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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儿园
易暇开学第一天上幼儿园,是母亲用自行车驮去的。
那辆二手“永久”的挡泥板早没了,雨天甩得两人满背泥渍。母亲把书包带在他胸前勒紧,塑料水壶“哐啷哐啷”敲打铁杠,像给他钉一只会响的枷锁。
到了园区门口,母亲蹲下来替他理领口——其实那格子衬衫的纽扣早缺了一颗,怎么理都露出锁骨一小截苍白的弧。
“听老师话,别惹事。”母亲用拇指抹掉他鼻尖的汗,声音压得极低,“别跟人提……家里。”
易暇点点头。他以为“家里”指的是漏雨的屋顶、掉灰的墙,或是凌晨两点还在灶台上数硬币的母亲。
他还不懂,真正不能提的,是“爸爸”两个字。
幼儿园是一幢褪了漆的苏式老楼,午睡室在背阴面,窗棂钉着宝蓝色塑料膜,把阳光滤成海水一样的暗波纹。
孩子们躺在两排铁架小床,鼻尖对着鼻尖。易暇的床号永远是13——用红漆写在床尾,边缘滴下一道像血又像泪的痕迹。
他刚闭眼,就听见生活老师赵小姐的声音从帘子后飘来。
赵小姐才二十出头,喜欢把粉涂到锁骨,说话时用气声,好像每个字都要先放在舌尖掂一掂。
“……听说没有?易暇他爸在外头包了个卖衣服的,才十九,比我还小咧。”
“真的假的?”搭话的是保育员孙姨,手里攥着拖把,拖把滴下的水声像秒针,“原配还在城中村拖地板呢,男人就这么急?”
“嘘——小声点。”赵小姐咯咯笑,“那女人肚子都大了,易暇妈还蒙在鼓里。那天我路过商场,亲眼看见他爸给三买金镯子,啧啧,粗得能拴狗。”
声音像两条湿漉漉的蛇,从铁床脚爬上来,钻进易暇的耳朵。
他假装睡着,却把被角咬得透湿:
“小三”是什么?
“包”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她们说“金镯子”时要笑成那样,像抢到糖的小孩?
那天午睡铃结束,他第一个爬起,悄悄把13号床位的红漆抠掉一块。
漆片嵌进指甲缝,紫红的一条,像凝住的血痂。
室外活动,老师让孩子们围成圈玩“传话游戏”。
赵小姐故意把易暇排在最末。
她蹲下,香水味混着奶腥味扑过来,声音甜得发腻:
“来,老师先告诉你秘密,你可不能传错哦。”
她附在他耳边,吐气搔得他耳膜发痒:
“你爸爸不要你喽,他在外面生了小弟弟,白白胖胖,比你可爱。”
易暇愣住。
赵小姐拍拍他肩,指甲上贴的钻片闪了一下:“开始传——”
前桌小女孩回头,奶声奶气:“该你啦。”
易暇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看见远处滑梯的阴影里,站着昨晚那只黑影巨人。
怪物没有脸,但他知道它在“看”自己,像一块巨大的、吸光的磁石。
“我……”易暇喉咙里滚出一声哽咽。
小女孩被吓哭,赵小姐趁机拍手:“哎呀易暇把秘密说错啦!大家听见没有?他说‘爸爸不要我’——真可怜。”
一圈孩子哄笑,有几个拍着手齐喊:“没人要!没人要!”
笑声像碎玻璃砸在易暇脸上。
他低头,盯着自己鞋尖——左脚开胶,露出灰色袜子的大脚趾。
那脚趾拼命抠地,想抠出一条缝钻进去。
忽然,一片影子掠过。
太阳依旧毒辣,却像被谁悄悄啃掉一角。
孩子们不约而同抬头,只见操场中央那棵歪脖子樟树“沙沙”抖了一下,树冠无端缺了半圆,仿佛被隐形巨口咬掉。
笑声戛然而止。
易暇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怪物……别出来。”
影子退回去了,樟树叶重新镶上金边。
赵小姐狐疑地环顾四周,最后瞪了易暇一眼:“装神弄鬼。”
那天下午,易暇去上厕所。
幼儿园的卫生间是通槽式,半截隔板。
他刚蹲下,就听见脚步声——赵小姐的高跟“哒、哒”跟进来,还有孙姨的胶鞋“嚓、嚓”。
“小杂种今天害我被园长问话。”赵小姐的声音在瓷砖壁之间来回撞,“说他情绪异常,影响其他小朋友。”
孙姨压低嗓子:“要给他点教训,不然家长投诉。”
隔板上方探来一只塑料水桶,桶沿结着一层淡黄色水垢。
“哗——”
冰凉的水从天而降,混着消毒粉,刺得易暇眼睛生疼。
他尖叫一声,屁股打滑,整个人跌进槽沟,校服后襟瞬间吸饱脏水,重量像一块铅。
“下次再哭,就给你拍视频发给你爸,让他看看丢人现眼的东西。”赵小姐的声音远远近近。
易暇蜷在角落,水珠顺着刘海滴落。他透过迷蒙的眼,看见隔板底下探进一条黑色指尖——像沥青做的藤蔓,轻轻勾住水桶,把它倒扣在赵小姐的皮鞋上。
“哎呀我新鞋!”女人尖叫,伴随“噗通”滑倒的闷响。
孙姨慌乱去扶,却踩到水桶,两人摔作一团。
易暇抱膝,小声说:“谢谢。”
黑暗中,他听见熟悉的“嗡——”,像变压器在应答。
周五的美术课,主题《我的家》。
孩子们蜡笔“沙沙”,画太阳、画小狗、画牵着手的三口之家。
易暇握着黑色蜡笔,用力到纸面戳出洞。
他画了一扇敞开的门,门后是漆黑一团,像被挖掉的拼图。
赵小姐踱过来,用红指甲敲桌面:“怎么就你画黑色?多不吉利。”
她随手拿起画,对全班晃:“大家看,易暇把爸爸涂成黑坨坨,说明他心里阴暗哦。”
孩子们齐刷刷看向他,目光像探照灯。
易暇耳根烧得发烫,低头抠桌角的木刺。
放学时,那张画被钉在展示栏最显眼处,旁边用红笔写:
“请家长关注孩子心理健康”。
母亲来接他,看见画,愣了半秒,随即蹲下来搂住他:“画得……挺特别。”
易暇嗅到她头发里的葱油味,忽然开口:“妈妈,什么是小三?”
母亲身体一僵,指甲几乎掐进他肩膀。
“谁告诉你这些?”
“老师们……”
母亲抬头,目光穿过铁门,落在正跟园长赔笑的赵小姐身上。
那一瞬,易暇看见母亲眼里闪过一道极亮的冷光,像碎瓷的锋口。
她摸了摸他的头,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
“没事,妈妈来接你回家。”
回家路上,母亲背对他骑车,脊背绷成一张拉满的弓。
风把她的声音吹散,却还是被易暇捉到一句——
“……该换幼儿园了。”
背后,落日把两人的影子拖得老长。
在影子的交汇处,黑影巨人安静跟随,七根手指微微收拢,像握住一把看不见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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