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目青山载月归

　　被角拉开，那张魂牵梦绕的面容显露在自己面前，与记忆中不同的是，更苍白瘦弱。

　　床上的人似乎带着巨大的痛苦闭眼沉睡着，感受到身边有人，风羽衣缓缓睁开了眼。

　　入眼便是大红狐毛氅包裹下一张更加苍白病态的脸，双眼猩红，盯着自己一转不转。

　　那张脸与自己有三份相似，既熟悉，又陌生。

　　两人愣了一瞬，还是风羽衣先颤抖着声音，沙哑着的嗓子带着几分呜咽，怯怯的唤了出来：“母亲？”

　　听她如此说，在场诸人，不但粥婆婆、梨儿洒泪当场，就连裴肇、温辞等人也鼻子酸涩难言。

　　无人破坏气氛去纠正风羽衣认错了人叫错了名字，不论是姐姐还是母亲，都是她这极度困苦的日子里，最思念的人。

　　浑身骨头尽被风随手下用石头砸断，脖子以下仅有一只手能动。这三年里又被关在地下暗牢那样不见天日的地方被风随日日折磨，吃喝拉撒都在一张木板床上，这是任何人都难以忍受下来的摧残与炼狱。

　　风霓裳听得这一句“母亲”，瞬间泪如雨下，还未等自己开口便觉得喉头腥甜，噗的吐出一口污血，惊得所人有赶忙上前。有顺气的，有端水漱口，有扎针的。

　　裴肇想上前帮忙，被粥婆婆一屁股顶了出去，还遭遇了一记白眼，只得悻悻的站在一旁探头紧紧关注。

　　风羽衣见自己只喊了句母亲就惹得的面前之人心绪大动，吓坏了，但她全身瘫痪又做不了什么，只得急切的看着众人忙乱。

　　“姑娘，如何了？”梨儿拔掉插在风霓裳头上的银针，风霓裳终于缓过来一口气，朝众人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场间诸人这才放心下来。

　　“裴公子、温公子，我和羽衣还有些体己话要讲，两位还请自便。”风霓裳缓过来第一时间，便是礼貌的请两个外人出去。

　　裴肇和温辞理解这姐妹二人自是有许多话讲，点头离去。

　　房里最终只剩下风霓裳风羽衣姐俩、粥婆婆和梨儿，还有在暗处守卫的鹤影。

　　风霓裳伸手握住风羽衣那只还能动的左手细细摩挲，脸上是从未见过的温柔：“怎么不说话了。”

　　风羽衣从愣神中缓过来，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风霓裳，不一会儿眼睛便红了：“原以为我们从此阴阳相隔，不曾想，还有相见的一日，姐姐。”

　　风霓裳眼皮一跳，轻轻拭去风羽衣眼角的泪，轻笑道：“刚不知道是哪个小丫头睡懵了唤我母亲，如今又叫我姐姐，我到底是谁啊？”

　　这一调笑缓解了两人之间有些悲切的氛围，风羽衣回握住风霓裳的手：“刚才第一眼看到，真的被你的容貌惊到了，和母亲太像了，不能怪我眼花。”

　　“那你又怎么知道是我？”

　　提到这个，风羽衣眼神恢复了些清明：“风随说的，前几日他突然说来了云家一位新任的少主来给他祝寿，容貌酷似母亲。这位叫云旸的少主是两年前横空出世，只十五岁的年纪便通过了云锁迷障和三鼎才试，接了外公的班成为了祁山云家新任的医门少主。”

　　风羽衣气息不稳，说了这些话便有些撑不住，大口大口的喘息，风霓裳急忙从怀中摸出一个碧绿的瓷瓶，掏出一枚丹药喂给她。

　　半盏茶的功夫，风羽衣又恢复的气力。

　　“他从未听过云旸这号人，你这三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本就惴惴不安，你们年纪相仿，他便猜测云旸是不是你改名换姓。我也有此猜测，咱们从小在云弥山庄跑上跑下，什么人不认得，我居然也从未听过云旸这个名字。

　　后来他一见面看到你和母亲一模一样的脸，便知道猜测定然不假。再加之你入府后明里暗里探查，他更确信无疑。”

　　风霓裳疑惑道：“你如何知道这些？”

　　风羽衣长叹：“他三五日便会来密道中磋磨我一番，前几日你刚到，他便来说了你许多事。我知你一直在寻我，可王府里密道错综复杂，不曾想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了。对了，那两位公子你是怎么认识的？他们自京城而来，你和他们结交，无异于与虎谋皮，可靠吗?”

　　风霓裳轻抚着羽衣的眉眼安抚：“这些事我会慢慢说给你听，如今，先让我检查一下你的身体，你放心，断骨可续。”

　　风羽衣苦笑摇头：“这就更不急了，断了三年，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治好的。你快跟我说说，此次回来，你究竟要做什么？是要杀了他吗？还是要在寿宴当日揭穿他吗？”

　　“这些都要做，除了找到你，我们失去的东西都得一一讨回来。”风霓裳看着她，神色平静。

　　“可……如今府上都是他的人，那些做客的江湖门派并不在意谁是真的靠山王，只要能保证西北各州平安，和京城结交他们也是愿意的。父亲死了，外公年事已高，我们两个孤女如何能统领起这偌大的西北军？不如……就交给他罢……你带我回云弥山庄……”

