司空见惯,他的吉他音色在鼓点的冲击下反而更加凌厉,与阿诗的节奏吉他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道坚固的音墙。

      第一次合练,难免有磕绊。阿诗在一个过渡句稍微慢了半拍,朝朝有个贝斯音没压准,许衔冬的填充偶尔会抢拍,白起的solo部分也有些过于自我,缺乏与乐队的呼应。

      但奇妙的是,没有人抱怨或指责。每次出现问题,大家都会停下来,简单交流一下问题所在,然后继续。白起的话依旧很少,但每句都切中要害。许衔冬更是惜字如金,通常只是用鼓棒点点谱子某个地方,或者直接重新敲一遍正确的节奏。阿诗和朝朝则努力理解和适应着这两位新队友的风格。

      汗水再次浸湿了每个人的衣服。闷热的地下室里,四种不同的声音在不断地碰撞、磨合、调整。从最初的生涩混乱,到渐渐能找到彼此的呼吸和律动,这个过程并不轻松,却带着一种令人着迷的魔力。

      当最后一遍演奏结束,虽然依旧不算完美,但已经能清晰地听出乐队雏形的轮廓——冷峻而富有空间感的吉他,坚韧而充满细节的节奏,扎实而跳跃的贝斯,以及狂暴而精准的鼓点。四种声音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充满潜力的声响。

      音乐停止的瞬间,地下室里只剩下四人粗重的喘息声。阿诗看着白起,看着额头上布满汗珠却眼神发亮的朝朝,看着又恢复沉默、默默擦拭鼓棒的许衔冬,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

      她好像……看到了某种可能性。一种远远超出“边缘坐标”的可能性。

      白起收起吉他,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落在阿诗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的语气,但似乎……少了几分最初的冰冷?

      “还可以。”他评价道,“细节需要打磨。明天同样时间,继续。”

      没有热烈的欢呼,没有激动的拥抱,但这句“还可以”和“继续”的约定,仿佛一个无声的仪式,标志着这个临时拼凑、前景未卜的新生乐队,终于发出了它的第一声初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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