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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1:千年万岁
鱼十五娘勒马停在太行山关口俯瞰中原腹地。
眼前是辽阔得令人窒息的中原腹地,身后连绵青山里若隐若现的旌旗和铁骑猎猎作响。
山风拂面,鱼十五娘情不自禁感慨道:“如此江山,难怪引人折腰啊。”
朱玉一身玄甲,紧勒缰绳在她身侧,同样目光灼灼:“此一战若能攻下洛阳,基业可定矣!”
铁骑洪流自太行山阙奔腾而出,如挣脱束缚的苍龙,直扑河洛平原。
洛阳,天下之中,王气所在,庞氏王朝在此盘踞上百年。
如今庞氏残居东南,早已经没有起复之力。此地七次易主,没有一方势力能成功问鼎。
现在,换鱼十五娘来做这个主人了。
朱玉和李揽姑分二路兵马清扫周围州府县城,鱼十五娘便坐镇洛阳主持重修城市,恢复生产。
洛阳皇宫的藏书架阁浩如烟海,鱼十五娘查找天下土地账册时找见了一只尘封的樟木箱。
亲手拂去箱上厚厚的蛛网与浮尘,撬开那沉默百年的黄铜锁扣。一股陈年的樟脑与纸张朽坏的气息弥漫开来。箱内并非她所寻的账册,而是一摞摞以明黄锦缎包裹、装帧精良的书册。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本,揩去封面尘埃,发现这是一箱起居注。
记载的是庞氏王朝曾出过一位女皇帝。
她贤德刚毅,皇帝多病,她以皇后身份多年摄政,生有三子二女,长子亡故,余下几子皆资质平平,她便又受皇帝遗命垂帘听政主理军国大事。在位期间改革吏治、完善科举、鼓励农桑、轻徭薄赋,收复了边疆安西四镇。
功勋卓著,威望日隆。然后,她于暮年之时登基做了皇帝。
她不停地选拔女官上位,开启了一个红妆时代。在那个时代,女人可以做宰相,可以做将军,可以独立成户,可以点评称量天下士子的诗词歌赋,可以堂而皇之走到朝堂上讨论政事。
可以和男人并肩。
女子的智慧与力量,如同被压抑千年的火山,在那一刻喷薄而出,照亮了沉闷的历史天空。
这光芒璀璨的时代却如昙花一现。
因为女皇晚年在皇位继承问题上陷入了艰难抉择。平庸懦弱的儿子、精明强干的女儿,或是和她同姓的侄子。她在亲情、法统与帝国未来间反复权衡,举棋不定。
这几年的犹豫,她等到了她的孙子结合庞氏宗亲发动政变,将她困于宫墙之内郁郁终老。
她的孙子踩着祖母的失意登上皇位,他穷尽史官笔墨,将女皇一生所有的政令、功绩、改革、甚至那些振聋发聩的言论,统统剥离出来,精心编织,安插到了她的丈夫、她的儿子身上。
甚至于鱼十五娘查遍庞氏王朝起居注,都不知道这位女皇的名字。
只知道她姓周。
她被委屈地塞到皇后的位置上,前面缀上一长串华美繁丽的美词谥号,跟在她丈夫身后享用配祀。
而那些曾叱咤风云的女官们,在新帝登基后或被强行遣散归家,或被罗织罪名残忍杀害。
至这个孙子将科举选拔中轻描淡写添了“郎君”这两个字,辉煌华美的红妆时代就此落幕,从此娘子们的声音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再无回响。
庞氏为了避免后继之君重蹈女皇帝的覆辙,甚至一连十几代皇帝不立皇后。
鱼十五娘胸中翻涌的怒火再也无法遏制,她抓起手边一方沉重的端砚,狠狠摔在地上。砚台四分五裂,墨汁如压抑百年的血泪,飞溅在青石地砖和樟木书架上,染成漆黑一片。
“子原,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把这些颠倒的黑白,被窃取的功勋,被抹杀的名字,统统给我改回来!”
只匆匆翻看了几页散落在地的起居注,颜耕知道了鱼十五娘在说什么,他回答道:
“女君,周后至今不过百年,世家大族都还记得这件事,正因如此,将来您称帝,大家也不会有什么抵触。这会儿咱们手里只算有半壁江山,着急修改前朝史料,会让天下人认为您急于称帝,失了名声,实在是得不偿失啊。”
“而且。”颜耕一顿,看着鱼十五娘冰冷如霜的脸色,犹豫片刻,还是硬着头皮补充道:“周后和高宗感情甚笃,后世皇帝都是周后的子孙。世系没有发生偏移,她永享皇家祭祀,并不算委屈。”
“委屈?”鱼十五娘的声音冷冽如太行山巅的寒风:“长江以南据险而守,西北胡骑虎视眈眈,庞氏还有子息存活。占据中原不过只是个开始,我们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如果我在某一刻失败身亡,我也会消失在历史之中。那这些话,谁替她们来说?”
“女君!”颜耕急切打断鱼十五娘的话语,跪地恳求道:“史书不会忘记您的,有祠堂、碑文,凡是您经过的地方,总会留下些什么。”
“可是她们没有!”鱼十五娘起身喝道:“周后只是一个例外,她出现在史书中是因为她生了皇帝,不是因为她做了皇帝!其他的女官们呢?她们也曾是威名赫赫的人物,也曾影响过亿万黎民的生活,可是除了那些被篡改、被污蔑、被刻意遗忘的只言片语,她们留下了些什么?”
“这不是在询问谋士的意见。子原,你的主君在向你发号施令。你明白吗?”
她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字字千钧,砸落在冰冷的石板上,不知道是哪里透进了一丝微风,桌上起居注的草稿纸张被轻轻翻起。
好像她们跨越了历史和时间,来和她说了句你好。
“去办吧。这件事花多少人力物力都值得。”
鱼十五娘缓缓坐下,她说:
“不为别的,就为她们是娘子,就因为我也是。千年万岁之后,愿这世界上还有人记得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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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讳自明,字十五娘,登州蓬莱人也。父曰鱼公,母曰姜氏。世业盐鹾,累赀钜万,然轻财好施,有仁声于乡里。
帝幼多疾,口称:天下大同,世无饥馁。少负奇志,慨然有澄清宇内之怀。
及年,适青州陆氏子。陆氏讳伏,后也,子太宗照。
哀帝二年,神都丧于潘,值九州幅裂,群雄蜂起,寇盗如毛。越明年,青州大疫,死者相藉,白骨蔽野。帝乃尽散家财以治,阴结豪杰,募乡勇,据青州以自守。
帝虽起于商贾,然晓畅戎机,善抚士卒,军纪严明,每战必身先,众皆感泣,愿效死力。废帝元年,黄河于河间郡决口,帝率师抵大名以御洪潦,士卒农夫同食共寝,乃至躬蹈救溺。县民感戴而立祠,香火鼎盛,昼夜不绝。
未几王师移驻他郡,百姓箪食壶浆,恭迎道左,称之以母。
及帝克洛阳,于宫阙得周氏女帝并女官史牒,览之泫然,遂以功绩敕令天下,述其隐没,彰其德于兆民。
帝性俭素,虽履至尊,常服浣濯之衣,罢四方珍贡。在位十六载,海内大治,疮痍尽复,仓廪充盈,闾阎鸡犬相闻,几复承平之旧。
女太宗照、雍王熙,男越王赫。
齐光十六年八月廿四,帝崩。谥曰“圣武昭肃大慈大仁孝皇帝”,庙号“太祖”。
葬日,白衣送者百里不绝,哀哭之声动于原野。
————《晏朝史记·太祖》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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