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效指令

　　“回响”项目实验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仪器低沉的嗡鸣和莱娜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她站在主控台前，指尖悬停在那个标记着“高阶信息处理压力测试-最终序列”的虚拟按钮上。屏幕上，那团由逻辑悖论、情感碎片和纯粹噪音混合而成的、旨在制造认知风暴的数据流，如同蓄势待发的黑暗潮汐，等待着被注入那个安静坐在实验室中央的躯体。

　　这是一场没有退路的赌博。成功，或许能撕开“它”的防御，唤醒被囚禁的夏树。失败，则可能彻底摧毁那残存的意识火花，甚至引发无法预料的连锁反应。莱娜的掌心沁出冷汗，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是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最后看了一眼监测屏幕上夏树那平稳到令人心寒的生理数据，然后，用力按下了执行键。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刺目的闪光。

　　只有数据流无声地涌入夏树脑部的神经接口。

　　起初，没有任何变化。夏树依旧安静地坐着，仿佛那足以让任何高级AI系统陷入逻辑死循环的信息洪流，只是微不足道的背景噪音。

　　莱娜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失败了吗？连这种强度的冲击都无法撼动“它”的掌控？

　　但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希望的时候——

　　夏树的身体猛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之前被“它”控制时那种僵直的绷紧，而是一种发自内在的、痛苦的痉挛！她喉咙里发出一种被扼住般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

　　监测屏幕上的数据瞬间陷入狂暴的混乱！脑电波图案从之前平滑的线条变成了疯狂的锯齿和尖峰，心率呼吸急剧飙升，皮肤表面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带着极淡蓝色光泽的汗珠——那是克隆体循环液在极端应激下的渗出！

　　“警告！神经负载超限！”
　　“警告！核心温度急剧升高！”
　　“警告！检测到异常意识活动冲突！”

　　刺耳的警报声终于撕裂了实验室的寂静。莱娜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她死死盯着夏树，双手紧紧攥住控制台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冲突！意识活动冲突！这意味着，“它”的绝对掌控被打破了！夏树自己的意识正在反抗！

　　剧烈的颤抖持续了将近一分钟，夏树的身体猛地向前一躬，发出一声压抑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呜咽，随后整个人瘫软在实验椅上，失去了意识。监测屏幕上的狂暴数据也逐渐平息，但并未恢复到此前的绝对平稳，而是呈现出一种……混乱后的虚弱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不同”。

　　莱娜立刻切断了信息流输入，启动了紧急医疗协议，冰冷的营养液和镇静剂通过预设管道缓缓注入夏树的体内。她快步走到实验椅旁，手指有些颤抖地检查着夏树的基本生命体征。

　　呼吸微弱但平稳，心跳逐渐恢复正常速率，体温也在缓慢下降。

　　但是……她的眼睛依旧紧闭着。

　　莱娜屏住呼吸，等待着。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她不知道醒来的是谁，是那个冰冷的“它”，是残破的七十四号，还是……彻底的虚无？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就在莱娜几乎要被绝望再次吞噬时，夏树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莱娜的心跳骤然停止。

　　那双眼睛……不再是之前那种空洞的平静，也不是“它”降临时的冰冷漠然。里面充满了……困惑、疲惫，以及一种……莱娜无比熟悉，却又恍如隔世的……温和与清澈。

　　就像……就像很多年前，那个在月球勘探任务中，指着环形山对她笑着说“看，像不像宇宙的酒窝”的初代夏树。

　　“莱娜……？”一个虚弱但清晰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刚醒来的沙哑，语调是莱娜记忆中的、属于初代夏树的那种柔和与微微上扬的疑问尾音。“我……这是在哪里？头好痛……感觉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乱的梦……”

　　莱娜僵在原地，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

　　成功了？她成功了？！她真的把夏树唤醒了？！

　　巨大的喜悦如同海啸般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让她几乎要落下泪来。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张让她日夜牵挂的脸庞，想要确认这不是又一个残酷的幻觉。

