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第三世界的爱情

作者:点银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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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袤的蔚蓝色一望无际,邮轮破开白色的浪花,在身后拖出一条漫长的、逐渐弥合的水痕。

      夏尔告诉我,再有几天或许就能靠岸了。从埃珍大陆到优路比安大陆是顺风而行。

      他给了我一部手机,款式很新,触感冰凉。

      “有空可以查一下我们,”他咧着嘴,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嗯,果然自己介绍自己是大恶霸,有点太羞耻了!”

      说完他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我这几天龟缩在客房内。舷窗外面亮了就是白天,暗了便是夜晚,时间失去了刻度,只剩下光线明暗的单调循环。我用那部手机联网,搜索幻影旅团。

      网络连接时好时坏,搜索结果大多语焉不详。在对民众开放的网络上,只有这个盗贼团伙干过的一些惊天大案的冰冷纪要:某某拍卖会惨案,价值数百亿的珍宝不翼而飞,全员遇害;某某□□家族被连根拔起,现场留下蜘蛛纹印;某国政要神秘失踪……文字简洁,缺乏细节,像一份份潦草的死亡通知书,拼凑出一个庞大、模糊而恐怖的轮廓。没有照片,没有成员信息,他们像一群游荡在世间的幽灵,只留下暴行的传说。

      我又搜索陶里乌斯集中营。网页跳转,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些无关紧要的国际新闻标题。看来这个关键词被彻底封锁了,仿佛那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连同那些化为灰烬的人,从未存在过。

      我还查了库狄博士。关于父亲,我并没太多记忆,他离开的时候太早了,母亲后来也绝口不提,仿佛这个人从未存在过。搜索结果显示他发表过的一些考古学论文,几张模糊的学术会议合影,然后就是他失踪的简短报道。

      白天,我会回去餐厅里找东西吃。巨大的水晶吊灯下,长餐桌上摆着的精致银盘里,食物早已腐败变质,散发出酸馊的气味。但我不在乎。我用手指抓起冷掉的、凝着白色油块的肉排塞进嘴里,咀嚼,吞咽。味觉似乎也麻木了,进食只是维持这具身体运转的必要程序。

      天黑后我就回到房间里,继续上网,查幻影旅团,查陶里乌斯,反复看那些零碎的信息,像在解一道无解的谜题。屏幕的冷光映在我脸上,窗外是无边的黑暗和海浪单调的冲刷。有种全世界人都死光了的错觉。

      有时会在邮轮内部遇到他们。夏尔常出没在甲板上,我见到过他穿着色彩鲜艳的沙滩短裤晒日光浴,脸上架着墨镜,手边还放着一杯插着小伞的饮料,仿佛正在进行一场惬意的环球旅行。那场景荒谬得有点像做梦。

      飞坦则像一头搜寻猎物的鬣狗,热衷于搜罗每个客房。他有次甚至毫无征兆地闯进了我借住的这间。

      门被“砰”地一声撞开时,我正伏在地毯上做俯卧撑。身体虚弱得厉害,手臂不住颤抖,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抗议,但我强迫自己继续。飞坦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金色的眼睛眯起,如同打量着一只行为诡异的昆虫,费解地拧起眉毛。

      我喘着气爬起来,拍拍手上的灰尘。

      “锻炼身体。”我解释道,声音有些干涩,“在集中营,我们受虐待,肌肉都消耗光了,身体很弱。”

      他沉默了片刻后开口问道:“团长也受虐待了?”

      我努力回想。记忆中的库洛洛,在集中营里似乎总拥有一种诡异的豁免权。警卫们的鞭子与拳打脚踢落到别人身上,对他却往往视而不见。我们受体罚、挨饿时,他还能悠哉地看天看地。

      “没有。”我如实回答。

      “……嘁。”

      飞坦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外了,忽然又停下,扭头上下打量了我一遍,目光像冰冷的探针。

      “你打算永远穿这身条子?”