　　风羽衣神情有些急切，想要劝慰住姐姐做傻事。

　　风霓裳望着不远处桌上摇曳的烛光，声音低沉：“你真这么想？”

　　“是！”风羽衣握住风霓裳冰冷的手，拼命撑起头想要看清她的表情：“经历三年前灭门之乱，又被折磨这么多年，我真的累了，我不想再看到他了，也不再留恋这里，你带我走吧。”

　　许久，房间里空无声响，风霓裳仿佛石胎泥塑般动也不动，然而众人却感觉到仿佛是风霓裳放出了威压，压得在场诸人都不敢开口。

　　风羽衣抖得厉害，咬着牙关硬撑，粥婆婆和梨儿不敢随意插话。房内无风，烛光却在拼命摇晃，俩人缩在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拼命隐藏存在感。

　　许久，烛光稳住了，压死人的感觉消失，风羽衣深深喘着粗气，浑身断骨之处此刻隐隐作痛。

　　“羽衣，杀父弑母之仇不共戴天，靠山王府八十余口老老少少一夜之间灰飞烟灭，我们豢养在外的暗卫被他一一拔除，他还害得你瘫痪三年，这期间无所不用其极的折磨你，你不恨？”风霓裳声音冰冷，却掷地有声。

　　“姐姐……我知道这很难……可我只有你了，外公也只有你了……他如今背后的势力何止西北军和那些江湖门派，不要强行和他作对，我不想你出事。”风羽衣喘息着。

　　“父亲母亲已经去了，他们生前最疼爱我们，一定不想你因为仇恨让自己变成现在这样。”风羽衣伸手拉住风霓裳的手，那手冷的毫无活人感。

　　“你从前的手，虽然因着练武起了茧子，不够软，可是暖的，现在怎么会冰冷至此？你的身体也不好，是不是？”

　　风霓裳俯下身子，双手按摩着风羽衣头顶的穴位，一路从百汇向下，途径玉枕、风府、哑门。

　　她轻声安抚羽衣：“我知道了，我会好好考虑，你睡吧，是我不好，刚才着急了才让你这般难受，明天起来就好了，睡吧……”

　　风羽衣还想说什么，但意识逐渐迷离，很快慢慢睡去。

　　风霓裳恢复以往冷肃的面容，起身往外走去：“鹤影，看好她，没有我的准许谁也不许靠近她。好吃好喝照顾着，不该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许说。”

　　“是。”鹤影不知从哪个房梁上翻身而下，跪在地上领命，一闪身，又没了踪影。

　　粥婆婆和梨儿虽然心疼羽衣，但也不敢轻易阻拦风霓裳的命令，二人跟着风霓裳出了这间屋子，径直去了裴肇温辞的房间。

　　徐一进门，裴肇便率先奔了过来：“如何？聊的怎么样？”

　　风霓裳没接话，只是解开大氅丢给粥婆婆，自顾自坐了下来，裴肇眼疾手快倒了杯茶给她：“泡了四遍了，不影响你睡觉。”

　　众人感觉她情绪不对，无人敢催，只等着她饮尽一杯茶，才缓缓开口：“温公子，你今日在哪里找到的羽衣？找到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你们跟她说过什么，一字不落的说与我听。”

　　温辞登时便觉得不对，黑洞洞毫无神采的双眸犹如一双寒潭深不见底：“出了何事？”

　　风霓裳淡淡道：“你先说。”

　　见她不愿意先说，温辞只得回忆着白天的事，细致的说与众人听。温辞目盲看不到，阿绿便不时的手舞足蹈补充信息。

　　原来白日里二人打败红衣女子之后，便发现了躺在木板床上，浑身骨头尽碎，脏污不堪的风羽衣。二人起先不敢多说什么，只说是受祁山云氏所托来救她，随后拆下门板，一前一后把人抬出了密道。

　　“小郡主问了我二人身份，又问了是云家何人委托我们去救她。你和我们之间的事并非三言两语能够道清，我们亦不知小郡主是何脾气秉性，所以并未说太多。只说我们是祁山云家的好友，委托之人晚点就会回来，等你回来一切就都清楚了。只有这些，并未说太多。”温辞道。

　　“究竟出了何事？你们姐妹相见极是难得，我和阿辞还以为你们会秉烛夜谈，再抱头痛哭一番，怎的这般快便出来了？”

　　“二姑娘不想让我们大姑娘复仇。”粥婆婆此刻憋不住了，见风霓裳未阻拦，竹筒倒豆子般讲述了刚才发生的事，惊的众人半天没言语。

　　“许是她被关久了，被折磨怕了，不知道你准备充分，因而胆怯？”阿隼双手插在袖袋之中，蹲在凳子上问道：“毕竟是个小女子，又被那么残忍的磋磨这么多年，害怕是肯定会有的。”

　　“胆怯？我西北军即便是女娇娥，也有与敌人拼斗赴死的决心和魄力，况且风随灭我满门，此仇不共戴天，她更不能贪生怕死。那个在我梦中与我共感的羽衣，即便痛苦万分，也是在咬牙坚持，不是她今天这个样子。“风霓裳神色间，带着淡淡的疲惫。

　　裴肇与温辞没说话，一个心疼的看着风霓裳，一个垂眸沉思。

　　“怕也是人之常情嘛，即便是你的孪生姐妹，那也不是人人都一样的。”阿绿在一边嘟囔。

　　“只有一个解释。”风霓裳淡淡开口。

　　“什么？”众人都看向她。

　　“她不是真的风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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