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光不死

　　肖砚空在一处蹲下，轻捻起地上的沙粒，细细查看着。
　　斯离澈环顾四周，缓缓开口，“有极其轻微的时光机使用过后的能量疤痕。”
　　肖砚空的动作顿了顿，待指缝的沙粒悉数滑落后才抬头，“你确定？”

　　或许因为投入正事，肖砚空再次拾起凌厉，变回了不存在于斯离澈记忆里的、陌生的模样。

　　“此处是炁流的中心，但能量疤痕不深却仍未消散，周围尚无可检测到的生命体征。”
　　斯离澈自动忽略了他语气里的质疑与威胁，只是下了个定义，平静地叙述。
　　“像是这里刚刚被传输过来了什么物体。”

　　肖砚空沉默半晌，声音才沉沉地响起，“什么物体？”

　　斯离澈没有回答，在肖砚空身旁蹲下，扒拉起地上的黄土。
　　他闭上眼睛，用身体感知着脚下土地里埋藏着的未知恐惧。
　　“有些像……”
　　斯离澈斟酌着，似乎想找到一个略微委婉的说法。
　　多年的习惯让他在肖砚空面前总是下意识以各种方式进行岌岌可危的保护，即使眼前的肖砚空可能并不需要。

　　肖砚空透支着本就不多的耐心等了许久也没有得到回复，强行压下想捅死他的暴躁。
　　虽然肖砚空很不愿意承认，但不管在什么时候，这个人……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这个脑子，确实都很有价值。

　　在肖砚空快要暴起的时候，斯离澈终于出声了，“像是破碎人体组织。”
　　斯离澈思考许久，没想到什么温和的表达，直接自暴自弃地说了出来。

　　……

　　是的，斯离澈是知道的，他几乎是在闭眼的瞬间就感知了出来。
　　在时空机中穿越时，因为时空伸缩变化造成的巨大压力，会在刹那间把活人碾成筛粉。
　　他的父亲就曾以这种方式死在了那个世界，那个肖砚空还在爱他的世界。
　　那时的他也曾迷茫无措。
　　也曾昼思夜想。
　　也曾在某个无人的夜晚对着满地黄土祭奠那个为人类存亡和科学事业奉献生命的父亲。
　　这些压抑在心底的沉痛是他那些年哪怕面对爱人都无法诉诸的禁忌。

　　但是现在。
　　在目睹死去的爱人与自己再次重逢的现在。
　　在见证了那个与父亲的如出一辙的实验室的现在。
　　在这个拥有无数他曾经无法企及的幻象的现在。
　　他的心里或许也可以对逝去的父亲燃起一丝隐秘的希冀。

　　……

　　破碎人体组织？
　　这个答案显然让肖砚空始料未及。
　　他怔愣了一下，面上却不显，只是继续用严厉的语气追问道，“依据？”

　　然而斯离澈并没有回答的机会。
　　正当他准备开口的时候，此地的炁流急剧加强，已然攀升到了斯离澈从未见过的恐怖程度。
　　斯离澈蓦然抬头，视野下星球的另一边在瞬息间被镀上了一层白色光边，随即光线暴涨，晃眼的白铺天盖地地向两人席卷而来。

　　斯离澈在意识到危险的刹那偏头望向肖砚空。
　　肖砚空背对着地平线上升起的浩大和壮阔，就像没注意到远方袭来的危机和斯离澈剧变的神色一般，只是站着那里。

　　斯离澈没有思考的时间，几乎是出于本能地飞身护在了肖砚空的身前，一向平稳运转稳定发挥的大脑几乎宕机。
　　身后炙热的呼吸落在他的脖颈，他没有回头，望向愈加刺眼的天际线，眼底被染上漠然的白。

　　出于很多年来面对危险时所养成的习惯，斯离澈试图在神识中汇聚些许能量护住自己和身后的肖砚空。
　　可他忘了，他的神识在这个世界虚无一物。
　　死亡的压迫震慑住全部的身体，心脏骤然紧缩，倏忽而至的苦涩和疼痛顺着胸腔的震颤蔓延至四肢百骸。

　　会死吗？死在这个陌生的地方。
　　死在还没有弄清所有真相的时候。
　　父亲，爱人，这个世界……
　　还有……我。

　　恐惧仅仅只是一小部分，更多的是深深的无力感。
　　思及自己方才无意识的动作，斯离澈无声地笑了笑，嘴角的弧度微乎其微。
　　这是斯离澈第无数次意识到，他保护不了任何人，包括自己。
　　斯离澈闭上眼睛，感受着不断增强的炁流，感受着迎面而来的热浪，感受着阒寂的神识，亦感受着即将流逝的生命。

