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愿

　　返校后的校园，像被一层浸了水的棉絮裹着，连阳光都透着股懒洋洋的倦意。
　　教学楼里的走廊静悄悄的，只有风卷着枯叶擦过窗沿的轻响，而教室里，更是一派 “倒头” 盛景。
　　有人将脸埋在叠起的校服外套里，肩膀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有人手肘支着课桌，手背抵着额头，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青影。
　　老袁握着教案的手青筋微露，大步跨进教室时，皮鞋跟磕在门槛上，发出 “咚” 的一声闷响。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常年握粉笔磨出的薄茧的手指在讲台上重重一敲：“同学们已经高二了，都打起精神来！”
　　众人慢悠悠地抬起头，眼皮像被胶水粘住似的，半眯着，眼里还蒙着层没睡醒的雾。
　　课程讲到一半，讲台上的粉笔灰簌簌落下，教室里的呼吸声渐渐盖过了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先前勉强撑起的脊背一个个塌下去，像是被抽走了骨头，最后半数人都趴在了桌上，只有窗外的蝉鸣还在不知疲倦地嘶叫。
　　“报告！”一声清脆的喊叫打破了教室的宁静。
　　老袁紧锁眉头，目光如炬地望向声音的来源。
　　李锦佑正坐在第三排靠走道的位置，捂着鼻子的那只手关节泛白，指缝里似乎还渗着点红，另一只高高举起的手微微发颤，额头上覆着层薄汗，顺着鬓角往下滑。
　　他的嘴唇紧抿着，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往下撇，眼里的焦急几乎要漫出来，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疼。
　　老袁看清是他，紧锁的眉头缓缓松开，眼角的细纹也柔和了些。他刚要开口，声音先软了半截：“快……”
　　话音未落，李锦佑已经像被按了弹簧似的从座位上弹起，校服的衣角扫过桌沿，带落了一支笔，他却顾不上回头，一阵风似的冲出了教室，走廊里还残留着他急促的脚步声。
　　陈璐的目光一直追着他的背影，直到那抹蓝色校服消失在走廊拐角。
　　身旁传来一声极轻的气音，陈璐猛地转头，撞进纪玹那双眼眸里。
　　纪玹先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嘴角弯出个极浅的弧度，随后缓缓点了点头，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像雾一样淡的同情，快得让人抓不住。
　　陈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忽然就懂了。她转头看向窗外，阳光正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点，暖融融的。
　　原来能安安稳稳地坐在教室里，能顺畅地呼吸，能有一副无虞的身子骨，已经是老天爷悄悄塞到手里的糖了。
　　*
　　办公室里，靠墙的木质书架泛着陈旧的光，顶层的绿萝垂下来，叶片上还沾着点灰尘。
　　陈璐站在书架前，指尖划过一摞摞试卷 —— 边缘大多卷了角，有的还沾着几滴风干的墨渍。
　　她的目光在卷首的名字上扫过，看到几个熟悉的名字时，便轻轻抽出，指尖捏着试卷边缘，小心翼翼地放到一旁摞好的英语试卷上。
　　“你找完咱们班的就行，隔壁班的我让他们课代表来。” 身后传来班主任的声音。
　　陈璐点点头，“好。”
　　老师说完便转身回了办公桌，键盘敲击声断断续续地响起。
　　忽然，“砰”的一声，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风卷着走廊里的粉笔灰灌了进来。
　　陈璐手一抖，刚抽出的试卷“哗啦”掉在地上。她低头去捡，眼角余光瞥见走进来的是五班班主任张晨。
　　他可是与老袁并肩的存在，两人的脾气都不太好，此刻他的眉头拧得像麻花，手里的课本被攥得变了形。
　　“张老师怎么这么大火气啊？”角落里，六班班主任捧着个保温杯，慢悠悠地开口，杯盖碰撞的声音脆生生的。
　　张晨把课本往桌上一扔，“啪” 的一声，震得桌角的笔筒都跳了跳。他一屁股坐进办公椅里，椅子发出 “吱呀” 的呻吟，像是快被他压散架了。
　　“别提了！班里有一个女生，非得给我犟，想要转去全理班！”
　　“从艺术生全文转全理？”语文老师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瞪得圆圆的，“这……”
　　六班班主任看向他，“这不得好好劝劝，难度太大了！”
