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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我想…”
界限变得模糊。
现实与幻想的边缘不再像刀锋般锐利,而是融化成一片混沌的、灰蒙蒙的雾霭。秦阳悬浮其中,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也分辨不出方位的区别。他不再完全沉浸于惩罚世界那令人窒息的剧痛里,也未能真正触及现实世界的坚实触感。
他像是在一场漫长而疲惫的浅眠边缘挣扎,意识如同水底漂浮的碎片,时而沉底,时而浮起,捕捉到一些来自不同维度的、扭曲的声响和感觉。
有时,是无限走廊里兔子先生那带着诡异回音的提问:“…罚的尽头是什么?…” 声音遥远而扭曲。有时,是冰冷器械的轻微碰撞声,或是远处模糊的脚步声。有时,是一股稳定而温暖的压力,包裹着他冰凉的手指,像系住风筝的线,防止他彻底飘远。更频繁的,是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穿透层层迷雾,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呼唤着那个几乎要被他自己遗忘的称呼。
“阳阳…”
这呼唤不像惩罚世界里的声音那样充满指控和恶意,也不像某些记忆碎片里的尖叫和哭泣。它是平稳的,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温柔,像水滴石穿,缓慢地、持续地敲击着他意识外围坚硬的壳。
在这片混沌中,两种力量正在拉锯。
一方是根深蒂固的自我厌恶和恐惧,它们化身为脑内冰冷的絮语和惩罚世界里不断重现的恐怖场景,试图将他重新拖回熟悉的黑暗深渊,告诉他唯有承受才是归宿,他不配得到任何温暖和呼唤。
另一方,则是那一股新生的、极其微弱的暖流。它源自紧握的手掌传来的温度,源自那坚持不懈的呼唤声,也源自他自己内心深处某个不曾完全熄灭的角落——那个角落或许还残留着外婆粗糙却温暖的掌心触感,残留着童年夏日河边的粼粼波光,甚至残留着……对那个沉默少年模糊的、未能说出口的眷恋。
这暖流太弱小了,几乎随时都会被冰冷的黑暗吞噬。但它顽强地存在着,像风中残烛,闪烁不定,却不肯彻底熄灭。
莫朗捕捉到了秦阳状态的不同寻常。
不再是完全的僵木或激烈的抗拒,而是一种…游离。他的眼球在眼皮下快速地转动着,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变得极为绵长,仿佛正深陷于某个激烈的内心战场。被莫朗握住的手,指尖会偶尔神经质地抽动一下,力道微弱,却清晰可辨。
莫朗的心提了起来。他停止了所有无关的叙述,只是更紧地握住那只手,将自己的体温传递过去,然后,用比平时更加缓慢、更加清晰的语调,一遍遍地重复那个名字。
“阳阳,我在这里。” “阳阳,能听到我吗?” “阳阳…”
他在呼唤的间隙里,仔细观察着秦阳每一丝细微的变化。他看到秦阳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仿佛在努力分辨这声音的来源和含义。他看到他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像干燥的沙地试图吞咽一丝根本不存在的湿气。
莫朗感到自己的掌心微微出汗,一种混合着希望、紧张和巨大期盼的情绪攫住了他。他预感到某种临界点正在接近。他不敢大声呼吸,生怕一点点惊扰就会打断这脆弱的过程。
时间在极度专注的凝视中变得粘稠而缓慢。
然后,就在某一刻——
秦阳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嚅动了一下。
真的只是嚅动,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蝶翼颤动的幅度一样小。
莫朗猛地屏住了呼吸,身体下意识地前倾,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盯住那双干裂苍白的唇。
寂静。
长达数秒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就在莫朗几乎要以为那又是自己过度期盼产生的幻觉时——
“…想…”
一个极其微弱、沙哑得几乎破碎的音节,从秦阳的唇间逸了出来。
轻得像叹息,模糊得像梦呓,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猛地劈开了病房里凝滞的空气!
莫朗整个人僵住了,巨大的震撼如同潮水般瞬间冲刷过他每一根神经。他听到了!他清楚地听到了那个音节!
“想”?
想什么?
想活下去?想喝水?想离开?还是……?
无数的可能性在莫朗脑中疯狂闪过,带来一阵几乎让他晕眩的狂喜和更加剧烈的紧张。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巨响,响到他怀疑整个房间都能听见。
他几乎是扑过去,更加用力地握紧秦阳的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但他控制着不弄疼他。他低下头,将耳朵凑近秦阳的唇边,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和克制而颤抖得不成样子:
“阳阳?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次,好吗?阳阳?”
他急切地等待着,期盼着,每一个细胞都在呼喊着祈求下一个音节的降临。
然而,没有了下文。
那个“想”字之后,是重归的沉寂。秦阳仿佛耗尽了刚刚凝聚起的所有气力,眉头重新舒展开,眼球的转动也变得缓慢下来,呼吸渐趋平稳,再次沉入了那片更深的、难以触及的迷雾之中。
那未完成的句子,悬在了半空,也悬在了莫朗的心上。
莫朗维持着那个俯身倾听的姿势,久久没有动弹。狂跳的心脏慢慢平复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汹涌澎湃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酸涩与激动。
虽然没有下文,但这已经足够了!
这不再是瞳孔的颤动,不再是手指无意识的蜷缩!这是一个主动发出的、表达意愿的音节!无论他想的是什么,这都意味着秦阳的自我意识正在挣扎着突破重围,试图表达!
这不是病情记录上冷冰冰的数据,这是一个灵魂在深渊里发出的、微弱却真实的回响!
莫朗缓缓直起身,目光依旧牢牢锁在秦阳脸上,仿佛想将这一刻他的模样深深烙印在脑海里。他抬起另一只微微发颤的手,极其轻柔地、珍惜万分地拂开秦阳额前被虚汗濡湿的碎发。
他的眼眶无法控制地发热发胀,视线变得有些模糊。
他再次握紧那只手,将它贴在自己的额头上,感受着那微凉的皮肤和底下细微的脉搏。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
“没关系……”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希望和力量,“没关系,阳阳。我们慢慢来。”
一次说不完,就两次。两次不够,就十次,一百次,一千次。
他已经等待了那么久,不在乎等待更久。只要有了方向,有了这第一声微弱的回响,剩下的路,他都有信心陪他走下去。
那个未完成的“想”字,不是遗憾,而是穿透厚重阴云的第一缕微光,是冰封河面下的第一道裂痕,是迄今为止,最好的进展。
莫朗就那样握着秦阳的手,在重新沉寂下来的病房里,坐了很久很久。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个微弱音节的震动,带着令人心颤的、生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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