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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11001* *011*
那之后我用那个愚蠢的暗号找过她几次。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她的话越来越少,中途停顿时间越来越长,而且越来越不愿意谈论自己的状况。在已经重建完好的网络中重新编织那些不够完善的部分,不应该比在废墟之间复原网络更不费力吗?不过我不会把这话拿出来问她。
……在她离开正好三个月的时候还是拿出来问了。
那是个休息日的清晨。按理说我不该醒着的,但是我忘了我在她离开那天给手环上了为期三个月的闹钟,没调音量,所以这天早晨它的声音响到几乎把我从床上掀起来。
“哎我删你的!”我啪一下摁灭手环,棱角分明的轻型金属在掌心硌着,像久置冰淇淋里的冰碴,寒冷、坚硬、一直冰到牙齿根部,极其破坏奶油的丝滑。
我从她的私人冰柜里偷拿过一支,铭看起来没察觉。大概是因为她自己从来不吃。
空气凉而湿润,好像有一支奶油冰淇凌正在口中融化。我翻了个身。“我找网络重建工程师铭。”
那颗光球来得格外晚,而且就像白天的月亮会溶解在日光里一样,淡得几乎看不见轮廓。
我把胳膊叠起来架在脸上。“你什么时候回来?”
「怎么了?」
“不怎么,”我说,“人总得讲点儿信用吧。你说你到了三个月还不回来,万一其实是偷偷跑路了呢?我也好早点收拾去找下家。”
越说下去我越想笑,人一旦有所遮掩就会多话,实际却像为了掩盖某个树洞,抓了一大堆不相干的奇花异草海蟑螂胡乱填上去,反而更显眼,但依旧乐此不疲。“顺便把那家伙放出去,我还挺想看她如何浴火重生整顿职场夺回她的一切的。”
明明感觉我已经拼命地重重踩到她的底线,可她依旧没有回答。我深深吸一口气,吸入满腔勇气又瞬间释放出去,“所以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笑了,或者说机械女声笑了,我从没听过那样的笑声。
「我回不去了,相。」
“我不问还好,一问真是吓一跳,你看你还真准备跑路啊?真是什么试剂瓶配什么盖,无良公司配无良老板,我早该知道你和烽根本就是——”
「我回不去了。」我明明已经努力提高声音盖住这道恐怖的动静,还是不敌科技力量被她重新盖过去,「想想还是趁我清醒告诉你吧。趁我还记得你的名字。」
“什么清醒不清醒的,三个月没睡觉还挺损伤智力哈?连这一个字儿都记不得趁早进康复中心去吧,哦对你本来也躺在那儿。”我拼命地想些笑话出来,倒不是说给她,主要是说给我自己听。
笑话败给了一片寂静。
我转过身去,背对着光球。“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正在……遗忘自己。」
*11001* *100*
铭在她离开的那一天上午就提到过因为长期离体而逐渐消散的意识体,那时候我和她都觉得这只是在影射烽。而且由于信息引力,整个过程不会那么快,一般来说至少需要耗费十几年——对于铭和烽这种人来说更长久,持续百年也并非全无可能。
铭折戟于她人。
我在那之间从没关注过信息广场。毕竟它问世不久,而你早已厌烦这东西的前身——各类网络社交平台;不论是穹顶之外出差还是设法激怒桌面小人都比这好玩一百倍,那还有什么理由点开它呢?
她说可以给我看些如今已被封禁的论坛内容,于是蓝底白字的漫长屏幕向我徐徐展开。
起先一切如常,不过是些未被那次故障波及的平台,以及其中满满当当关于瘫痪、关于卡顿和连接失败的抱怨;直到一些标题引人注目的帖子开始出现在边边角角,随热度一浪接着一浪,被推上讨论的高峰。
【中枢的语气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我的智能助手好像被彻底换了芯】
「这是我的失误。我接入中枢的那部分意识相当于被中枢占用,不可避免地接收到一些用户的信息;起初我没有非常严格地控制思绪,不慎让它们被中枢捕捉,输送给用户作为回答。」
「只是这样尚可挽救;直到有人开始猜测回答她们的是我本人。」
我翻动页面,看到第一个铭的名字。立刻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在那些狂热或者猜疑或者愤怒的话语里她的名字和身份被重复了千千万万次,我改用指头侧边接触屏幕滑得越来越快,直到有关她的一切都淹没在飞速滑过的信息里,变成一片令人眩晕的白热洪流。
“崇拜你的傻货很多啊,”我努力让话题和语气变得像平时一样轻佻,“这还不满意?这么多不相干的人都记得你,你别是被吓得要自己忘掉自己吧?”
「“中枢”接收到了无数条关于我的问题。它的第一道处理器是信息分类引擎。它们为用户输入的信息分类,再分流到不同的处理器中。关于我的那些问题被它识别成新的一类,输送给它认为最匹配的处理器。最匹配的是我的意识体。」
「我不得不接收和思考那些信息。那时候“中枢”的故障还没有完全修复,存在非常明显的运行延迟。所以当一些对我好奇的用户转而输入她们的生活琐事,信息分流却没有改变,我接收的就不只是关于自己的信息了。」
她沉默下去,这静默足够气象局的太阳升起来,让我床头温暖的阴影尽数退去,留下寒冷的日光。
「我说过人的意识体可存储的内容非常少,写入新信息必然覆盖旧内容。在我不得不思考那些关于我的问题时,那部分记忆是活跃的、可被改写的。如果有没来得及转变分流的日常琐碎输进来,它会覆盖我的这部分记忆,成为我意识的一部分。」
又是这些由术语和术语拼接起来的句子,毫无润色,毫无感情。在我不以为意的时候它们很难被立刻听懂,可是在我拼命不想听懂的时候它们反而像葬礼的广播,把一个浅显易懂的事实摆在你面前,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根本不是 ‘如果’。对吧?”