      我低头看看自己。蓝白条纹的囚服又薄又破,沾满了已经发黑的干涸血渍、泥灰和不明污渍。我忘了自己还有洗澡的权利。

      抬头时,飞坦已经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意想不到的事情是,某天清晨,有人给这部手机发了讯息。

      ——优丽,不要出来哦,船上有其他人。

      发信人没有备注,但那种轻快的语气,无疑是夏尔。

      收到简讯时我正准备去那个金碧辉煌的餐厅里找点东西吃,手刚搭上门把。

      叮叮,又来了一条。

      ——漏网之鱼,解决啦,可以出来吃饭了。

      我推开门,走入空旷的走廊。

      空气中隐约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路过一间客房时,门敞开着,看到夏尔和飞坦在里面闲聊。两人并排坐在床沿,飞坦轻轻晃着腿,看起来挺惬意,与他平时阴鸷的形象极为不符。

      “噢,来来来,给你看个好东西。”夏尔一眼发现了我,立刻热情地招手,笑容灿烂。

      他身手矫健地从床底拖出来一具尸体。那人的脸已经被彻底毁坏,血肉模糊,眼球爆开,像融化的蜡像般向下流淌,根本无法辨认原本的样貌。

      “你看,他也是陶里乌斯人。”夏尔用介绍特产般的口吻说道。

      这哪能看得出来。我沉默地看着那团烂肉,又抬眼瞅瞅他俩。

      飞坦和夏尔相视一笑。

      “逗你的。”夏尔松手,尸体摔回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来,这房间里有个大浴缸,你该洗洗了。飞坦说你很臭。”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夏尔像个过分热情的金发学长,不由分说地揽住我的肩膀,半推半强制地将我推进了浴室。

      “连他都说你臭,那你是真的要长蛆了。”他夸张地皱起鼻子。

      浴室里有一面巨大的镀金边框镜子。我离开集中营后第一次真正看到自己的样子。

      镜子里的人像一具被榨干水分的干尸。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皮肤是缺乏营养的蜡黄色。头发,曾经还算浓密,现在像被野火燎过的苔藓,枯槁地贴在头皮上。两只深蓝色的眼睛显得异常之大,嵌在骷髅般的眼窝里,空洞地瞪着,一副死不瞑目的骇人模样。条纹囚服松垮地挂在这副骨架上,更像裹尸布而非衣服。

      我呆滞地看了很久。耳边忽然响起水流冲刷浴缸的声音。

      飞坦抱臂靠在门框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

      我回望他,不明所以。

      他忽然哂笑,嘴角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还挺像我们那的人吧,夏尔,你看。”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那边正弯腰试水溫的夏尔撇头瞧了我一眼,愣了,随即也跟着笑了。

      “是很像。”他附和道,没有解释。

      我没听明白,刚想问,夏尔已经直起身,一把将我扯到浴缸里。

      另一边的飞坦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柄长伞。他手腕灵巧地一抖,缓缓抽出伞骨,那里面藏着的竟然是一把极细、极长的剑。两侧开刃,在浴室暖黄的灯光下泛着幽蓝的冷光,像精密的手术刀,散发着致命的寒意。

      他没有靠近,只是伸长手臂,用那锋利的刀尖精准地钩住我囚服的领口,轻轻向下一划。布料发出轻微的撕裂声,应声破开。

      他如法炮制,几下便将那件肮脏的囚服变成了地板上的一堆破布条。

      夏尔拿过花洒,示意我坐进注满热水的浴缸里。我跨进去,温水瞬间包裹住身体。我看到干涸的血渍被溶解,皮肤上积攒的煤灰、污垢和油脂迅速将清澈的水染成浑浊的黑红色,像墨汁入水,又像稀释的血,一点点晕散开,如同具有生命的毒液。

      夏尔拿花洒对着我身上冲洗,强劲的水流冲走了厚重的污垢,渐渐露出底下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面还残留着一些细微的伤痕和淤青。

      他一边动作,一边啧啧道:“优丽,和我们说说集中营吧。”语气轻松得像在问其他人的假期旅行。

      他往我头上挤了些冰凉的、带着薄荷香气的洗发液,然后开始揉搓,动作相当粗鲁。

      我感受着头皮传来的刺痛,回忆着那些日子:“每天早上,长官用一条粗糙的麻绳把我们前后串起来,像一串蚂蚱,一长溜拉到操场上。有时候我们会干点活,比如铲其他人被焚烧后的灰烬,装进袋子里。有时我们只是站在那儿,被打,或者有子弹不知道从何处射过来,随机打死任意一个人。”

