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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熹
连日来,帝都的天色总是灰蒙蒙的,层云低压,透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汐府高墙之内,那份因汐珩归来而短暂浮现的喧嚣早已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凝滞的气氛。那位书香门第的小姐似乎将汐珩的府邸当成了自家别院,出现得愈发频繁,巧笑倩兮,步步殷勤,像一张无形却坚韧的丝网,悄无声息地试图缠绕上来。
汐珩眉宇间的冷峻一日胜过一日。他惯于在沙场之上直来直往,面对这等绵里藏针的纠缠,只觉比应对北方蛮夷的冲锋陷阵更令人疲乏。于是,每日清晨前往城南“济世堂”分号取药,竟成了他唯一能理所应当暂离这令人窒息的氛围的借口。
这一日,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劲装,外罩墨色绣暗金云纹的披风,跨上神骏的黑鬃战马,穿过帝都清晨逐渐熙攘起来的街道。马蹄声在青石板上叩出清脆而孤冷的节奏,与他此刻寻求片刻疏离的心境莫名契合。
“济世堂”的分号设在城南一条相对安静的巷弄里,门面并不阔绰,却收拾得极为干净整洁。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股苦涩与清香交织的草药气息,闻之令人心神不自觉便沉静几分。
汐珩推开门扉,门楣上的铜铃发出“叮铃”一声清响,打破了药铺内的宁静。
店内,桑清正背对着门口,立于一面顶天立地的百子柜前。他今日穿着一件素雅的月白色长衫,更衬得那淡绿色的长发如初春新发的柳梢,柔和垂落。他微微仰着头,专注地核对着药柜上密密麻麻的标签名目,一手持着一杆小巧的黄铜戥子,另一手熟练地拉开一个个小抽屉,取出所需的药材,再回身称量、分包。他的动作流畅而精准,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仿佛不是在处理枯燥的药材,而是在进行一场静谧的仪式。
听到铃响,他并未立刻回头,而是先将手中一撮淡黄色的草药仔细包入桑皮纸中,系好麻绳,放置妥当,这才转过身来。
见到来人是汐珩,他金色的眼瞳中掠过一丝细微的讶异,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他放下戥子,快步迎上前来,拱手行礼,姿态从容:“大公子今日来得早。请稍坐片刻,最后一剂药尚差两味,即刻就好。”
他的声音依旧清朗,在这充满药香的安静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悦耳。
汐珩略一颔首,并未多言,依言走向窗边那张摆放着茶具的榆木小几,撩起披风下摆,端坐下来。他的坐姿依旧带着军人的挺拔,目光却不自觉地追随着桑清的身影。
桑清为他斟了一杯热茶,白瓷杯盏中,茶汤色泽澄澈,氤氲着一种不同于寻常茶叶的、略带清甜的香气。“大公子请用茶,稍候片刻。”他语带歉意地笑了笑,随即又转身回到了那面巨大的药柜前,继续他未完成的工作。
汐珩的视线落在桑清那双正在忙碌的手上。那双手指骨修长,肌肤细腻,透着暖白的色泽,与他惯常见到的武人粗粝宽厚的手掌截然不同。它们拈取药材时,动作轻巧得如同蝶栖花蕊,称量时分毫不差,包裹时利落稳妥。每一种草药在他手中,似乎都被赋予了极大的尊重与慎重。
他的目光缓缓上移,落在桑清的侧脸上。青年微微垂着眼帘,长而密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那双纯粹的金色瞳仁低敛着,目光柔和地流连于指尖的药材之上,仿佛那戥子上的微小刻度,那干燥的根茎叶花,便是他此刻的全部世界。他的神情专注而宁静,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投入,与外间一切的纷扰喧嚣彻底隔绝。
汐珩默然看着,只觉得喉间莫名有些发紧,一股干燥感悄然蔓延开来。他下意识地伸手端起那杯一直未动的茶水,仰头饮了一口。
温热的茶汤滑入喉中,预想中寻常茶叶的涩味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特的、难以言喻的滋味。初入口时微带清苦,旋即化为一种甘润的清甜,似有草木精华蕴藏其中,咽下后,齿颊间仍留有一股令人心神安宁的淡淡余香,有效地缓解了那份莫名的干燥感。
他素来不喜文人雅士追捧的茗茶,只爱烈酒的醇厚辛辣,认为那才是男儿应有的滋味。然而手中这杯看似普通的茶饮,却让他第一次觉得,原来茶水也能如此……合心意。
他不由再次举杯,细细品了一口,目光却仍未从桑清身上离开。
待桑清将最后两味药称好包入,把几个大小不一的药包整齐地摞在一起,用麻绳捆扎妥当,转身欲交付时,便正对上汐珩手中端着茶杯,目光沉静望向自己的模样。
桑清微微一愣,随即莞尔,抱着药包走近:“大公子,药已配好了。煎煮之法与前相同,饮食禁忌亦请务必遵守。”他将药包放在小几上,见汐珩仍端着那杯茶,便随口问道:“可是这茶不合口味?小生可为大公子换盏清水。”
汐珩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轻轻相触,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桑清带着浅笑的金瞳上,声音比平日似乎低沉了几分:“不必。这茶……很好。是何茶叶所泡?”
