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对我唱送别

　　到家后，陆云筝轻轻地从床下搬出一个大琴包，又轻轻地把它安顿在地毯上，再轻轻地拉开拉链，这时这把原木色的吉他才浮现在他的眼前，一同浮现的还有一些关于它的记忆，其实也记不清什么，只记得从前妈妈是一个很酷的女生，记不清，不想记得清。

　　拿出吉他后陆云筝尝试着按了几个和弦，他已经好久没有弹琴了，可还好还能演出完整的伴奏。

　　陆云筝一边哼唱一遍和着伴奏，他也分不清是想给任思尔伴得更好还是自己想唱。在哼唱到“今宵别梦寒”的时候，他发觉有些饿得发晕，这时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好几天没有做晚饭了。

　　轻轻地将吉他放回琴包，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又摇摇晃晃地走向厨房，系上围裙，拿起锅铲，像妈妈一样，他从锅铲的反光里看到自己的眼睛已盛满了泪水，在一颗泪珠落下之前，他把手伸到眼镜片后面揉着眼睛。这样是不是不算哭泣。

　　他熟练的将一把挂面放进锅里煮着又故作笨拙的打进一个伴着鸡蛋壳的鸡蛋。

　　“妈妈，我能照顾好自己，但又没有照顾的那么好，好不过您在…”

　　他的自言自语没有结束也被他强行结束了，因为说话间他的泪水夺眶而出，无论是怎么揉也再揉不进眼睛，流出的泪水就像是做错的事情一样覆水难收。他自嘲地对自己笑了笑，这样算是哭泣。

　　屋内只点了一盏明灯，陆云筝到哪个房间才会把哪个房间的灯打开，此时就只有餐桌上的一盏灯亮着，照着一个人一个碗，映在餐桌上的影子也是一个人一个碗。

　　陆云筝吹着刚捞出来的面，热腾腾的蒸汽在他的眼前勾勒出一个梦境，梦境里“那样的事情”还没有发生，梦境里餐桌上映着三个人不止三个碗。

　　陆云筝咀嚼着被吹凉的面，味道不太好，可这样的味道也吃了很久了。所以说只是照顾的不太好，仅此而已。

　　热腾腾的蒸汽使他的眼镜上蒙上一层水雾，拿掉眼镜规整的将他摆在餐桌上属于自己的空间内，仰起头他的泪水从眼角处溢出，这时他发现90度的仰头并不能抑制眼泪。

　　陆云筝从不摘下眼镜，这热腾腾的蒸汽勾勒出的梦境是如此真实如此安宁，让他也有那么一瞬间不再想隔绝着世界，没那么高尚，只是不想隔绝着妈妈和曾经的那个人。

　　摘下眼镜的他不止是秀气，好像还有几分帅气。从前的他也不爱戴眼镜，小时候被妈妈吵过很多次不要眯着眼睛看东西。但是后来他再也没摘下过眼镜，睡觉也不。

　　吃完饭，陆云筝回味着嘴里平淡的味道。

　　“有点咸了，盐放多了。”

　　陆云筝不想承认，其实盐没放多，是眼泪放多了。

　　回到房间，家里唯一的亮光便跟随他来到了房间。他继续一边弹一边轻声唱着，轻得仿佛是怕打扰着什么，轻得让人不忍打扰。弹了很久唱了很久。

　　任思尔看见陆云筝面色惨白的背着一个大琴包来到教室，又看见李伟天之流又展开了对艺术生的嘲讽，而陆云筝面无表情的坐着已是对他们最重的回击。

　　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见了那个琴包，又用悲伤吻着陆云筝红肿的双眼，在任思尔发现之前。

　　午休时间，任思尔将田恬伊留在教室睡觉，自己则是叫着陆云筝背着琴包走出了教室。

　　“我们去哪？”

　　任思尔皱了皱高挺小巧的鼻子，陷入沉思，不知什么地方，适合这样关系的二人。

　　“操场吧。”

　　陆云筝扭头望向窗外，作势寻找操场，其实操场在教学楼的另一边，他只是在逃避对视。

　　二人一琴并排走着，在这中午的阳光下，任思尔觉得正午的阳光暖洋洋的，陆云筝觉得正午的阳光也蛮刻薄的，把一切照的那么清晰，包括他的眼睛。

　　“就我们两人在校园里走着，跟逃课一样哈哈哈。”

　　任思尔又一次尝试着开玩笑。

　　“我们三人。”

　　陆云筝拍了拍琴包，扭过头对任思尔露出一个短暂的微笑又迅速回过头去，这次他回应了她的玩笑。

　　二人席地而坐，琴包稳稳地坐在陆云筝的另一侧，中间隔着的礼貌的距离貌似少了一些，他们两个不约而同的丈量着中间的距离，又不约而同的相视而笑。

　　笑了一下任思尔就笑不出了，这次陆云筝给了他们好长的对视时间，以至于她可以观察陆云筝那双精致秀丽的眼睛，以至于她发现那双眼睛肿得像红皮的核桃。

　　“陆云筝，你…”

