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灯映月

　　马车在路上颠簸地前行着，温居明坐在马车里打着盹儿，迷迷糊糊地听着车夫赶马架车的挥鞭声，马匹弓着背梗着脖子暗暗使劲，身上的鞍与装饰铃铛摇晃着碰撞出脆响，马蹄咯嗒咯嗒探路，车轮吱吱呀呀紧随。

　　在周围一片安静的道路上，只有这杂乱又有序的响声不断地重复着，格外地单调，也格外地让人瞌睡。

　　温居明原本还坐在马车里，怀里抱着自己的配剑，望着剑柄上摇缀的穗子，脑中还在盘算着到宁尘清那里去玩什么才好，估计修仙者修炼的山上也没什么好玩的东西。

　　他想着想着，就在这辽远的寂静和马车各处随他而行的重复吱呀声，以及马车里暖和的气氛下，逐渐陷入了昏睡。

　　再次醒来是因为一阵风猛地吹起了马车两侧的帘子，把一股冷气裹进来，扑在温居明的脸上，一下子把温居明从昏昏欲睡的倦意里拉出来。

　　他掀开帘子，探头看向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雪了。

　　细碎的雪沫飘飘悠悠地落下来，又在落到还存有余暖的地上瞬间化开，把土地变得泥泞，马车经过不再是扬起一片尘土，而是拉出一条深长的车辙。

　　他就这样一边感受着雪沫落在脸上化开，一边看着周围的景色不知何时由平坦的原野变成起伏的山岭，他知道快要到了。

　　宁尘清正漂浮在半空中闭眼修炼，似乎有一丝微弱的扰动惊醒了他，他缓缓睁开了眼睛，修炼入了境界，都不知何时开始下雪了。

　　他幻视四周，雪沫和寒气让远山变得朦胧，将尚未落叶的树林笼上青灰色的纱，而这细微的扰动，来自山脚下一辆入山的马车，温居明来了。

　　他停下修炼从空中落下，悠闲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从山脚下上山只有一条路，温居明应该是不会迷路的，但是，他微微叹了一口气，还是去接一下他吧。

　　温居明还没等到马车停稳就一把从马车上跳了下来，马车倾斜着颤动了一下，前面的马夫才刚要下马，挂在马的一侧听见温居明跳下时“砰”的落地声，侧过头惊呼一声，“哎呦小少爷，你这可真着急啊，不等等我下马给你垫个脚垫。”

　　温居明缓缓伸了伸懒腰，活动了下筋骨，笑着回应车夫，“不必了，我也算是个修炼之人，哪有那么娇贵呢？”

　　说着他付了钱，听着身后车夫再次上马，拉着马车吱吱呀呀地向远处走去，抬头望着眼前通向山顶的路。

　　略显泥泞的小路两边是茂密的竹林，在寒冷的冬天里失去了夏季的葱翠，但依然用透着冷绿色的叶子托起了密密麻麻的雪沫，在每一片竹叶上堆起了一层厚厚的白雪。

　　温居明悠闲恣意地提着剑沿着小路向前走去，山里此时非常寂静，连偶尔有一两片竹叶托不住厚雪而垂下，洒落的雪像细沙一样簌簌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宁尘清就长年累月待在这么一个了无人烟的地方吗？温居明一边向前走着一边转圈打量周围，离这里最近的村子都得走上好一段距离，要是让他在这种深山里呆上几天，估计早就无聊疯了。

　　走了好一会儿了，竹林逐渐由疏到密，又转而由密到疏，蜿蜒的小路似乎一直在缓缓上坡，但是温居明抬头，由一些枝叶茂密的树逐渐取代了竹林，但是它们浓密的枝叶依然层层叠叠，依然望不到山顶。

　　怎么会呢?都走了这么久了。

　　温居明心生疑惑，走了又不知道多久，终于看见前面出现了石阶。太好了，终于走到头了么？温居明三步并作两步往前冲去，可就在他踏上石阶的一刹那，他抬头，目光一直沿着石阶向上延伸，延伸，延伸……

　　温居明心里顿时产生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上山的路，该不会才刚开始吧？

　　温居明回头望去，身后跟着一段长长的泥泞小路，他现在已经被卡在半山腰，上不去也下不来了。

　　没办法，开弓没有回头箭，当初是他非要到宁尘清这里来玩的，既然是自己选的路，爬着也要走完!

　　温居明攥了攥拳头给自己打气，然后一抬脚走上青苔石阶，今天势必要走上去，让山顶的宁尘清看见一个意气风发的来客。

　　他幻想着山顶上宁尘清正在盘腿打坐，感受到来客睁开了眼，看见他游刃有余，闲适地就像走进自家庭院一样拾阶而上，宁尘清肯定会惊讶，然后问他走上来不累么？他就一昂头，朗声一笑，这小小上山路，岂能拦得住未来的除魔大侠。

　　爬了很久之后他就有些后悔了，这青苔石阶路到底有完没完，周围的树林遮天的茂密，而且都长得差不多，让他没办法通过周围的环境判断自己到底走了多久。

　　他感觉汗水混合着雪沫融化后的雪水从脸颊边流淌下来，一滴一滴落在脚边，他感觉自己已经走了很久了，久到他从揣着配剑昂首阔步到现在不得不取下配剑像拐杖一样拄在身前，像个佝偻老人一样慢慢向前挪动。

　　可周围的景色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依然是葱翠高大的林木，互相遮掩的树冠。

　　他都已经快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在动了，像老人一样佝偻着一阶一阶往上挪，然后抬头想看看有没有到石阶尽头的迹象。