　　张晨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额前的碎发都竖了起来，“我当然知道！”
　　陈璐刚把最后一份试卷抽出来，指尖正捏着卷首的名字，听到这话，动作猛地一顿，纸页被她捏出几道深深的褶皱。
　　她将试卷整理好，走到袁树江桌前，“老师，找完了，需要发下去吗？”
　　“不用，先放到你那里，下节课上课前放到讲台上，我一个一个阅。”袁树江头也没抬，手里的红笔在试卷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斜线。
　　陈璐应了声 “好”，转身往外走。
　　关上办公室门，陈璐抱紧怀中的试卷
　　转科的难度……
　　不简单。
　　吃过晚饭，陈璐准备回教室。夜色逐渐昏暗，夕阳把教学楼的影子拉得老长，今晚吃晚饭的时候怎么没有看到于悦，平时她都来得很快的。
　　“陈璐！”
　　身后传来喊声，带着点气喘。
　　陈璐停下脚步，转身看见李锦佑正往这边跑，校服外套被风吹得鼓鼓的。纪玹跟在他身后，步子从容，一只手插在裤袋里。
　　陈璐的目光在纪玹脸上打了个转，落在李锦佑身上：“找我有事？”
　　李锦佑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声音有点急：“你知道五班有人想转全理吗？”
　　陈璐想了想，点头：“之前在办公室听老师聊起了。”
　　李锦佑抿了抿唇，嘴唇都抿白了，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眼神往纪玹那边瞟了瞟。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纪玹往前走了半步，声音比平时低了些，他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能遮住眼底的情绪。
　　陈璐看向他，摇了摇头。
　　纪玹瞥了一眼身旁的李锦佑，解释道：“好像是你分班之前很好的朋友…个子很高，带着一个金框眼镜。”
　　陈璐震惊的看向他。
　　怎么可能！
　　于悦的性格……
　　不可能会这样做。
　　纪玹耐心地解释道：“分班快一年了，全理的进度早就甩开一大截，这时候转，怕是跟不上的。”
　　陈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她的画很好看。
　　她也为此付出了很大的努力，怎么可能这时候就要放弃。
　　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晚上陈璐几乎都在想这件事情，两人的班级距离太远，平时根本见不到。
　　……
　　晚自习的教室，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水味和青春期特有的汗味。老袁手里的试卷 “啪” 地摔在地上，白色的纸页在地上打了个滚。
　　“杨仕宏！完形填空重做！”
　　杨仕宏尴尬的走上前，捡起地上飘落的试卷，刚要回座位，又被老袁叫住：“站着写！”
　　杨仕宏双手撑着桌子，慢慢直起身子。
　　老袁又翻了份试卷，看到某页时，重重地叹了口气，红笔往桌角一搁。
　　“陈璐！”
　　陈璐心里一紧，抿了抿唇，缓缓站起身。
　　袁树江没有看她，继续看着试卷，“去我办公室，右手边的位置有上一次考试的试卷，你将咱们班的拿过来。”
　　陈璐应道：“好的。”说完她便走出了教室。
　　到达一楼，陈璐站在办公室门前，听到屋内的动静，搭上门把手的手一顿。
　　“你到底为什么想要换科啊！”是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像被揉皱的纸，“当初是你跟我保证努力学习，我才让你学艺术的，现在你说放弃就放弃！”
　　陈璐低垂眉眼，这应该是于悦的母亲吧。
　　“对不起！”
　　于悦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里面藏着太多东西，像是对人虔诚地道歉，又混杂着几分不甘。
　　门 “吱呀” 一声被从里面拉开，陈璐猝不及防地对上于悦的眼睛。她的眼眶红得像兔子，泪水在里面打转，却死死憋着没掉下来，睫毛湿漉漉地粘在眼睑上。
　　于悦没说话，低头从她身侧跑过。
　　“你这孩子！”
　　女人还想追，被身旁的男人拉住了，他的声音沉沉的，“你们都先冷静一下吧！”
　　……
　　路灯的光像被打碎的金子，洒在地上，却照不到教学楼后的角落。那里长着几丛半人高的杂草，叶片上的尖刺在昏暗中闪着冷光。
　　于悦就蜷缩在杂草旁的台阶上，下巴搁在膝盖上，后背微微耸动。
　　“你怎么来了？”她微微抬头，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过来陪你。”陈璐一步一步走过去，脚下的石子发出 “咯吱” 的轻响。