　　任思尔说了一半突然开始思考到底这是否冒犯到他。

　　陆云筝仿佛没听见自顾自地抱起吉他，他依旧对任思尔笑的眉眼弯弯：

　　“我们开始吧，小任同学。哎不对小任…不太好听，思思同学吧。”

　　任思尔诧异地点了点头，没想到他还记得第一个玩笑。

　　陆云筝开始拨弄着琴弦，和弦转换间便形成了一段优美的旋律，他轻声唱着，他的嗓音并非是烟嗓能形容的，而是烟雾本身，厚重而飘渺。

　　任思尔学着他的样子轻声和着，听起来倒有几分像是音乐了。

　　正午太阳高照，照在草坪上清晰地能看到某根草上爬着的昆虫，照在草坪上对坐歌唱的他们清晰的能通过心灵的窗户看到他们的心灵。

　　陆云筝惧怕对视，惧怕心灵的窗户，可当任思尔长久的注视着他的眼睛渴望从中读到什么的时候发现那里干净到孤独。

　　任思尔唱着歌读着陆云筝的眼睛，感觉他的眼镜满满的蒙上一层水雾，她看见陆云筝把手伸到镜片之后揉着眼睛。

　　“是因为歌曲太感人了吗？”

　　任思尔眨着大眼睛勾着头去看陆云筝低垂的脸。

　　听闻陆云筝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下抽动着，他最害怕有人关心自己，早已习惯无人在意一个人生活。他没有说话，他知道人在伤感的时候不能说话，一说话就成了哭泣。

　　任思尔的眼睛又弯成了一半月亮，依旧在距离陆云筝的脸近在咫尺的位置笑着：

　　“感动了可以哭的。大不了我弹你唱，陆老师。”

　　说着任思尔掰开陆云筝僵硬地抱着吉他的双手，与此同时陆云筝的眼泪终于不满足呆在眼眶，砸在了任思尔正在拿吉他的手背上。

　　任思尔感觉这颗泪珠滚烫的如同被痛苦炼过，手上的动作僵住了，想伸手替他擦去眼泪，却不知道伸到他的眼镜片后算不算越界呢，却忽略了现在二人的关系恐怕触碰到他的脸都算是越界。

　　深吸一口气，心一横，任思尔还是将手伸到了他的眼镜片之后擦去了他的眼泪。她有点心疼眼前的这位音乐生这位小老师。她本就是这样善良心软的女孩。她不知道这样做的原因是否只是善良心软。

　　陆云筝清了清嗓子，重重地揉了揉眼睛，在脸上挤出一个微笑：

　　“对不起，我没事。”

　　任思尔第一次这么认真的观察他的全部，包括他躲在镜片后的眼睛，其实陆云筝蛮好看的，只不过是在帅和美之间，任是哪个字都无法准确地形容他。

　　见任思尔没有回应，陆云筝伸出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思思同学，怎么不说话。”

　　此刻的陆云筝已经再次变得平静，若不是任思尔手背上被泪滴灼烧过的地方还在隐隐发烫，她真的会以为刚刚的一切是自己的幻觉。

　　二人一同回到班级，就听见了李伟天那尖锐得如同乌鸦叫声般带来厄运的声音：

　　“陆云筝又去当舔狗了哈哈哈哈。”

　　伴随着他的嘴一撅一撅，众人纷纷小声地窃笑，时不时地瞥向躲在后排的陆云筝，瞥一眼后再次回头亦或是与旁边人小声讨论亦或是漫无目的地笑。

　　陆云筝无处可躲，想装作不在意，可偏偏自己的神经没有那么大条，想维持着冷静的外表，可昨日的哀伤和刚才的安慰以及现在的委屈交叠成为了崩溃，他感到自己鼻子发酸，他知道自己不能仰头，也不能低头。

　　在这崩溃中，陆云筝又听到了刚刚在操场近在咫尺的声音。

　　“你给我闭嘴，是老娘主动找的他，关你屁事，要想说话就先去刷个牙，给班里整的臭烘烘的。”

　　任思尔说着，起身走向还在站着的还面向陆云筝的还挂着嘲笑的李伟天面前，她怒目圆睁，两个眼睛就像正午的太阳，照的李伟天体无完肤仓皇而逃。

　　众人开始嘲笑李伟天了，这回不是小声地嘲笑，而是哄堂大笑。李伟天只能灰溜溜的缩在座位里，对着一旁的好朋友林亦诉说着自己的委屈。

　　陆云筝再也维持不了体面的平静，从小到大再多的痛苦都无法刺破自己坚硬的外壳，没想到刺破它的只需要一些温柔。

　　陆云筝跑出了教室，一路冲进了厕所，他捂住脸蹲在厕所的角落，肩膀一起一伏的抽动。他用双手环抱着自己，最痛苦的那几年，就是这样熬过来的。

　　抹了一把脸，他再次恢复了平静，在洗手池前清洗着自己的狼狈，他低头用手心接一捧水泼到自己的脸上，抬头望见镜中人的眼睛依旧一片猩红，他一如既往的平静的注视着那双眼睛说：

　　“我没哭，眼睛进水了。”

　　此时偷偷跟着陆云筝躲在门外的任思尔又偷偷地走了，她相信他只是眼睛进水了，她让他恢复一如既往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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