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予安

　　红土场上的空气中弥漫着咸咸的味道，每一寸土地都有扬起的尘土。

　　砰！
　　砰！
　　砰！

　　盛夏一遍又一遍的挥动球拍，训练场上回荡着那单调重复、却蕴含力量的击球声。

　　她刚刚在WTA 1000马德里站的第二轮，一场原本被认为势均力敌、甚至她稍占上风的比赛中，直落两盘脆败。

　　非受迫性失误多得刺眼，关键分上的失误一如既往，赛后技术统计表像一份冰冷的判决书。

　　一筐又一筐的黄色网球喂向她所在的半场，她不断重复着多球训练，正手斜线、反拍直线、侧身攻、跑动中击球……

　　她的移动迅捷而猛烈，每一次蹬地都在红土上留下深深的划痕，扬起的细微尘土粘在她汗湿的小腿和鞋袜上。

　　额上的吸汗带也饱和成了深色，汗水不断从发梢甩出，在阳光下划出细碎的银线。

　　她的脑海中无法控制地闪回着昨天比赛中的片段：

　　——那个离谱的正手出界，送出了第一个破发点。

　　——网前高压球，机会绝佳，却狠狠砸在了网带上。

　　——赛末点上，对手一个并不刁钻的回球，她竟提前移动，失去了重心，只能眼睁睁看着球落在空档。

　　“Ace！她需要一场胜利来提升状态，但看来今天不属于她……”现场解说员略带惋惜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球迷的叹息，虽然轻微，却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砰！”她一记反手狠狠抽击，力量之大，让网球如同出膛炮弹，砸在底线死角，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教练站在场边，双手抱臂，沉默地注视着盛夏又一次将球狠狠抽向对面半场。扬起的红土像短暂悬浮的雾，又迅速落下。她的呼吸粗重，动作依然迅猛，但某种焦躁却透过每一拍传递出来。

　　半晌，他抬手示意喂球的助理暂停。

　　击球声戛然而止，突然的寂静让场上的空气仿佛凝滞。

　　盛夏撑着膝盖，胸口剧烈起伏，汗水成串滴落在红色的土地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教练迈步走进场地，鞋底摩擦着红土，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走到盛夏面前，并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仔细看了看她汗湿而紧绷的脸。

　　“够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却不容置疑，“今天的训练就到这儿。”

　　盛夏直起身，用护腕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眼神里还带着未散尽的执拗：“我还能打。刚才那筐球还没打完……”

　　“那不是重点，”教练打断她，目光锐利，“你打的不是球，是你的情绪。每一拍都在发泄，而不是在调整和改进。”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你看起来有些疲劳，不仅仅是身体上，更是精神上的。先休整一周。”

　　盛夏嘴唇动了动，想反驳，但教练抬手制止了她。

　　“昨天的比赛我仔细看过了，也包括现在的训练。”他继续分析道，语气转向更技术性，“你的反手，在红土上，问题被放大了。上旋不够，击球点偏晚，导致在慢速场地上缺乏足够的控制和穿透力。你靠力量和速度弥补了很多，但在这里，这不够。”

　　他看着盛夏渐渐冷静下来、开始认真倾听的眼神，知道她听进去了。

　　“我们原定的赛程可能需要调整。”教练沉吟了一下，“或许，我们需要多打一站比赛来找感觉。不是去追求立即出成绩，而是利用更多的实战，磨合你的反手，去适应红土的节奏。你需要更多的击球来建立信心和手感，但不是像今天这样毫无目的的猛抽。”

　　盛夏沉默着，目光垂向地面，看着自己鞋边沾满的红土。她知道教练是对的。身体的疲惫和内心的焦躁她自己最能感受，只是不愿意承认。而那反复出现的反手失误，更是像一根刺，在每一次挥拍时都隐隐作痛。

　　“哪一站？”她终于抬起头，声音有些沙哑。

　　“等我联系一下看看哪个赛事的外卡还有机会，或者看是否去罗马站。”教练说道，“但现在，你的任务是停下。去冲个澡，好好吃顿饭，睡一觉，暂时忘掉网球。让身体和大脑都先重置。”

　　他拍了拍盛夏的胳膊：“有时候，退一步，是为了更好地前进。你绷得太紧了，盛夏。”

　　盛夏深吸了一口带着尘土味的空气，然后缓缓吐出，肩颈紧绷的线条似乎松弛了一些。她终于点了点头。

　　“好。”她低声应道。

　　教练看着她，知道她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和接受。他转身离开场地，给她留下空间。

　　教练的身影消失在训练场入口处，带走了方才短暂的沉寂。

　　盛夏站在原地，望着那筐还未打完的网球，胸中的那点执拗并未完全消散。

　　教练的话在理，她知道。但身体里那股躁动的不甘，像未熄的余烬，遇风又燃。

　　她沉默地走回底线，从球筐里拿起一颗球。

　　不是之前那种发泄式的猛抽，而是转向了发球训练区。至少发球，更多依赖于节奏和技巧的重复打磨，而非全场奔跑，能让她稍微控制住情绪，又能抓住一点什么。

　　她抛球、蹬地、转体、挥臂——

　　“砰！”

