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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职
季平生一整夜没有消息。
孟佰一整夜没有合眼,快天亮了才睡着一小会儿,又因为要早起上班也没能睡踏实。
他起了床,看着空荡荡的上铺,心里头也空荡荡的,清晨的凉风不停地往里钻。脑子昏昏沉沉,走几步都险些要站不稳,他扶着墙缓了好一会儿,才敢走出家门。
药厂仿佛无事发生。
如果不是那些若即若离的目光,有意无意的回头,他真的会觉得无事发生。
上午工作结束,孟佰坐在工位上发呆,拿不准该什么时候去食堂。他不确定季平生有没有来,怕猝不及防地碰上。思来想去,最终索性决定不去了,横竖饿一顿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孟佰困顿到极点,眨一下眼意识都在往下坠,他实在撑不住,于是趴在桌上补觉,好在车间里人都走光了,安安静静地正合适。
然而还没睡着,他就听见有脚步声靠近。
“怎么没去吃饭啊小孟?”
孟佰睁开眼,钱主任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脸上神情凝重。
“不太饿,就不吃了。”他说。
“年轻人还是不要这样饮食不规律,”钱主任两只手背在身后,语重心长,“时间久了糟践的是自己的身体。”
“我明白。”孟佰客套地笑笑,他太累了,眼珠子像成了毛玻璃,稍微一动就磨得眼皮刺痛,“谢谢您关心。”
看钱主任的表情明显还有什么话没说出口,他踟蹰良久,一口浊气叹出来。
“两点左右,去趟于副厂长的办公室吧。”
孟佰一怔,旋即意识到缘由,眼里的光暗了暗:“我知道了。”
钱主任看着他,神色说不上是困惑还是可怜,犹豫来犹豫去,最终再没蹦出一个字,只拍了他的肩膀两下。
孟佰提前十分钟赶到副厂长办公室,药厂的正职厂长只有一个,副厂长却有好几位,分管不同方面的事务,姓于的这位,负责的是风纪管理。
孟佰敲门进去,一抬眼,正对上一双眼眶乌青、满是疲倦的眼睛。
脑子黏糊糊的,一瞬间运转不过来,还以为看到了一夜没睡的自己。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季平生也在。
他呼吸一滞,随即别开目光,若无其事地走进去。
两人并排站在于副厂长的办公桌前,陌生人一般,中间隔的距离足以再站进来一个人。
于副厂长搭眼扫过他们,表情看不出喜怒。
“既然都来了,我就不说废话,直接开门见山了——特地把你们叫过来,想必你们也知道原因。”
孟佰和季平生都没吭声。
于副厂长继续道:“齐小满大闹技术车间这件事,影响极其恶劣,他占主要责任,但是目前联系不上本人,只能暂且搁置。钱主任作为技术车间的直属领导,没有做好人员管理,放任风言风语大肆传播,我已经对他进行严肃批评。”
他嘴上说着开门见山,实际上啰嗦半晌,也没有提到站在他面前的两人。
孟佰垂眸听着,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身旁季平生也如同木头人一般,一动不动。
于副厂长停顿片刻,才终于进入正题:“厂子里目前流传的谣言,主要还是集中在你们两个身上,技术车间那边我问过钱主任,刚刚也亲自问了小季,我相信你们两个都是清白的,但是——”
孟佰指尖一颤,先于后面的话预知到危机。
“同性恋毕竟不是一个好名头,于公,传到外面去坏掉的是整个药厂的风评;于私,不管事实如何,总会有一部分人听信谣言,戴着有色眼镜去看你们,影响你们的生活和前途。”于副厂长说,“加上你们本就关系好,还住在一起,难免把握不好分寸,引起别人非议——所以,我希望你们其中一个人暂时休息一段时间,等风头过去,再重新回来工作。”
话音落地,洒下满地沉默。
孟佰紧抿着唇,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将平整的衬衣攥出了乱七八糟的褶皱。
于副主任见他们都不出声,又补充道:“当然不是惩罚你们,毕竟在这件事情上,你们也算是受害——休息期间,药厂会按照50%的薪水照常发放,另外我们也会尽量在这段时间里,腾出一间空宿舍来。”
孟佰算是听明白了。法难责众,堵不如疏,与其捂嘴禁止所有人继续议论,不如放开了随他们议论,只要降低主角的存在感,早晚人们会对这个议题失去兴趣。
确实是个好方法。
他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我——”
“不必麻烦了,”孟佰刚发出一个字的音节,就被季平生出声打断,“我离职吧。”
嗡——
孟佰遽然瞠目,直勾勾地看向他,昏昏欲睡的脑子猛醒过来。短短一句话,像是在刹那间掏空了他的血肉,留他形销骨立地站在原地。
于副厂长也是一惊:“这……”
季平生喉间艰涩地上下滚动:“我干的是体力活,到哪儿都能干。况且,要是我们其中一个突然走了又突然回来,反倒会更引人注意。不如一走了之,两边都清净。”
于副厂长愣了愣,似乎想添补两句场面话,或者挑挑他话里的毛病,但张开嘴,舌头却僵成了木棍——他说的法子的确比药厂的办法好,这一点无法反驳。
但若是换位思考,仅仅因为一些流言蜚语,就要辞职走人,未免委屈心寒。
“不行——”孟佰突然开口阻止。
季平生转过头来,目无波澜地同他对视:“为什么不行?”
