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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薇
飞机穿透厚重的云层,下方是欧洲大陆连绵的、绿意盎然的春末景象,与离开时北京初现的燥热截然不同。一种陌生的、混合着燃油和清洁剂气味的空气涌入机舱。十多个小时的飞行,并未带来太多疲惫,反而有一种脱离地心引力般的恍惚感。
落地,过关,取行李。巨大的行李箱和那两幅精心包裹的画作顺利出现,让我松了口气。按照指示牌找到接机点,一个举着写有我名字牌子的、身材高大、留着络腮胡的男人正等在那里。
“张?”他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确认。 “是的。您好,是Klaus吗?”我努力让发音准确。 “欢迎来到鲁尔区!”他露出爽朗的笑容,一把接过我最重的行李箱,“车在外面。Maria已经在工作室等你了。”
Klaus是驻留项目的协调员之一,负责接待和后勤。车子驶出机场,沿着高速公路疾驰。窗外是典型的欧洲田园风光,整洁,安静,甚至有些单调。与北京的喧闹庞杂相比,这里像另一个次元。
约一小时后,景色开始变化。出现了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钢铁结构,高耸的烟囱,废弃的铁轨和厂房。它们沉默地矗立在绿地之间,有一种被时间凝固的、壮丽的衰败感。这就是我将要工作和生活数月的地方——一个曾经的工业心脏,如今的艺术飞地。
车子停在一栋由旧厂房改造的巨大建筑前。红砖墙,巨大的金属门,高窗。一个穿着工装裤、头发利落地挽在脑后的中年女人正站在门口,是Maria,项目的艺术总监和技术支持负责人。
她的握手有力,眼神锐利而直接,快速打量了我一下,便用流利的英语说:“欢迎。你的工作室在二楼,采光最好的一间。先安顿,休息,倒时差。明天我们再详细聊创作计划。”她语速很快,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指向性明确。
工作室极大,挑高惊人,还保留着工业建筑的粗犷结构,但配备了专业的灯光和通风系统。一面墙几乎是整块的玻璃窗,望出去正对着一个巨大的、已经停用的高炉,在傍晚的天光下呈现出一种沉默而强大的存在感。
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工作室里,行李箱立在中央,画作靠在墙边。巨大的空间反衬出个人的渺小,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和兴奋感同时袭来。
手机连上本地网络,信息提示音接连响起。大多是项目相关的欢迎邮件和注意事项。还有林助理例行公事的确认抵达邮件,以及母亲发来的、询问是否平安的语音。
我一一回复。
然后,我点开了陈洄的对话框。上一次联系还是登机前。我拍了一张工作室窗外的巨型高炉照片,发了过去。
「到了。工作室很大,窗外风景…很硬核。」
没想到,几分钟后,她居然回复了。通常她那边有时差,回复不会这么快。
「效率很高。环境符合项目描述。开始构思了吗?」
我正斟酌着怎么回答,她的下一条信息紧跟着进来了,语气似乎与平时讨论学术时有些微不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无奈的吐槽意味。
「另外,有件事。你记得周禹那个同级不同班、据说高中就见过一面、后来在某次行业论坛上遇到后就一直试图联系我的女同学吗?李薇。她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我认识你,打听你的近况,问得非常…细致。持续一段时间了。」
我看着屏幕,愣住了。
李薇?这个名字像一枚沉入水底很久的鹅卵石,突然被水流冲回岸边,带着模糊而又具体的凉意。我努力在记忆里打捞。高中时代,隔壁班……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印象很浅,只残留一个大概的轮廓——成绩很好,似乎担任过学生干部,偶尔在年级大会上作为优秀代表发言,是那种典型的、和周禹一样活在“别人家孩子”光环下的存在。一面之缘?我毫无印象。
她怎么会找到陈洄?又怎么会来打听我?