　　然后……他就被某股强势的力量控制着跌入了一个怀抱里，滚烫的体温裹挟着身体，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缱倦，肖砚空正以极其霸道强势的姿势锁住了他。
　　耳侧响起肖砚空带着灼热气息的低语，语气却是没什么情绪的淡漠，“怎么？原来你还是只知道逃避吗？”

　　斯离澈怔住了，下意识手腕下压搭上那双圈住自己的遒劲手臂，指尖却是交叠着落在了肖砚空的手指上。
　　竟是熟悉的坚硬触感，回忆在顷刻间击中斯离澈的心脏。
　　斯离澈蓦地睁眼，眼前不是想象中燃烧的死寂，他已经被环抱着带到了天穹之上，颤抖的眼睫下是被肆虐烈焰包裹着走向毁灭的星球。

　　但斯离澈没有半分思绪去忖度这一切，他只是低下头，死死盯住戒指上那颗在触碰后若隐若现、泛着微弱蓝光的陨石。
　　那是他的戒指……或者说，是他曾经送给爱人的、独一无二的戒指。
　　斯离澈近乎脱力般把自己埋进身后的温暖。
　　看来还是那个原装款的。

　　一切的猜忌，惘然，踌躇……在此刻荡然无存。
　　自他看到那个从夺目光华中走出的男人起，也许冥冥中注定什么都会发生改变了。
　　但好在，有些承诺会跨越时空，有些思慕超越生命。

　　肖砚空分明地感知着臂弯下的一切动作，顺着斯离澈的视线向下，他看到了那抹淡蓝色的幽光。
　　肖砚空的眼神在触及的瞬间就冷了下来，他近乎粗暴地撤去环在斯离澈腰肢的手臂，压抑着愤怒甩手，戒指便再次遁入黑暗，仿佛那颗钴蓝色的陨石从未存在。

　　斯离澈微怔过后稳住身形，竟也是悬空立在了天宇。

　　斯离澈只是淡淡地敛眸，眼底是藏住的思忖。
　　他在生气。
　　因为厌恶那枚戒指。
　　因为……厌恶我。
　　斯离澈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在失望，但他知道，自己无法去直视那双压抑着怒火的眼睛。

　　肆虐的火焰吞噬着星体，裹挟着沙尘发出爆裂的轰鸣，燃烧着的土块在顷刻间绽放开来，坠落般没入深渊般的宇宙。
　　炸开的火光之中，竟是勾勒出无数看不清面庞的黑影，覆满虬结勃发肌肉的躯体遒劲地挥舞着，但已然是变成了熏黑的、黏结的焦炭，只能勉强看出是人形。
　　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黑影显现出来，愈发暴露出千军万马、排山倒海的压迫感。

　　肖砚空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那些气势汹汹的尸骸，平静得仿佛早已知晓一切。
　　他利落地抬手准备交锋，周遭的炁流在瞬息间降低，化作缠绕在他手臂上的流光。
　　但肖砚空的目光却在瞥见斯离澈的时候微微顿住了，即将打出的光束在空气中凝滞了一瞬。
　　紧接着他神情未变，默默移开附着在斯离澈身上的视线，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
　　而那光束也拐了个弯回到身前，收起了原本的攻击力，温柔地裹上他的周身，形成了一个护住他的透明屏障。

　　肖砚空略微勾了勾嘴角，眼底的冷意却不曾消散，命令般开口，“你的任务，去收集一块完整的样本。完成了，我就把你带回去。”
　　随即他刻意压着声线，低沉暗哑的嗓音穿透光罩落在斯离澈的耳侧，“毕竟，有价值的人才配活着……您说，不是吗？”

　　暧昧缱倦的试探中渗透着诱惑死亡的危险。

　　斯离澈沉默半晌，轻启薄唇吐出一声叹息。
　　“是……”
　　他抬眸深深地看了肖砚空一眼，眼底蕴含着某种肖砚空看不懂的情绪。

　　肖砚空抿唇不语，只是近乎冷酷残忍地回视过去。

　　斯离澈转身迎向张牙舞爪的火舌和狰狞可怖的异种，他的步伐平稳而坚定，没有再回头。

　　这些异种似乎能感知到他的靠近，疯了似的狂乱扑来，带起的火星炸开在离他不到一寸之处，明灭着映在他的眼底。
　　其中一个异种几乎站在了他的面前，暴喝着挥动拳头向他砸来。
　　斯离澈敏捷地后仰躲开，然而仅是闪躲的功夫，更多的异种紧接着飞至身前将他团团围住。
　　温度和炁流在极短的时间内不断攀升着，热浪和压力也聚集着，随之而来的还有那些异种势大力沉的拳脚。