　　虽然还是看不到迹象，但是他看见了站在石阶更高处的——一只野鸡。

　　温居明停下来大口大口喘着气，一条腿蹬在高一级石阶上，直起腰看着这只野鸡。

　　它明显在望着温居明，不像是寻常野鸡一样怕人，远远看着人就跑，它站在比温居明高十几级的石阶上，歪着头打量温居明。

　　温居明觉得这小野鸡有趣，有些人的神态，于是开口问道，“小家伙，这石阶路是不是快到头了，是你就叫一声，不是你就叫两声。”

　　野鸡继续歪着头打量他，然后抖了抖尾羽，仰头连叫两声。

　　温居明:……

　　不算，这局不算，说不定这种野鸡就爱连着叫，温居明耍赖不信，他要听点吉利的，比如爬完了这段就能苦尽甘来了。

　　“小家伙，是不是快要到山顶了，是你就叫两声，不是你就开口说话。”温居明接着问。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野鸡白了他一眼，开口嘲讽他，“爬不动就爬不动呗，反正你们这些小少爷擦破点皮都要哭一天鼻子，哪有点爬山的毅力和本事，想听吉利话我这里可没有。”

　　温居明:……

　　看来这野鸡是半化形的妖怪，而且，温居明苦笑了起来，还是挺刻薄一妖怪。

　　他还没见着宁尘清，先在一只野鸡这里吃了瘪，突然，他想到一个能让自己爬山更省力的馊主意。

　　“小家伙，”他突然阴沉沉地笑起来，提起当了半天拐杖的剑，缓缓从剑鞘抽出泛着森森寒光的明尘，“你可知我乃那刀尖喋血之徒，今日就要取你性命，休要逃走!”

　　野鸡被温居明突然变脸狠狠吓了一跳，“有土匪啊！”它扑棱着翅膀慌忙地向石阶上跳去，温居明紧随其后，追着它就是一阵疾跑。

　　现在好多了，他心里想到，刚才没什么力气主要是爬了半天不见周围有一点变化，心力渐失，现在有了个追鸡的目的，倒没有刚才那种无望的疲惫了。

　　可是野鸡不知道，它依然一边恐惧地大喊着“土匪来了”一边慌忙地向台阶上扑腾。

　　温居明则追着野鸡，又狠狠爬了好一段路，直到后面真的没力气了，他算是没了所有给自己打气的办法，才喘着粗气半趴半跪地窝在台阶上。

　　眼见着野鸡扑上一段平台，埋头一下子钻进一条雪白的袍子的衣摆下，它像是突然找到了一个依靠一样安下心来，甚至敢转身从袍角下伸出小脑袋，继续朝着精疲力尽的温居明翻白眼。

　　“土匪休要猖狂，看这敬天山的主人怎么收了你!”

　　温居明目光从毫无畏惧开始瞪他的野鸡向上抬起，看见了雪白袍角的主人，宁尘清正站在一段石阶尽头的平台上，面带笑意地看着他。

　　温居明苦笑了一声，他还指望自己爬上去吓宁尘清一跳呢，结果在这半山腰间就偃旗息鼓，倒让他看了笑话。

　　宁尘清则看着脚下钻进他袍子里狐假虎威的野鸡，眼里笑意渐浓，“这不是土匪，”他声音难得没那么冷冽，染上了些戏谑的柔和，“土匪生活在山头荒野，爬个山对他们来说轻而易举。”

　　野鸡连连附和，“就是就是，他还不如土匪呢。”

　　温居明看着这一人一妖你来我往地嘲笑他，只能苦笑着开口，“宁尘清，到底还有多远才到山顶啊？”

　　宁尘清不紧不慢地走下台阶，留野鸡一个不情不愿待在原地，他来到累得站都站不直的温居明面前，“你这才到哪里？这里连半山腰都算不上。”

　　温居明一听彻底泄气了，现在他被困在半山腰，上不去也下不来了，于是他索性破罐子破摔，搁石阶上一躺，“我走不动了，要不你今晚陪我在这里过夜吧？”

　　野鸡一听不满地叫起来，“宁长老尊贵，才不会陪连山都爬不动的毛头小子留在半山腰，他又不是野鸡，刨个雪坑哪里都能睡，你一个人在这里躺着吧!”

　　宁尘清则无奈地看着他躺地上，“快起来吧，冬天的地湿冷，小心得了风寒，你说你，不好好在家待着，非要出来爬山受这个罪。”

　　“我这不也是没办法吗？我爹难得离开京城这么久，我才有这些出远门的机会，要不然估计我一辈子都得被困在京城困在学堂里了。

　　毕竟我都认识你这么多年了，你修炼的地方我一次都没来过，要不是这一次他去修筑水利，我现在估计早被他按进学堂里了，要是不把握这一次机会，谁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温居明甚至悠闲地把手交叠搭在头后，完全不嫌弃地上湿冷，根本不想起来。

　　宁尘清没办法，只能开口说道，“你从地上起来，我带你上山。”

　　温居明一下子从地上窜起来，“真的?”

　　宁尘清抬手抓住他的胳膊，内力缓缓流转，然后脚下轻轻一踏，温居明只觉得被狠狠一拽，被他带着整个人飞了起来。

　　他们就这么一跳跨过几十石阶，不一会儿就被带上了山。

　　终于到了山顶，温居明把当了一路拐杖的明尘往身边一块石头上一搁，深吸一口气看向面前的景色。

　　山顶仿佛被浓雾笼罩的青灰色的山林，看着不知何时透出云层的阳光一道一道地照亮漂浮着的雪沫，照亮远山的林木，他很少登这么高，看见这么美的景色。

　　原来这就是仙气飘飘的景色啊，他心中感叹，“对了，宁尘清，这座山叫什么名字？”

　　“敬天。”

　　宁尘清来到温居明身侧，与他并排看着远处的景色，

　　“取敬天应人之意，是大成道祖命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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