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债
唉,家人都是债。
黎今点点头,“说清楚,欠了谁,怎么欠的,欠了多少,打借条没有,如果有的话借条给我看看。”
黎光祖一时露出十分纠结的表情。
“你是不是编的想骗我钱啊。”黎今直说了,“我忙着呢,骗钱别来烦我。”
“不是骗你钱,就是吧,我这不是欠太多了不知道从哪说起吗。”黎光祖挠了挠头,一头蓝毛在风里飘扬,“你知道我说不清楚话,你就乱听吧。我不是听你的话去送外卖了吗,然后今儿上午有一个哥们一超时他就点退单,怎么这么禁不起打击呢,我自己骑电动车摔俩跟头我说什么了吗我?我摔了俩跟头送的蛋糕都滚烂了我说什么了吗我?唉只能赔钱了事,蛋糕留我自己吃。你别说那蛋糕还挺好吃,哥你尝尝不?”
黎今平静地说,“不了,谢谢。”
“那太好了,正好我没给你留!你说说多合适吧。”黎光祖也就随口一说,内心没真惦记他哥,“吃完蛋糕我就想走,没想到我那电动车飞出两米挂啦在一商务车上,那车标跟俩粽子似的,一看就不简单。我还寻思跑了得了这片也没有监控,结果车上忽然下来俩壮汉把我薅车上去了。”
黎今掀了掀眼皮,“俩粽子?迈巴赫吧。”
“哦哦,好像是迈什么什么,我当时寻思麦当劳呢,嘿嘿。”
这是傻子吧,这真是傻子吧?但黎今目前仍然情绪稳定,“然后呢?”
“我一上车,嚇,那家伙,我就没见过这么气派的车,车上还能放酒,那酒杯都是水晶打的,拿着就趁手。床子上还放一表,表盘那叫一个好看……”然后黎光祖突然蔫巴了,“我刚一拿那表,表带就断了。”
“后来一男的上来看我把表弄坏了就要报警,他说那表是什么米什么的,反正很贵。”黎光祖说,“哥,我现在欠了车钱和表钱,卖了我我也赔不起啊,我说时迟那时快,我刚想跑那俩大汉就把我按地上按住了。人家让我按了红指印,说赔不了就送我蹲大牢。”
“哥,哥我真求你了,老黎家唯一的独苗不能折在这里啊啊啊——”黎光祖的眼泪鼻涕两秒钟之内哗啦哗啦全涌出来了,他扑通一声跪下要去抱黎今的腿,毕竟边抱边哭更有感染力。
黎今一只脚踩黎光祖的肩上防止他真爬过来,“对啊我怎么忘了,你是老黎家唯一的独苗啊。”
“对对对,”黎光祖一边嚎哭一边说话,竟然也没有打磕绊,“我爸我妈我爷我奶就指望着我呢,家里不能没有我啊!”
“是啊,毕竟我不是你家亲孩子,既然你们老黎家指着你,你就去付你妈的医药费和你的赔偿金,你自己去给你爸打官司。”黎今说,“那没事了,我回去上课去了。”
黎今转身就走。
“哥、哥……我错了我真错了,我哪有钱啊,这样吧我打自己嘴巴,你能原谅我不?”黎光祖还没狠下心,就看见黎今回了头,黎光祖大为感动,“哥!”
黎今说,“你说的‘老黎家唯一的独苗’这句是病句,唯一和独词义重复了。”
然后黎今真走了。
黎光祖急了,“哥、哥,你真放心让我蹲大牢吗!!哥——”
保安早看不下去了,用湟川话骂他,“小赤佬就晓得骗侬阿哥钞票,侬阿哥还勒拉读高中,侬呢,哪能勿去读书?”
黎光祖灰溜溜走了。
黎今这时候才慢慢给迟奚发邮件:你那边是不是又出问题了。
迟奚现在正一件一件地卸自己身上的金属物品,卸到那个名表的时候他顿了一秒,然后还是面色如常地解下来扔到拖盘里,那种无所谓的态度看得医生牙疼。
“你就这么把周继哲和程东绪扔在那自己跑来做核磁吗?”
“他俩又不是小孩子。”迟奚说,他不太愿意谈起别人,反而提起顾越陵,“如果不是刚刚在和顾越陵吵架,我现在就要和他打电话了。”
“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我精神会好一些,可以听清他的声音,他会让我觉得安宁。”迟奚自言自语,表情既迷茫又怔忪,“可惜吵架了。”
“你觉得委屈了?”系统说,“你还觉得委屈?”
