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不载我爱你

　　风雪卷过空旷的大殿，吹动沉重的帷幕。只见殿内深处，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九龙金漆御座之上，一个身影缓缓站起。
　　那是一个极其瘦弱、甚至有些单薄的少年。他身穿明黄色的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旒珠垂落，遮挡了部分面容。但那冕冠之下露出的半张脸，却苍白得毫无血色，嘴唇紧抿，带着一种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被压抑了太久、此刻终于破土而出的……冰冷怒意。
　　小皇帝，司马衷！那个被王劭视为傀儡、囚禁于深宫的少年天子！
　　他缓缓抬起手，拨开了眼前晃动的旒珠。那双清澈却因长期幽禁而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眸，如同两泓冰冷的寒潭，穿透殿门，穿透风雪，精准无比地……落在了御阶之上王劭那张惊疑不定的脸上。
　　“王相……”小皇帝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越，却冰冷得如同殿外冻结的汉白玉，“杨氏所言……弑君、弑后、屠戮忠良、构陷大臣、毒害桓卿、囚虐稚童……条条桩桩，血泪控诉！你……可有话说？！”
　　“陛下！”王劭脸色剧变，瞬间从惊怒转为一种伪装的悲愤，他猛地躬身，声音带着“沉痛”：“此乃妖妇惑众！构陷忠良！陛下切勿听信！老臣一片丹心，天日可鉴！这满朝文武皆可……”
　　“够了！”小皇帝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终于爆发的雷霆之怒！“丹心？！天日可鉴？！”他瘦弱的手指猛地指向御阶上那些横七竖八、鲜血染红玉阶的朱紫大臣尸体！“这就是你的丹心？！这就是你给朕……给这大晋江山的……‘可鉴’？！”
　　他胸膛剧烈起伏，苍白的小脸因激动而泛起病态的潮红，但那双清澈的眼眸中燃烧的火焰却越来越盛。他猛地从御座上走下，一步步踏下金阶，明黄的龙袍在血腥的风中猎猎作响。
　　他走到殿门前，目光扫过广场上浴血奋战、死伤枕藉的禁军将士，扫过皇甫嵩那浑身浴血、须发戟张、如同濒死雄狮般的身影，最终，再次死死钉在王劭脸上！
　　“朕……虽年幼！虽被尔等视为无知稚子！囚于深宫！但朕……不瞎！不聋！更不傻！”小皇帝的声音带着泣血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下，“先帝……朕的父皇！如何驾崩？！卫娘娘……待朕如亲子的母后！如何‘自尽’？！杨卿满门忠烈！如何‘通敌’？！桓卿国之柱石！如何‘暴亡’？！还有那七岁的桓济……此刻……此刻是否还在你那比地狱更黑的黑水牢中……受你爪牙的折磨？！”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连珠炮般轰向王劭！每一个字都直指那最黑暗、最血腥的核心！
　　广场之上，无论是虎贲卫还是残存的禁军，都露出了震惊、动摇的神色，窃窃私语如同瘟疫般蔓延。
　　王劭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万万没想到，这个被他视为提线木偶、懦弱无能的小皇帝，竟在此时、此地，以如此决绝的姿态，撕破了他精心编织了二十年的假面。
　　“陛下！您……您被奸人蒙蔽了！”王劭眼中闪过一丝狠戾的杀机，他猛地直起身，声音带着最后的疯狂和威胁：“老臣……这都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陛下您的安危！清君侧！诛……”
　　“清君侧？！诛谁？！”小皇帝发出一声尖锐的冷笑，那笑声在血腥的广场上显得格外刺耳！他瘦弱的手臂猛地指向台阶下那如同血污中残烛般的杨容姬，指向她手中那截滴血的断钗！“诛她吗？！诛这个手握你弑后铁证、从地狱爬出来控诉你的孤女？！还是……”
　　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猛地转向广场中央浴血奋战的皇甫嵩，声音陡然变得无比凄厉悲怆：“诛皇甫老将军？！诛这些……为了护卫朕……护卫这祖宗江山……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忠臣良将？！”
　　“王劭——！”小皇帝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最后的、如同泣血般的嘶吼：“你这窃国大盗！乱臣贼子！人面兽心的禽兽！朕……今日！便要替天行道！为父皇！为母后！为所有被你残害的忠魂！讨还血债！”