      飞坦感兴趣地靠过来,坐在宽大的浴缸边缘,饶有兴致地低头看着我,金色的眼眸里闪烁着探究的光。

      “晚上呢?”他追问。

      “晚上,我们每人有一张木板床,躺在上面睡觉呗。”我回答。泡沫流进眼睛里,刺得我闭上眼。

      “晚上没人袭击吗?”飞坦似乎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

      “袭击?”我睁开刺痛的眼睛,有些茫然地重复。

      “啊,比如来抢东西的,或者来□□你的。”他理所当然地说。

      我摇了摇头。“没有。”

      “好歹是法治社会吧。”夏尔在一旁笑道,“不说这个了,刚才我们在船上找到个活人,躲在消防柜里。”

      飞坦接话道,带着一种考校的语气:“知道他是怎么被发现的吗?”

      我想了想。

      “太饿了,自己从柜子里跌出来的吧。”

      他俩闻言,脸上同时浮现出一种肉眼可见的惊讶。

      “你怎么知道的!”夏尔脱口而出,连飞坦都挑高了眉毛。

      我曲起膝盖,两个苍白的膝盖骨像半圆形的石头冒出浑浊的水面。

      “在我们被抓进集中营前,城里混乱的时候,有个人一直躲在房梁上,以为能逃过去。后来他饿得受不了,想下来找吃的,没力气了,从上面掉下来,摔死了。”

      那个人是留在宿舍楼里的另一个学生。他住在楼上,听到声音后,我和库洛洛还去看了。

      夏尔搓着我头发的手停顿了一下:“团长把你带出来是正确的。”

      “怎么,恻隐之心泛滥啦?”飞坦在一旁讥讽道。

      “不。”夏尔的声音非常冷静,那层亲切友善的伪装褪去,“我大概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他语焉不详地说,“优丽,你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一个在正常社会里长大的孩子,从极端的恶意中幸存下来。你的存在本身,就像一份田野报告,团长想要的是这个吧。”

      他拿起花洒,冲掉我头发上的泡沫,水流哗哗作响。

      “你的存在验证了一个假设:一个健全的普通人,哪怕只是在那种高度浓缩的恶意环境里被虐待几个月,也会迅速变得面目全非。”他顿了顿,“并且这种转变很可能是不可逆的,再也无法康复了。”

      我被他病例分析般的口吻逗乐了,嘴角的肌肉抽动着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

      “为什么断言,无法康复?”我问,声音隔着水流声,听着模糊。

      夏尔关掉水,用他宽厚的手掌向后揉搓我的头发,把水珠尽数揩掉。

      “亲爱的,难道你没发现吗?”他那双绿眼睛像冰冷的玻璃珠,“你连害怕都变得那么短暂。前几天刚上船时,你还紧张兮兮,觉得我们都是杀人狂,很吓人吧?结果才过了几天?你现在就能光溜溜地坐在这里,任由别人帮你洗澡。”

      他凑近了一些,声音压低,像一把锤子砸进我的耳膜。

      “你已经失去恐惧的能力了,优丽。”

      这话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命中了某个已经烂掉的伤口,令我震撼地呆住了,浑身冰冷,即使泡在热水里。

      夏尔像摆弄一个没有生命的娃娃一样,把我从逐渐变凉的水里捞出来,用浴巾草草擦干,然后扔在这个房间的大床上。

      他甩甩手:“累死了,那个死人你自己丢出去吧,我懒得帮你弄了。”他指的是地上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飞坦嗤笑他:“老妈子。”

      “行了你,走吧,找点乐子去。”

      “去哪?最大的乐子不就在这。”飞坦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

      夏尔不认可地晃晃脑袋,没再说什么,率先朝门外走去。飞坦又看了我一眼,那双金色的蛇眼里兴趣盎然,最终也还是跟着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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