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坠落
房子很快被收走了。
父亲留下的那点钱,付完母亲的丧葬费用后所剩无几。季若虞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站在街边,里面装着她所有的东西:几件衣服,课本,还有那张一中的录取通知书。
盛夏的阳光白得刺眼,沥青路面被烤得发烫,空气扭曲着。
车流人流从身边穿梭而过,没有人多看这个拖着行李箱、脸色苍白的女孩一眼。世界依旧喧嚣忙碌,而她的世界天崩地裂,于他人不过是一片无关的寂静。
她首先需要找个地方住。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看到电线杆上贴着的租房小广告,打了个电话过去。对方一听是个声音稚嫩的小姑娘,语气立刻变得敷衍,问了几个问题后便匆匆挂了电话。
一连几个都是如此。
她走进一家看起来便宜的小旅店,前台的中年女人磕着瓜子,眼皮都没抬:“身份证,押金一百,房费一天八十。”
季若虞捏了捏口袋里薄薄的钱夹,低声问:“老板,能……能便宜点吗?我可能会住得久一点……”
女人终于抬眼看她,目光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小姑娘,我们这不是慈善机构,住不起就找别地儿去。”
最终她在一个老旧的居民区里,找到一个愿意短租给她的房东。
一个狭窄的阁楼间,屋顶低矮,夏天闷热得像蒸笼,只有一扇小窗对着别人家的墙壁。
月租三百,押一付一。
她交出了六百块钱,捏着那把锈迹斑斑的钥匙,心里空落落的。
安置下来后,她去找工作。
因为年龄太小,正规的地方都不敢用她。最后,在一家油烟呛人的小餐馆里,老板娘看她可怜,答应让她在后厨洗碗,按天结算,一天三十,管两顿饭。
滚烫的水,油腻的碗碟,永远洗不完的污垢。
第一天下来,她的手指因为长期在水里被泡得发白起皱,腰酸背痛,回到阁楼倒在硬板床上,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倒头就睡过去了。
……
九月,市一中开学日。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走进窗明几净的校园。周围的同学成群结队,都穿着崭新的校服,脸上带着对高中生活的憧憬和兴奋,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分班、社团、新的老师…
她像个误入的幽灵,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重点班的氛围竞争激烈,她中考成绩虽好,但整个暑假的颠沛和打工消耗了她太多的精力,上课总是难以集中精神。曾经的优等生,第一次月考,成绩滑到了中游。
班主任是个严肃的中年女人,把她叫到办公室。
“季若虞,我看过你的中考成绩,很不错,但最近你的状态很不对,上课走神,作业也时有拖欠。能告诉老师怎么回事吗?”老师的目光透过镜片,带着探究。
季若虞低着头,看着自己磨得发白的鞋尖,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怎么说?说她无家可归?说她每天要去洗碗赚生活费?说她的妈妈刚刚去世?
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莫名的倔强堵住了她的喉咙。她只是摇了摇头。
老师皱了皱眉,语气加重了些:“高中不是义务教育,竞争很激烈。很多同学靠着中考的运气进来,但很快就跟不上了。我希望你不要成为其中一个。把心思收回来,放在学习上,知道吗?”
“……知道了。”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回答。
日子变成了一场麻木的循环。白天在学校强打精神听课,放学后匆匆赶去餐馆洗碗,晚上回到闷热的阁楼,在昏暗的灯光下勉强写完作业。
睡眠严重不足,营养也跟不上,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脸色总是苍白的,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
同学间开始有窃窃私语。
“你看她那个样子,阴沉沉的,像鬼一样,都不跟人说话。”
“听说她家里好像出事了……”
“能出什么事?装可怜吧?成绩也掉得厉害,看来中考真是超常发挥。”
孤立感比以前更甚。她像一座孤岛,被隔绝在所有人的热闹之外。
身体的警报最先拉响。
有一天早晨,她起床时感到一阵剧烈的头晕,眼前发黑,差点从狭窄的楼梯上栽下去。她扶着墙壁缓了很久才慢慢下楼。
之后,这种莫名的眩晕感时常袭来。有时是在课堂上,有时是在洗碗时,有时只是站着,就会突然一阵天旋地转,不得不赶紧抓住身边的东西支撑。
她以为是自己太累了,低血糖,没有在意。下课还去学校的小卖店买了很多糖果揣在兜里。
直到有一天上午的课间操,她站在队伍里,烈日当头,熟悉的眩晕感再次凶猛袭来,比任何一次都强烈。
耳朵里嗡嗡作响,周围的喧闹声迅速远去,变成隔着一层厚玻璃的模糊噪音。眼前的景物开始扭曲、变黑……
“砰”的一声闷响。
她直挺挺地倒在了塑胶跑道上,失去了意识。
周围瞬间响起一片惊叫。
她被紧急送到了医务室,然后又转到了医院。
醒来时,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挂着点滴。班主任和校领导脸色凝重地站在床边。
“季若虞同学,你醒了?感觉怎么样?”班主任的语气缓和了许多,带着担忧。
“我……怎么了?”她虚弱地问。
“你晕倒了。医生说你严重贫血,而且……”
班主任顿了顿,看了一眼旁边的校领导,才继续说,“而且情绪和精神状态似乎……很不好。建议我们通知家长,带你去做更详细的检查。”
家长?季若虞的心猛地一缩。
在校领导的再三要求下,她颤抖着说出了父亲的电话。
父亲来了,脸色很难看,显然觉得这给他添了巨大的麻烦。
他和校领导在外面走廊谈了很久。
回来后,父亲冷漠地说:“医生说你可能是学习压力太大,身体垮了。要不……先休学一段时间吧?”