　　“给朕——拿下此獠——！”
　　最后一声怒吼，如同吹响了决战的号角！
　　早已悲愤填膺、双目赤红的皇甫嵩，如同被注入最后力量的雄狮，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咆哮：“陛下有旨！诛杀国贼王劭！护驾——！”
　　“护驾！诛杀国贼！”
　　“杀——！”
　　残余的禁军将士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早已被小皇帝泣血控诉和眼前惨状点燃血性的部分虎贲卫，也瞬间哗变。
　　刀锋调转，杀向身边那些死忠于王劭的同袍。整个广场瞬间陷入更加惨烈的混战，兵刃疯狂碰撞，血肉横飞。怒吼与惨叫交织，如同沸腾的血肉磨盘！
　　王劭的脸色彻底扭曲，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他知道，大势已去，最后的遮羞布被当众撕得粉碎！他眼中爆发出疯狂的光芒，猛地拔出腰间佩剑，指向金阶之上的小皇帝，对身边仅存的几名玄衣死士发出最后的咆哮：“杀了他！杀了那个小杂种！给本相杀——！”
　　数名玄衣死士眼中寒芒爆射，如同离弦之箭，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扑向小皇帝！皇甫嵩目眦欲裂，想要回援，却被几名悍不畏死的王劭死忠死死缠住。
　　眼看那致命的刀锋就要触及小皇帝单薄的龙袍——
　　就在这电光石火、千钧一发之际——
　　“砰——！”
　　一声震耳欲聋、仿佛天崩地裂般的巨响，猛地从金銮殿侧后方传来，整个广场都为之剧烈一震！
　　只见金銮殿那宏伟的、象征着王劭滔天权势的汉白玉基座一角，轰然炸开！巨大的烟尘混合着碎石断木冲天而起，火光在烟尘中一闪而逝。
　　混乱中，一道佝偻枯瘦、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身影，借着爆炸的巨响和烟尘的掩护，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从炸开的缺口处猛地窜出。
　　他腋下，紧紧夹着一个被黑色斗篷裹得严严实实、小小的、不断挣扎的身影！
　　“济儿——！”杨容姬的嘶吼带着撕裂心肺的狂喜和巨大的恐惧！
　　是丁七！是影卫丁七！他竟真的在最后关头，从黑水牢杀出！救出了桓济！
　　丁七根本来不及看杨容姬一眼，他如同扑火的飞蛾，不顾一切地冲向混乱的战团核心，冲向那金阶之上、正被玄衣死士围攻的小皇帝！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将怀中这大晋未来可能的希望、桓温唯一的血脉，送到最安全的地方——小皇帝身边！
　　“拦住他！”王劭也看到了丁七和他怀中的桓济，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数名虎贲卫立刻调转刀锋，扑向丁七！
　　丁七眼中爆发出玉石俱焚的寒芒，他枯瘦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如同鬼魅般在刀光剑影中穿梭。肩头、后背瞬间被砍中数刀，鲜血狂飙。但他如同毫无知觉，死死护着怀中的桓济，硬生生冲破了拦截，距离小皇帝……只有十步之遥！
　　“陛下——！接住少将军——！”丁七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发出泣血的嘶吼。他猛地将怀中裹着斗篷的桓济，如同投掷希望的火种，狠狠抛向金阶之上、被侍卫拼死护在身后的小皇帝。
　　“保护陛下！”小皇帝身边的侍卫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就在这瞬间，异变陡生！
　　那被抛出的、裹在黑色斗篷中的小小身影，在飞向金阶的半空中，斗篷的兜帽被疾风吹落！
　　露出的……不是桓济那张稚嫩惊恐的脸！
　　而是一张苍白、木讷、沾满血污、眼神却燃烧着无尽恨意和疯狂的中年男人的脸！
　　是丁七！他竟然用自己的身体伪装成桓济！而真正的桓济……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连扑向小皇帝的玄衣死士都下意识地顿了一瞬！
　　就在这万分之一秒的迟滞中，一道极其瘦小、快如闪电的身影，如同从地底钻出的复仇精灵，猛地从金銮殿基座爆炸的烟尘废墟中窜出！
　　他穿着一身极不合体的、沾满污泥的狱卒号衣，小脸惨白，嘴唇紧抿，那双本该清澈的孩童眼眸里，此刻却燃烧着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如同淬毒寒冰般的……滔天恨意！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把从死去狱卒身上夺来的、比他手臂还长的……淬着幽蓝毒芒的——□□！
