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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抵洋(3)
在接下来的叙述中,我会直接引用一部分尔西拿伊语,引用形式则按照文君的研究成果。不过她强调这是她个人的初步研究,其中可能存在错误,如果哪天语言学家们纠正了她的研究结论,她还活着,那就辩论后再说,她死了,那就请后人辩论后再说,无论如何一切以事实为准。
海族的语言几乎是啼音与鸣音,她们的发声器官就与陆生生物大不相同。要深入钻研海族语言的语言学家务必是个优秀的歌唱家。这些语言穿透力极强,有些则是其他物种听都听不见的音波。好在此行要研究的尔西拿伊语更接近陆地生物,至少文君已经总结出了一部分。她在防水纸上用'是重音,小写字母是短音,大写字母是普通长音,上面标了音调。﹌表示拉长鸣音,∽表示短鸣音,╭表示低啼音,╰表示高啼音,字母表示形似基础发音。
我的语言天赋不出挑,但文君格外擅长这些。她告诉我,尔西拿伊语与大部分已知海族语言不同。后者大多由古帕查坎语衍化而来,在语法和词义上有迹可循,但尔西拿伊语独立于古帕查坎语……它很难,我理解了。
我们开始跟在尔西拿伊人身边。对于语言学习,文君有专业的一套流程。她会指着某样事物,然后尔西拿伊人就告诉她发音。她会找好几个人反复确认,然后把单词发音记下来。文君指向一根没有泪伞水母聚集的养殖柱,尔西拿伊人说:“?ū╭lili。”她又带着那根养殖柱去找下一个尔西拿伊人,那个尔西拿伊人也说:“?ū╭lili。”如此几次,她才在纸上记下这个单词,标注为“养殖柱”或“珊瑚树”。她说,养殖柱终究是陆地人赋予的概念,说不定尔西拿伊语没有养殖这个词。
这是有可能的。在某些原始部落的语言中,可能缺乏很多动词,也可能缺乏描述性词汇。比如雅奇斯德的一个雨林部落没有描述颜色的词,当地人把“绿色的”描述为“未成熟的”,把“黑色的”描述为“肮脏的血”。
文君一天会记载学习十多个单词。我跟着她学习,但成效一般,直到旅程结束我只能勉强听懂简单的尔西拿伊语。在我还试图分清高低啼音究竟怎么个高低法时,文君已经开始学习句子了。语言我是听不懂了,只能努力地观察她们对话的情况,等文君事后为我讲解翻译。
有一回,文君指着一个正在吃泪伞水母生物核的尔西拿伊人,问:“?'ma╰fé xixieok da╭kp?”被她询问的尔西拿伊人点点头,重复说:“?'ma╰fé xixieok da╭kp。”我们一度以为那句话是“她在吃泪伞水母”,因为文君已经确认“?'ma╰fé”在尔西拿伊语中表示泪伞水母,而“da╭kp”表示现在、当下。
直到某天,部族中有个叫亚基尼(?'kkine)的老人去世,尔西拿伊人说:“?'kkine xiek da╭kp。”这很奇怪。“xixieok”代表消逝的,形容被破坏后、消失或死亡,“xiek”是它的变体,无非时态或主动态被动态的区别。文君花了不少时间才搞明白,“?'ma╰fé xixieok da╭kp”不是“她在吃泪伞水母”,而是“泪伞水母死去了”。
在尔西拿伊,人们很少从自身的状态出发去描述现状。而且她们重视“活着”“生命”这一概念。她们吃掉了什么,不会说“我吃了什么”,而是“什么已经‘被’死去了”。自然状态下的死亡,也就是陆地概念中的寿终正寝,老病而死被尔西拿伊人称为“xiek(主动死亡)”,被吃、重伤死去等非自然死亡则称为“xixieok(被死去)”。
目前来看,尔西拿伊语是简单的“主谓宾”格式,缺乏准确描述时间长短的词汇。没有“一天”“一个月”“一年”这种常见概念,只有“da╭kp(现在/当下)”、“d'ak(之前)”和“?╰wa(未来)”,用这三个模糊的阶段去描述一切。其中,“da╭kp”只描述一刻、一瞬间,是三个状态中最短的。
和我关系最好的尔西拿伊人亚尼洛,她告诉我,她之前去耶德恩海湾(极西洲周围海域)见到了一种漂亮的彩色鱼类。我费了一番周折才确定那是圆颌飘翅鱼,一种七十年前就灭绝的鱼类。亚尼洛去耶德恩海湾起码是七十年前或更早。
而她通知我亚基尼死去时,第一句时还使用“da╭kp”,在几秒后——我根本看不出亚基尼的死亡是一个进行时,两句话前后她都确实停止呼吸很长一段时间了——第二句,亚尼洛说了“d'ak。”我又去问了另一个人,她却指着亚基尼说——?'kkine xixieok da╭kp。接下来,在三百二十六人的尔西拿伊部族中,我得到了“正在死”和“已经死了”的三七分比例式回答。