休学?
季若虞愣住了。她从来没想过这个词会和自己联系在一起。
“我不用休学,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她急切地反驳。
“你这样怎么上学?三天两头晕倒,谁负责?”
父亲不耐烦地打断她,“我已经跟学校说了,先办休学手续。等你养好身体再说。”
几乎是半强制性的,父亲替她办理了休学申请。理由是身体原因。学校显然也松了口气,这样一个随时可能出状况的学生留在学校,确实是个隐患。
她又被送回了那个闷热的阁楼。父亲留下一点钱,说了句“好好休息”,便再也没有出现。
工作自然也丢了。餐馆老板娘不可能等她。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又或者,是加速了她的坠落。
她一个人待在狭小的空间里,时间失去了意义。白天和黑夜的界限变得模糊。她常常一坐就是一天,看着那扇小窗外的一小片天空由亮变暗。
睡不着,或者睡了就陷入各种光怪陆离的噩梦,惊醒后一身冷汗。
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以前喜欢做的数学习题册摊开在桌上,她却连看一眼都觉得疲惫不堪。
食物变得难以下咽,硬塞进去也会恶心反胃。
情绪像失去了闸门的洪水,时而麻木空洞,感觉自己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时而又会被巨大的、无名的悲伤和绝望淹没,哭得不能自已,浑身发抖。
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不对劲,像坠入一个漆黑的、不断下陷的泥潭,拼命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不断下沉。
她鼓起最后的勇气,用父亲留下的钱,去了当地的精神卫生中心,挂了号,坐在精神科门诊外等待。
周围的人们表情各异,麻木的,焦虑的,呆滞的。她觉得自己和他们一样,被打上了一个看不见且令人羞耻的标签。
医生是个面目温和的中年女人,问了她很多问题。家庭,经历,感受……
她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说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流。那些压抑了太久的痛苦、恐惧、孤独,在这个陌生的诊室里,终于找到了一个泄洪的出口。
做完一系列量表测试和检查,医生看着报告,语气沉重:“季若虞,根据评估,你是重度抑郁发作。伴有明显的焦虑和躯体化症状。”
重度抑郁。这几个字像冰冷的锤子,砸在她的心上。
“医生……能治好吗?”她声音颤抖地问。
“需要系统治疗。药物治疗结合心理治疗。严重的话,可能需要考虑MECT,也就是无抽搐电休克治疗,对改善重度抑郁的症状效果比较明显。”医生耐心解释,“你先开点药吃,定期复诊,看看效果。另外,心理治疗也很重要……”
“那个电休克……贵吗?”
她打断医生,问出了最现实的问题。
医生顿了顿:“费用……确实不低。而且需要住院进行。”
季若虞沉默了。
她口袋里那点钱,连一个月最便宜的抗抑郁药都买不起,更别说电休克和心理治疗了。
“我先……开点药吧。”她低声说。
她拿着那张薄薄的处方笺走出诊室,却没有去缴费取药。她知道,那没有意义。她负担不起一个漫长的治疗过程。
阳光照在医院门口的白求恩雕像上,明晃晃的,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诊断明确了,她却仿佛看到了一个更加绝望的未来。
她不仅失去了家,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学业,现在,连健康——心理的健康,也失去了。
她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像一个游魂。
经过一家琴行,里面传出断断续续的钢琴声。她停下脚步,恍惚想起,自己曾经也是喜欢唱歌的。在那些还没有破碎的日子里,音乐是她小小的慰藉。
可现在,她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了。
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干涩发紧。
她抬起头,看着城市灰蒙蒙的天空。
世界那么大,却没有一个能容纳她的角落。
她慢慢地蹲下身,将脸埋进膝盖里,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却没有眼泪。
仿佛连哭泣的功能,也从那场昏迷之后,一同失去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