　　弩箭，早已上弦！箭头，正死死锁定着御阶之上，那个刚刚下令诛杀小皇帝、此刻正因为惊愕而微微侧身的……王劭！
　　是桓济！
　　真正的桓济！
　　那个在黑水牢受尽折磨、心智几乎被摧毁的七岁孩童！
　　此刻，他眼中没有恐惧，只有对眼前这个毁了他一切、折磨他阿娘的恶魔……刻骨的、不死不休的仇恨！
　　“王劭——！”桓济稚嫩的声音因极致的恨意而扭曲变形，如同地狱爬出的童鬼泣血！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扣动了扳机！
　　“嗖——！”
　　淬毒的蓝色弩箭，带着一个七岁孩童所能凝聚的所有怨毒、恐惧和绝望，如同死神的叹息，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撕裂空气，精准无比地……狠狠钉入了王劭因惊愕而微张的……口中！
　　“呃——！”王劭的身体猛地一僵，双眼瞬间瞪得滚圆，充满了极致的痛苦、难以置信和……一种被命运无情嘲弄的荒谬。
　　剧毒瞬间发作，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青黑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剧烈地抽搐着，踉跄后退几步，最终，如同被抽掉所有骨头的烂泥，噗通一声，重重栽倒在象征着无上皇权的九龙御道之上。
　　污浊的黑血，混合着破碎的牙齿和内脏碎片，从他口中汩汩涌出。
　　权倾朝野二十载，弑君弑后，屠戮忠良，最终……竟死于一个七岁稚童的毒箭之下，死于……他亲手打造的、用来折磨这孩子的黑水牢中流出的凶器！
　　天道……好轮回！
　　整个金銮殿广场，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风雪在呼啸，只有鲜血在无声流淌。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充满宿命讽刺的一幕，彻底震骇失语。
　　杨容姬看着儿子那小小的、挺立在烟尘废墟中的身影，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是劫后余生的狂喜？
　　是目睹儿子手刃仇敌的悲怆？
　　是看到那小小身躯承受如此巨变的痛彻心扉？
　　百感交集，让她几乎窒息。
　　丁七的身体重重摔在金阶之下，鲜血染红了汉白玉，他看着王劭倒下的身影，木讷的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解脱的笑意，头一歪，再无声息。
　　小皇帝司马衷怔怔地看着倒在御道上的王劭，又看向远处烟尘中那个小小的、如同标枪般挺立的身影，清澈的眼眸中，泪水无声滑落。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混乱渐息的广场，指向那些呆若木鸡的王劭余党，声音带着一种与其年龄不符的、冰冷的威严：
　　“王劭……伏诛！”
　　“逆党……缴械者生！负隅者……杀无赦——！”
　　新帝的旨意，如同初升的朝阳，终于刺破了这漫长血腥的……至暗黎明。
　　新帝那带着稚嫩却冰冷威严的“杀无赦——！”，如同投入滚烫油锅的寒冰，瞬间在死寂的广场上炸开。
　　王劭倒毙于御道之上，口中毒箭兀自颤动，污血浸染九龙纹饰的画面，彻底抽走了他余党最后一丝抵抗的脊梁。
　　惊骇、绝望、茫然……如同瘟疫般在那些身披“王”字札甲的虎贲卫中蔓延。兵器坠地的“哐当”声此起彼伏，如同为这场血腥宫变敲响的丧钟。负隅顽抗者，瞬间被红了眼的禁军和倒戈的士兵淹没，惨叫声很快被风雪吞没。
　　混乱的漩涡中心，杨容姬却感觉世界在飞速远离。金阶上小皇帝含泪的敕令，士兵们震天的喊杀，儿子桓济那小小的、挺立在废墟烟尘中如同标枪般的身影……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不断冻结的冰壁。
　　左肩和腰腹的剧痛早已麻木，被毒箭擦过的大腿外侧，那火辣辣的灼痛感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麻痹，正如同无形的蛛网，迅速地向她的四肢百骸、向她的心脏蔓延。
　　那淬在周阎弩箭上的“蚀骨散”，如同跗骨之蛆，终于在这一刻，在仇敌伏诛、希望降临的顶点，露出了它最狰狞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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