　　她在于悦身边坐下，台阶的凉意透过校服裤渗进来，冰丝丝的。
　　这边是初中部，学生早就双休回家了，只有风吹过树叶的 “沙沙” 声，像谁在低声说话。
　　于悦把脸埋得更深了，声音闷闷的从膝盖里钻出来：“你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陈璐想了想，看着远处被月光照亮的树梢：“如果你想说，我就听着；不想说，我就陪你坐着。”
　　于悦猛地抬起头，眼里的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膝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小璐……”
　　陈璐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没事了…没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于悦慢慢松开手，从口袋里摸出张皱巴巴的卫生纸，胡乱擦了擦脸，纸屑粘在她湿漉漉的脸颊上。
　　“我…我想转科…为什么…我明明……”
　　陈璐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却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胳膊：“我知道。”
　　于悦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校服上沾了点草屑。她带着哭腔，却努力挤出个笑脸：“我调整好了。”
　　她转过身，看着陈璐，眼睛还是红的，“听我们班同学说，你这两天在找我？”
　　陈璐也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纪玹跟我说你想要转科，我想问问你原因。”
　　于悦无奈苦笑一声，“纪玹吗？”
　　陈璐不解，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于悦嘴角牵起个极淡的笑，抬头看向天上的月亮，月亮被云遮了一半，光淡淡的，“没事啦…… 大家都劝我，不转了。”
　　陈璐愣住了，随即心里松了口气，像是悬着的石头落了地。
　　两人一起回高中部时，陈璐看着于悦低着头，跟父母说了句 “对不起”，她爸妈的脸色虽然还不好，但眼里的火气明显消了些。
　　陈璐这才轻轻呼出一口气。
　　“陈璐！”
　　身后传来袁树江的声音，带着点怒意。
　　陈璐猛地转身，看到他站在办公室门口，眉头拧得像麻花。
　　下课铃刚响过没多久，走廊里三三两两的学生抱着书本往宿舍走，脚步声、说笑声混在一起，显得他的声音格外清晰。
　　“进来！”
　　陈璐心里一沉，跟着他进了办公室。老袁把手里的书往桌上一扔，“啪” 的一声，然后拉开椅子坐下，椅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 “吱嘎” 声。
　　陈璐乖乖地站到办公桌旁，头低着，不敢看他。
　　“怎么？让你拿个试卷…半节课都不回来了！”袁树江目光锐利的落在她的身上，“你这种行为是什么？逃课！”
　　“老师我知道错了。”
　　袁树江摆了摆手，收回目光，拿起桌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来，映出他疲惫的脸，“你这节课记旷课，回宿舍休息吧。”
　　陈璐握紧双手，接受这个处罚，毕竟确实是她的不对。
　　“老袁！”
　　办公室的门又被推开，张晨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点笑嘻嘻的表情，和刚才的暴躁判若两人，“火气这么大啊！”
　　袁树江没搭理他。
　　张晨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翘起二郎腿，“刚刚借用你的学生帮了我一个大忙，你不会怪我没跟你打招呼吧？”
　　袁树江皱着眉看他，眼里的火气还没消。
　　张晨赶紧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会不卖我这个面子吧？”
　　袁树江无奈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点疲惫，“既然是有正事，那我就不多问了，但你以后记得让她跟我说一声，我以为人没了呢！”
　　张晨走上前来，“知道了！这不…忘了嘛！”
　　袁树江看向陈璐，“先回去吧，这次先不追究了。”
　　“谢谢老师。”陈璐松了口气，转身往外走。
　　刚走出办公室，就看到于悦站在大厅门口。看到陈璐出来，她的嘴角轻轻弯了弯。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