桑清闻言,眼中笑意更深了些,那双金色的眸子弯起,像是落入了阳光的湖面,漾开细碎而温暖的光彩。他带着几分小小的得意,却又语气轻快地回答道:“这个嘛,可是小生师门独传的方子,采了好几种山野间的草叶花果晒制调配而成,最是清润生津。师娘说了,秘方概不外传,千金不换呢~”
他那略带调侃的轻快语调,像一片羽毛,轻轻搔过汐珩的心尖。那句“千金不换”落入耳中,竟让汐珩感到胸腔之下的某处,猛地、不受控制地加速搏动起来,强劲而突兀,撞击着他的感官,甚至有一瞬盖过了周遭所有的声音和气息。他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唯有搭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他沉默地站起身,伸手去拿那摞药包。桑清也恰好伸手,欲将药包再往他面前推近些许。
两人的手,就在那一摞散发着浓郁草药清香的药包上方,极轻微地擦碰了一下。
汐珩的指尖感受到了一抹转瞬即逝的、微凉而柔软的触感,如同无意间触碰到了初春溪水中光滑的鹅卵石,又像是拂过了最上等的暖玉边缘。
桑清却似乎未察觉这细微的接触,他的注意力仍在交代事项上,自然地将手收回,顺势拱手作揖,姿态谦和依旧:“大公子慢走。若小姐服药后有何不适,或症候有变,还请及时派人来告知。”
汐珩不动声色地收拢手指,将那摞药包握入掌中,药包的粗糙质感与他指尖残留的那抹微凉柔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深深看了桑清一眼,后者已直起身,对他礼貌地笑了笑,便转身撩开那道分隔前后室的青布帘子,身影没入了后房之内。
布帘轻轻晃动,最终归于静止。
汐珩在原地默立了片刻,方才转身,推开药铺的门。门外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稍稍驱散了萦绕在他周身的、那挥之不去的淡淡药香,以及那更深邃的、源自方才那一触的微妙悸动。
他的黑鬃马安静地等在门外,见他出来,打了个响鼻。汐珩利落地翻身上马,将药包妥善安置在鞍袋之中,一抖缰绳,策马向着汐府的方向行去。
街道上的喧嚣逐渐涌入耳中,小贩的叫卖声、车马的辚辚声、行人的交谈声……然而这一切声音,此刻仿佛都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浮现着方才在药铺中的画面:桑清立于百子柜前专注抓药的侧影,那双轻拿轻放药材的瘦弱双手,低垂眼眸时金色瞳仁中流淌的柔和光晕,提及“祖传秘方”时那带着些许小得意和调侃的轻快笑容……
甚至指尖那抹微凉柔软的触感,也仿佛烙印般清晰。
他握紧了缰绳,目视前方,冷峻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唯有胯下战马似乎感知到了主人那一丝不寻常的心不在焉,步伐变得略微迟疑而舒缓,踏碎了满街零落的秋叶,却踏不碎那萦绕心头的、愈发清晰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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