孟佰徒劳地张了张嘴,说不出原因。
对啊,明明是他昨晚先明里暗里要赶人走,眼下还有什么立场让人留下呢?
“就这样吧。”季平生平静道,“我今天下午就可以办手续。”
于副厂长叹了口气:“好。药厂这边会尽量帮你申请一部分离职补贴,这真是……”
后面他们说了什么,孟佰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恐慌和失落弥天盖地滚滚而来,叫嚣着将他吞噬。他开始恨自己,恨自己横冲直撞地硬要将话说绝;恨自己懦弱无能,明明是想推季平生回归正轨,最后却害得他处处退让。
昏惑间,他甚至想扑上去,拽住季平生的衣领,告诉他自己其实一点没变,那点少年情愫这么多年一直锁在他的心牢里,既然永远灭不干净,不如就放它出来!
然后两个人一同跌下深渊。
但是不行,残存的理智提醒着他,季平生总还是有退路的,而他要是这么做,留给两人的,就只剩死路了。
孟佰一言未发。
从办公室里走出去,兜头迎上八月底的最后一捧热空气,他头晕目眩,茫茫然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我走完手续就回去收拾东西搬走,尽量不让你下班再看到我。”季平生轻声道。
孟佰舌尖萦绕着成千上万的问题——
为什么一定要离职?
真的想好了吗?
你准备去哪里?以后住在哪?怎么生活?
……恨我吗?
然而最后脱口而出的只有一个字:“好。”
他想自己该回去了,但怎么也挪不动步子。定在原地许久,他终于张开嘴,说了一句心里话:“……对不起。”
季平生反而笑了,那笑让孟佰觉得他对自己没有任何一点怨恨或不满,硬要深究,最多是有些落寞。
“你没有对不起我。”他说,“这是我自己选的路。”
停顿几秒,他好像恍惚意识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这样挨在一起说话的机会,又道:“以后多交点朋友吧,多跟人说说话,少藏点心事。想家就回家看看,做你认为对的事,走你认为对的路。我现在没别的念想,就希望你能过得好。”
孟佰下颌绷得发颤,仿佛生吞下一把碎玻璃,喉咙梗塞胀痛。他睁大眼睛,眼眶里蓄起一片灼热的湖,眨一下就会决堤。
“嗯。”
他说不出任何话,只能艰难地从齿缝间挤出声音。
季平生似乎没什么要说的了,沉默着站了一会儿,抬脚往别的方向走去。
直到脚步声再也听不见,孟佰才动了下僵硬的脖颈,往他远去的方向看,只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
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走回车间的,等回过神来,人已经在工位上浑浑噩噩坐了很久。
孟佰在药厂工作三年,一向兢兢业业,从不浑水摸鱼。然而这天一整个下午,他都心神不宁,隔一会儿看一眼时钟,无法集中注意力,连平日里一个小时的工作量都没完成。
一直混到下班时间,他第一次踩着点离开,一秒都没耽搁,步履不停地往家属院赶。
尽管理智告诉他,过去这么久,季平生大概早就走了,他还是不肯慢下来一点。
孟佰一整天都没吃饭,觉也没睡好,一公里的路对他来说都无比漫长,跑下来只觉得眼前发黑,腿脚虚软,呼吸跟不上氧气消耗,很快喉咙里便满溢着血腥味。
他咬着牙,耗尽最后一点力气爬上二楼。
门没锁,甚至没有关严,开着一条缝,只是屋里仍然没有开灯——孟佰喘了一口气,突然笑了——心脏犹如跌落谷底后,被一根绳子拽着反弹回高空。
他猛地推开门,皮肉与情感分离,嘴角失控收不回去,僵硬地保持着微笑,然而血液霎时全部倒流,脱力的四肢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眼见要倒下去!
坐在椅子上的季平生登时起身,眼疾手快,稳稳地将他拖住。
而孟佰看见,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本书。
书里夹着的笔记本被拿出来放在一边,书封上四个褪色的大字,在黑暗中莫名赫然醒目——
精神病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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