“我是在想他会不会委屈呢。”
然后系统就看着迟奚从眼底滚出来了一滴泪,一直坠到医院雪白的地砖上。这倒把系统吓了一跳,它从没见迟奚哭过,无论是从性格还是言谈里展现的脾气,迟奚总是像引导着别人哭的那个。
医生忙着调设备,调完回来的时候迟奚已经好了。
“头不要乱动,不要胡思乱想,不要睡觉,有幽闭恐惧的话闭上眼睛就好,尽量想点开心的事。”
迟奚被送进了那个忧郁的圆柱型嘴巴。然后迟奚听到了一降劲爆的电吉他声,然后是贝斯声——他没想过贝斯声还能这样响,他想笑然后忍住了,认为自己一定要把这件事讲给哥哥听,然后又想起自己和哥哥在吵架。
迟奚彻底不想笑了。
他出来之后整个人昏昏欲睡,据说这是做完核磁共振后的正常反应。重新戴手表的时候一个和迟奚的母亲陈沛容的差不多年龄的女士走过来,穿着一身很利落的白大褂,头发挽起来,即使是笑起来的样子也显得凉薄。
“冬女士,久仰。”迟奚先伸出手要和她握手。
冬女士名字叫冬暮,是程东绪的姨母,这次迟奚来见冬女士是借了程学长的光。却见冬女士瞭了他手腕一眼,道,“你有抑郁、焦虑倾向没有?”
迟奚下意识回答,“没有。”他把手收了回去,嘴角的笑变得不大明显:“我的状况一直被家里控制着,总体来说倒还平稳。”
“确实是,海氏病少见像你这样活这么大的。”冬女士说。
“不过……”冬女士看了看他的手腕,没说下去。
迟奚:……
迟奚笑起来也挺无奈,“放心,给您当实验品的这段时间肯定是能好好活下去的。”
冬女士舒了口气:“那太好了。你的药我按你说的放在那里了。”
迟奚点头,又想起了自己远在上京的导师,不禁感叹:唉,你们搞学术的怎么都这样。
做完核磁后迟奚就往外走了,他来医院没惊动人,只有他、程东绪和冬女士三个人清楚。
来的时候还好,走的时候反而陷入困境。迟奚找人问了路,听人的话转了个弯,转进了一个幽深的巷子里。
这条巷子被两幢高楼夹着,过道里乱挤着很多电动车和自行车,能走的地方窄的要命。现在半上午,很多人在这条巷抄近路去买东西,反正迟奚是看见不少人拎着瓜果蔬菜从他身边匆匆地走过。
拎瓜果还好,那些提着蔬菜和棒骨活鱼的是干什么的?
又顺着巷子往前走人渐渐多了起来,说着全国各处的方言,有的迟奚能听懂,有的听不懂。看见锅碗灶燃气罐的时候迟奚才恍然:这是个爱心厨房。
刚刚那大爷说什么来着,进了巷子之后第一个口北转,再往东去走第一个弯儿,再走二十米就到了。那么问题来了,这两侧楼高的太阳都看不见,谁能告诉他哪面是北啊?
想找人问路,可要找人家的时候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忙法,哪怕是带着笑容,脸上也不见欢喜的意思。
悲伤大而无声,但在尘世的嘈杂中仍然喧闹。
“麻烦右边去一点,我腾个手洗梨。”一个穿着紫红色毛衣的中年女人说着,将一大兜黄澄澄的秋月梨放一边,挽起袖子用小苏打一个个洗净。她并不到头发斑白的年纪,却已经这么显老。她在做小吊梨汤。
见迟奚在看,她藏在松弛的眼皮下的眼球木然转了一转,叹息一声,又几乎抑制不住地哽咽了一声。
这一眼将他带回很多年前。迟奚又发病了,眼睛睁着也看不见,只见乳白色的障一丝一丝困住他。
迟奚小时候有一阵一直生病,连日不断发高烧,一连六七天不见好,他父母守了两日也不耐烦,毕竟请的医生也不管用。医生们说没办法,黑人白人黄种人西医中医美国德国的医生都说办法。请的中医是个鹤发童颜的老头儿,老头捏了半天迟奚的胳膊,说:“要不……跑趟白云观……”
陈女士娘家出面,他家不崇道,所以没跑成白云观,倩了檀济寺的主持,听人说那是尊下凡历练的真佛,圆寂后是能出佛光舍利子的。
去时那老住持都没睁眼,背着身颂了半日的经。迟奚一家陪着,直到黄昏小沙弥才捧出一张泥金笺子,上题:“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下压着一个金线盘成的佛莲,叫迟奚的舅舅剪一缕迟奚的头发放进去,可暂解此祸。
小沙弥说:“住持说,取名为奚。奚者,女奴也。贱名逆命,可晦日月。”
迟奚气得咬牙,他一下就把那个佛莲给扔水沟里。他舅舅冷淡地看他一眼,“听话,迟奚。”
从此他就叫迟奚。
“老板,你没事吧?”一个温热的指尖抵住迟奚的额头。
白色的障像线般一缕一缕地从空中被抽走,空气重新光临这个角落,眼前人越来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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