研究尔西拿伊语的一大难题就是搞清楚“d'ak”真正的内涵。为什么面对一具同样确认死亡的尸体,几秒的时间它就从“现在死了”变成“之前死了”。我很少在语言中听说“正在死”这种概念。陆地人宣布死亡一般是身体机能消失的死亡,而尔西拿伊人在同伴身体机能完全消失后说她“正在死”。许久后我才知道,在尔西拿伊的文化中,判断描述一个生命“正在死”还是“之前死了”,取决于活着的人。
亚尼洛与亚基尼并不亲近,彼此不算熟悉,她对亚基尼的死去没有深切的情感,于是极短的时间内就完成了“死亡”。而那些与亚基尼十分亲近的人,她们直到亚基尼死去后、我们将要离开,还在形容她为“正在死亡”。
死亡是尔西拿伊文化中极为特殊的一个概念。对于其他事物,尔西拿伊人习惯以对方的角度去描述。唯独死亡,她们以自己的角度来描述。常有人说,死亡的人死了就是死了,悲伤与不舍是活人的事。这句话在尔西拿伊得到了另一种诠释。
此外,在我观察到的对话场合中,我发现尔西拿伊人的反应总是慢一步。她们的行动和回答都慢半拍,文君问一个问题,她们总要安静几秒钟再回答,尽管那不是什么复杂问题。我在拉华赫丹叶的作用□□验到了思维迟缓,但从原理来说那是因为我的陆生设备功率与环境不匹配。
尔西拿伊人呢?我想知道答案。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一直跟随着放牧的尔西拿伊部族。她们并不经常待在浅海地带。尔西拿伊人活动的海区深于浅海,阳光基本照射不到。陆地上的游牧民族在开阔的地带纵观全局,居高临下,观察牛羊。而海洋游牧部族是“居下控高”,从海下向上望,泪伞水母的生物核会散发明显的光亮,帮助她们从全局把控牧群状况。
她们还有海底“牧羊犬”,一只外形酷似鲸类的海兽,尔西拿伊人告诉我它叫卡狄拉(K'kdriié)。从我观察到的情况来说,尔西拿伊人对牧群的上心程度远不如卡狄拉。尔西拿伊人对牧群的管理之闲散简直难以置信,她们往往悠闲地飘在海中,一抬头,能看见大致数量的泪伞水母就行,丢失几十几百只都无所谓。
而卡狄拉就时时刻刻劳心劳力。它一整天都很忙,要将有近万只的泪伞水母群驱赶至一定活动范围,不让这些身体里几乎只有水的呆瓜无知无觉漂出去。为了这一点,它需要不间断地巡逻整个牧群,把掉队的泪伞水母赶回来,看着它们闲散地吃藻或聚在养殖柱边吃藻。
难得尔西拿伊人懒散地来找它替班,卡狄拉也不会闲着,它开始寻找死去的珊瑚虫拼接成珊瑚树,叼着它在伊贝金藻中旋转,简易地制造出一根新的养殖柱。我原以为卡狄拉是尔西拿伊人的宠物,比如一些陆地人会饲养猎犬。我好奇地问她们,为什么不多养一只,这样卡狄拉也不用这么辛苦。
尔西拿伊人先是安静了几秒,不是无语或错愕,她们只是单纯的安静。安静过后,尔西拿伊人缓慢开口:“卡狄拉不要同伴。”
尔西拿伊语总是很简短,翻译成陆地语难免显得冷硬,因为它缺乏社交词汇。比如“谢谢”“对不起”等交际语言,当我帮部族治好病人时,她们表示感激不是说“谢谢”而是在文君短暂离群时替我守了一整夜,让我难得睡了八个小时整觉。尔西拿伊语里也没有用于寒暄的词汇,她们不说“你好”“早上好”。尔西拿伊人见到我们的第一眼说的是:“你们是谁?”第二句是“你们需要什么?”语气疏离,但她们实际上对外来者十分友善。
因此,以尔西拿伊人的文化习惯,将这句话翻译为“卡狄拉并不觉得孤独”更贴合她们的本意。
我从尔西拿伊人断断续续地描述和补充中得知,卡狄拉并不是部族的“猎犬”,而是她们平等的同伴。卡狄拉更关注水母群,勤勤恳恳放牧,是它自己的选择,并不是为了尔西拿伊,它觉得这样很有趣而不是劳累。卡狄拉几乎一整天都在追逐泪伞水母,四处叼珊瑚树,这是它自由的行动。
如果哪天卡狄拉觉得孤独,想要一个同族的陪伴,那它会自己离开,或者把同族带回来。尔西拿伊会接纳它们,而去与留是它们的自由。
得到这个答案后,我若有所思。出于一种陆地的担忧,我问她们:“如果没有卡狄拉,你们的泪伞水母群就这么放养吗?”我的尔西拿伊语当然不足以支撑我完整说出这句话,但意思表达到位了。而后,亚尼洛说:“y'ui: ??。”
这句话的内涵几乎是尔西拿伊文化的综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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