　　就像所有冲击力都静止在空气中，斯离澈闭眼沉静下来，尽力感知着炁流。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确乎是做不到。
　　周匝是有着很强烈的能量。
　　然而他的神识之内，仍是万物湮灭般的默然。

　　在确认了到自己此刻还是无法将炁流转化成驱动力之后，斯离澈当机立断地改变了策略。
　　所有的思索都浓缩于瞬息之间。
　　睁眼时那些近在咫尺的、挥动着的肢体仍处于之前的位置，近乎像是从未挪动过一般。

　　只见他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躲避着四面八方而来的进攻。
　　下蹲，起立，定住，闪身，突围。
　　所有的动作几乎是一气呵成。
　　几招几式之间斯离澈都未曾出手，却也是毫发无伤。

　　只知道逃避吗？
　　可能吧，但是……也足够了不是吗。

　　肖砚空安静地待在护罩之内，只是远远看着处于激烈厮杀中的战场。
　　他看上去非常悠闲，甚至于特意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倚靠上那层薄薄的屏障，似乎完全没有任何想要出手相助的打算。

　　迸裂着火花的星球仿佛一张无法闭合的血口，永无止境地吐出残暴的异种。
　　时间推进着，目光所及已是无数狂躁尸骸汇聚成的一片黑云。
　　斯离澈的身影穿梭于腾腾杀气之间，孤寂渺小却依然游刃有余。

　　渐渐地，尸骸塞满了间隙，拥挤着，进攻着，发出低哑的嘶吼。
　　斯离澈失去了所有闪避的余地。
　　焦黑的手掌已经伸向他的咽喉、瞄准他的心脏，锁定他的头颅。

　　肖砚空饶有兴味地看着，仿佛这是一场好玩的比赛，而现在，正到了最为热血沸腾的时刻。
　　他终于站直了，微微翘首，似乎有些高兴，等待着既定战败的结局。

　　此时，几道黯淡的微光无声无息地从透明的壁垒中匀出，沉默着贴近了斯离澈身旁准备取他性命的异种腰侧。
　　随后，若隐若现的光线幻化成几柄流光的青锋，即将刺穿异种于无形。

　　千钧一发之时，突生异变。
　　斯离澈徒手劈向最近的异种腰腹，狠戾的异种倏忽静止，僵直着身体倒下，坚实的焦块顷刻瓦解，土末零落着散尽于苍茫寰宇之间。

　　悬着的光刃保持着出鞘的架式停顿了几秒，随后变黯淡着融进黑暗里，再不知所踪。

　　溃败的异种成了撕开的缺口，斯离澈侧身闪入避开致命的进攻，随后他便于缠斗于异种之间。
　　只是身体对抗，手足并击，他的身体甚至可以掰成人体难以到达的角度，以此维持攻势，每一记进攻都直击要害。
　　斯离澈硬是在全面的围剿中强行杀出一条血路。

　　斯离澈一记掌刀落下，横腰斩断异种。
　　正当他抬手准备继续解决下一个异种，他被攒住了手腕，强势的力道拽着他将整个人带到一旁。
　　他没有反抗，也不用抬头，触感和气息都熟稔于心。
　　顺着贴合的皮肤往上看，是肖砚空面无表情的脸。

　　肖砚空很快松开对斯离澈腕部的禁锢，仿佛不愿意和眼前这个人有过多的接触。
　　“拿着，走了。”
　　他把一个黑匣子塞进斯离澈怀里，丢下冰冷的命令，随后就只留给了斯离澈一个坚硬的背影。

　　斯离澈捧起匣子，半个身子已然没入突然敞开的虫洞中。
　　他向着肖砚空的方向靠了靠，虫洞的入口擦着他的衣角作漩涡状消失在空中，将紧跟着扑上来的异种隔绝在外。

　　沉默浸满虫洞，只会偶尔泄出鞋底摩挲地面的沙沙声响。
　　肖砚空腿长，速度更是拉得极快，斯离澈只能微微加大脚步去追赶。

　　黑匣子捧在手里沉甸甸的，里面是被斯离澈击败的异种残骸。
　　明明是本该消散的东西，却不知什么时候被肖砚空悄无声息地收进里面了。
　　就像沉默着出现，又沉默着离开的光剑。

　　“谢谢。”
　　斯离澈的声音在寂静中更显突兀，却依然很轻，只浅浅一层虚浮在半空。

　　肖砚空大抵是听到了，他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他抑或是没有听到，因为他未曾停驻步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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