时间在那一刻清脆地断成两半,前一半归为我的无知,后一半始于她的默认。
那种时刻说出的话,一切修饰和润色都是毫无粘性的劣质涂装,即使努力涂了一次又一次依旧会立刻簌簌剥落,剩下苍白赤裸的素模。
“你为什么不在第一次发现的时候就离开?为什么一定要等到不可挽回?你现在为什么不能退出来,明明我看你的记忆很好啊?!”
机械人声会叹气吗?我想不会。所以我闭上眼,给那段时长微妙的停顿补上一声她常常发出的叹息。
「我在一边翻看自己的备忘录一边跟你说话,相。我早就忘记你了,是备忘录还记得。」
「你应该知道突触如何产生吧。人的神经系统会随记忆的改变而改变结构,反过来讲,能够完全适应某具身体的意识体,一定还停留在离体的那一刻。」
「如果按照正常的维修计划,到回去之前多出来的一点记忆无足轻重,又因为它们会按照时间线性增加,所以也可以暂时分离出来另作储存;但是现在,那些信息非常混乱,我已经没办法把不属于自己的全部分离出来,或是找到所有属于自己的遗失部分了。」
“你丢失的那部分意识……去了哪儿?它们消失了吗?”
「信息不会消失,相。它们在中枢里占有无数个永存的数字位,并赋予它们0和1的数值;唯一的 ‘消失’只会发生在被覆盖的时刻:如果赋值为10的两个数字位被01的赋值覆盖,那么10所代表的信息就消失了。但是中枢不会主动覆盖一百年之内的信息。」
它们只是溶解了,像我以睡眠度过的无数个化学课上,宝蓝色的晶体当地一声沉入烧杯,再也不存于世;但是那些物质本身并未消散,而是让讲台上那杯水呈现出一种惑人的、海的颜色。像她溶解在二进制的海里。
“不能把它们找回来吗?”我问,“就像,那什么地心引力……倒不是地心,”
「信息引力?」她问。
是的,信息引力。
有点类似物理世界的引力——信息会相互吸引,密度越大的信息集合体引力越强。
但或许更贴近某种倒错的电磁力,因为这种吸引的强度与两者的相似性呈正相关。
就像铭的照片可以吸引关于她的某些百科条目,但对一只粉红色卡通小马的全息影像毫无作用。
「效果微乎其微。具有自我意识的集合体相当于一个稳定系统,反而不会具有非常强的引力——至少不够把它们找回来。」机械人声发出一声奇异的微笑,我能想象那放在她身上应该是怎样的声音。「否则我还会一直留在这里吗?」
“会,怎么不会,你肯定非得要把中枢从里到外翻个新才肯回来。”我努力维持着能被手环采集器正确识别的声音,只有用力咬字才不会让它们被泪水冲走。“工作狂。”
她又笑了。
「其实我过得不错。在彻底遗忘之前,我有很大概率能把“中枢”完全修好。这里也并不无聊,因为“中枢”自诞生起就配备了非常丰富的知识库——我们把它设计成贴近现实的样子,这样,如果你戴上转码镜、去往指定区域,就能看到那些知识的实体,像一本立体的百科全书在你面前打开。」
“只有你这种人才会喜欢这种破地方。”我嘲笑她。
「那可不一定。旧世界的信息也都储存在这里,换句话说,有谁想来一场虚拟环球旅行也能被满足。」
“好好好——知道你过得滋润了。”
眼里雨水汹涌,喉头像狭仄的小巷墙壁一样向中间挤压,想让一缕气息从中狼狈地穿过去,送出一句音调还算正常的声音。
“那你打算去哪里?修完中枢之后?”
「大概是能看到星星的地方吧。」她沉吟着,「我记得知识库的天文区域有这样的地方。」
我稍微想象了一下。那里会有永恒的、深蓝的天空,星辰漫天闪烁,也许会有……
「坐起来。我给你调了一辆飞车在门口,目的地已经设置好了。去惠佳把她们打折的那箱肉排买下来。打折的原因是蟑螂在里面产了卵,她们不得不拆开包装把它清除掉,没办法再把包装恢复原样。但其实那是仿生蟑螂,只不过店长不敢细看就把它扔掉了,所以没有发现。然后出去管管你那几根快渴死的猪笼草再回家。」
思路被她强硬地打断,我沉默地躺了几秒,挤出一个微笑。“公权私用啊,铭总,我是该投诉你呢还是投诉你呢?”
她没回答,我也不在意,自顾自从床上坐起来,披件衣服就走到门前。
毕竟免费,不对,便宜的午餐谁不要谁傻。
握住门把手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就像月亮溶解在太阳光里,她的光球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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