　　一声清脆利落的击球声，网球精准地砸在发球区的外角。

　　又是一颗。

　　这次是内角。

　　“砰！”

　　她试图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抛球的稳定性、挥拍的速度与角度、身体的协调发力上，用这种机械式的重复来覆盖脑海里那些不断闪回的比赛失误画面和教练的话语。

　　汗水再次渗出，但节奏已然不同。

　　就在她又一次将球抛向空中，准备挥拍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瞥见训练场入口处，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影。

　　一个穿着简单白色T恤和休闲裤的男人站在那里，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似乎微微捏着张纸条，正有些犹豫地望向场内，目光恰好与她在空中短暂相接。

　　是昨天那个丢了护照和钱包的明星，宋予安。

　　盛夏的动作顿了一下。

　　抛起的网球失去了击打的时机，落落地掉在红土上，弹跳了几下，滚向一边。

　　他怎么会来？还来得这么……早。她下意识地看了眼场边挂着的时钟，离一点还差挺多。

　　宋予安显然也看到了她，脸上迅速掠过一丝局促和歉意，像是担心打扰了她。

　　他举了举手里那张皱巴巴的便签纸，像是出示凭证，然后朝她露出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盛夏收回目光，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走过去捡起那颗滚落的网球，放回球筐。然后她拿起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朝着场边走去。

　　“早到了。”她开口，声音因为持续的运动而比平时更沙哑一点。

　　宋予安站在铁丝网外，看着盛夏一步步走近。逆光勾勒出她高挑挺拔的轮廓，发梢还在滴着汗珠，带着运动后未散的炽热气息。

　　“我……是不是打扰你了？”他有些歉意地晃了晃手中的纸条。

　　“没。”盛夏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她抬手用毛巾擦了擦下颌的汗水，目光在他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秒，“教练刚走。我自己加练了一会儿发球。”

　　宋予安稍稍松了口气，看来她并没有因为他的提前到来而不快。

　　“看你训练，很……”他下意识地想称赞，却在寻找合适词汇时卡顿了。说“厉害”似乎太轻浮，说“专业”又显得疏远。

　　盛夏似乎没在意他的措辞，只是侧身示意了一下场边的长椅：“你可以去那边坐。我还有半筐球要发完。”

　　“好，好的。”宋予安连忙点头，“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盛夏没再多说，转身走回发球线，重新拿起一颗网球。

　　她的背影专注而利落，仿佛瞬间就将场外的一切隔绝开来。

　　宋予安走到长椅边坐下，将那张小心翼翼捏了一路的便签纸折好，收进口袋。

　　他抬起头，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场上的身影。

　　抛球，屈膝，蹬地，转体，挥拍——

　　“砰！”

　　动作流畅而充满爆发力，带着一种精准控制的美感。

　　网球如同被精确制导，一次次砸在发球区的边角，在红土上留下清晰的印记。单调的击球声在空旷的训练场上回荡，却丝毫不让人觉得枯燥，反而充满了一种力量感和节奏感。

　　宋予安看得出神。他见过舞台上的光芒四射，见过镜头前的完美表现，但这种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纯粹而专注的挥洒，带着汗水和泥土的气息，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冲击力。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每一个动作里蕴含的专注和对自己的苛求。

　　她似乎完全忘记了场边还有他这个人存在，眼神里只有那颗起起落落的黄色小球和那条无形的发球线。

　　偶尔有失误，球砸在网带上或稍稍出界，她会微微蹙一下眉，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或动作，只是迅速拿起下一颗球，继续重复之前的流程，调整着细微的角度和力量。

　　汗水不断从她额角滑落，她也只是偶尔用护腕随意擦一下。

　　宋予安安静地看着，没有出声，甚至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

　　他忽然觉得，自己提前到来，或许阴差阳错地看到了她更真实的一面——不是那个在街头仗义出手的潇洒女孩，也不是在警察局和餐馆里虽然清冷却可靠的同胞，而是一个完全沉浸在自身领域里的、严肃甚至有些苛刻的运动员。

　　这半筐球的时间，比想象中要长，也似乎很短。

　　当最后一颗球被狠狠发出，精准地压在线上的时候，盛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撑着膝盖缓了几秒，才直起身开始收拾散落的球。

　　宋予安这才站起身，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帮忙。

　　盛夏已经将球筐归位，拿起毛巾和水壶，朝着场边走来。她拧开水壶喝了几大口水，喉间因为急促吞咽而微微滚动。

　　她走到长椅边，拿起自己的运动包，才看向宋予安，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皮肤上。

　　“等我一下，”她说，气息已经平稳了许多，“我去冲个澡换衣服。很快。”

　　“不急，你慢慢来。”宋予安连忙说。

　　盛夏点了点头，拎起运动包，朝着训练场附属的淋浴间走去。她的脚步依然带着运动员特有的弹性，背影很快消失在通道口。

　　宋予安重新坐下，周围安静下来，只有远处其他场地上隐约传来的击球声。空气里弥漫着阳光和红土的味道，还有她留下的、淡淡的汗水气息。

　　他低头，不自觉地又摸了摸口袋里的那张便签纸，嘴角微微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今天，似乎会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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