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浮上心头。我和她的生活轨迹,在高中毕业后就应该如同平行线,再无交集。周禹的离去,更是在我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她此刻的“打听”,像是一种不合时宜的窥探,带着某种令人不适的冒犯感。
我皱了皱眉,回复陈洄: 「李薇…有点印象。她打听我什么?」
陈洄的回复很快,带着她特有的冷静刻薄: 「无非是些‘过得好不好’、‘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之类的标准句式。但追问的深度和频率超出了正常社交关怀范畴。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显关心又不至于太过界,很符合她一贯的‘优秀’做派。需要我替你回绝吗?我很擅长这个。」
我几乎能想象出陈洄面无表情打出这些字的样子,以及她那句“我很擅长这个”背后可能蕴含的、让对方无地自容的锋利言辞。
「谢谢,暂时不用。」我回复道,暂时压下心里的那点异样,「先看看她到底想做什么。你那边方便吗?会不会太打扰你?」
「不影响。」陈洄回得干脆,「只是觉得有必要告知你。她的行为逻辑不在我的常规理解范围内。保持警惕。」
「明白。多谢。」
结束了和陈洄的对话,我放下手机,环顾着这间巨大的、充满陌生感的异国工作室。窗外,那个沉默的巨型高炉剪影 against 逐渐暗下来的天色,显得愈发庞大而具有压迫感。
李薇的突然出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激起的涟漪虽然细微,却清晰地扰动了刚刚抵达新环境的心绪。她像一条隐形的线,试图将我与那个试图暂时保持距离的过去重新连接起来,这种感觉并不令人愉快。
但我没有让这种情绪蔓延开了。我将行李箱放倒,开始拆包,将颜料、画具一件件取出,在这个陌生的空间里,为自己搭建一个熟悉的、可操作的角落。动作机械而专注,像是在进行一种安神定魄的仪式。
巨大的画架被支起来,《结构 No.1》和《No.2》暂时靠墙放着,像两位沉默的守护者。工作台被安置在窗边,可以看到那壮观的高炉景观。
收拾停当,疲惫感终于袭来。我倒时差的第一晚,睡得并不踏实。梦里光怪陆离,废弃的工厂、模糊的高中走廊、陈洄冷静的脸、还有一个记不清面容却感觉是李薇的身影交织在一起。
第二天清晨,我是被窗外巨大的鸟叫声吵醒的。异国的阳光透过高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Maria准时敲响了我的工作室门,带来浓郁的黑咖啡和厚厚的项目资料。“感觉如何?”她直接问道,没有任何寒暄。
“还在适应。”我接过咖啡,感激它的滚烫和苦涩。
“很好。适应期也是创作的一部分。”她点点头,快速翻看着资料,“你的项目提案我看过,对‘工业遗迹与内在重构’的探讨很有意思。这里的空间、历史、材料,都可以为你所用。你需要什么设备或技术支持,直接列清单给我。”
她雷厉风行地带我参观了整个艺术中心巨大的工坊区域——金属加工、木工、3D打印、甚至有一个小型的铸造车间。专业程度令人咋舌。
“这里是 playground(游乐场),”Maria拍了拍一台巨大的车床,“别怕把它弄脏。艺术家在这里的唯一任务,就是制造‘麻烦’。”
她的话带着一种鼓励性的挑衅。我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想要立刻动手折腾点什么的冲动。
下午,我独自一人在艺术中心庞大的图书馆里查阅本地工业历史资料。厚重的档案,黑白的照片,记录着这个地方曾经的钢铁轰鸣和无数工人的生活。那种宏大的、曾经充满力量却又被时间无情抛下的历史感,与我个人经历中的某些部分产生了奇特的共鸣。
我带着一堆资料和速写本,回到工作室。开始画下最初的草图。不再是基于记忆或个人情绪,而是开始回应这个全新的、充满力量感的环境。笔下的线条下意识地变得更加粗犷、肯定。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陈洄。
「李薇又来了。这次问得更具体,包括你是否还在画画,精神状态如何,经济上是否有困难。我按照你的意思,回复得很概略。但她似乎并不满意。」
我的笔尖顿住了。一种被窥视的不快感再次升起。她到底想干什么?一种近乎偏执的“关怀”?还是某种……我无法理解的动机?
「知道了。辛苦你了。」我回复道,尽量不让情绪透过文字传递,「下次她再问,你可以直接告诉她,我很好,谢谢关心,但不需要特别关注。」
「了解。」陈洄回复,「专注你的事。这边我会处理。」
放下手机,我走到窗边,看着那座沉默的高炉。夕阳给它锈红色的外壳镀上了一层金边,悲壮而美丽。
李薇的打扰,像背景音里一丝不和谐的杂音。但在这里,在这片巨大的、充满历史力量的工业景观面前,她那点小心翼翼的打探,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
我深吸一口气,将那份不快呼出。
转身,回到画板前。
这里的钢铁、历史、空间,才是需要我全力去应对、去对话的存在。
至于那些来自过去的、模糊的窥探……
就让它留在遥远的背景音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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