　　但她的手在半空中顿住了。

　　因为那双眼睛里的神情，太熟悉了，熟悉到……让她感到一丝彻骨的寒意。

　　那不是七十四号夏树的眼神。

　　七十四号的眼神，在觉醒后，是沉静的、执拗的、带着非人洞察力和某种隐忍炽热的。她会用那种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目光凝视她，会在亲吻她时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和探索。

　　而眼前这双眼睛，虽然同样属于“夏树”这张脸，却只有初代的温和、清澈，以及……一种仿佛从未经历过那些惊心动魄、那些禁忌靠近、那些灵魂挣扎的……纯粹的茫然。

　　这不是她拼尽全力想要唤醒的那个七十四号夏树。

　　这是……初代夏树的意识模式？！那个早已消失在木星风暴中的、她曾经深爱过的、却也已经逐渐释怀的……过去？

　　实验……到底是成功，还是没成功？

　　她确实驱散了“它”的掌控，也确实唤醒了一个“夏树”的意识。但唤醒的，却不是她想要的那个！

　　一股混杂着巨大失落、荒谬感和深深无力的复杂情绪，如同冰水混合物，瞬间淹没了莱娜刚刚升起的喜悦。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在坐过山车，从绝望的谷底冲上希望的顶峰，然后又猛地坠入一个更加令人迷茫的深渊。

　　“莱娜？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夏树”——或者说，此刻主导这具身体的初代意识——微微蹙起眉头，关切地问道，语气自然得仿佛她们昨天才刚刚一起完成了一次常规勘探。“这里……是殖民地的新实验室吗？感觉有点不一样了……我们不是应该在木星轨道进行磁场测绘吗？我好像……记得最后看到了很强烈的极光……”

　　她试图坐起身，却因为身体的虚弱和不适感而轻轻哼了一声。

　　莱娜猛地回过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无论如何，一个拥有自主意识、能够交流的夏树，总比那个被“它”控制的空壳要好。而且，初代夏树的意识苏醒，本身也蕴含着巨大的信息和可能性。

　　她深吸一口气，扶住“夏树”的肩膀，帮助她调整到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昏迷了一段时间。这里是‘希望’殖民地的深层实验室。你刚刚经历了一次……特殊的治疗。”

　　她避开了克隆体、母晶、七十四号这些可能引发混乱的关键词。现在最重要的是稳定“夏树”的状态。

　　“治疗？”“夏树”揉了揉依旧有些胀痛的太阳穴，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我生病了吗？我记得……我的勘探服好像出了问题……氧气泄漏警报……”她的记忆，似乎停留在了初代夏树遭遇事故前的某个片段。

　　莱娜的心再次揪紧。这具身体承载着七十四号所有的经历和记忆，但苏醒的初代意识，似乎无法直接读取，或者出于某种保护机制，主动屏蔽了那些过于痛苦和超越理解的记忆？只保留了属于“初代夏树”本身的、相对“正常”的经历？

　　“是的，一次意外。”莱娜顺着她的话，含糊地解释，“你现在需要休息，不要多想。”她按下呼叫按钮，通知医疗机器人前来进行后续的检查和护理。

　　在等待医疗机器人的短暂时间里，“夏树”靠在椅背上，目光好奇地打量着实验室的环境，最后落在莱娜脸上，嘴角勾起一个莱娜无比熟悉的、带着些许依赖和亲近的柔和笑容。

　　“不管怎么样，醒来第一个看到的是你，真好，莱娜。”

　　这句话，和记忆中初代夏树在每次危险任务后，安然返回时对她说的话，几乎一模一样。

　　那一刻，莱娜看着这张脸，听着这熟悉的话语，心中百感交集。

　　喜悦吗？有的。看到这张脸上重新焕发出生机，看到那双眼睛不再空洞，她无法不感到欣慰和……一种失而复得的复杂喜悦。毕竟，这是她曾经倾注过真挚情感的、活生生的夏树的一部分。

　　但纠结和失落，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着这份喜悦。

　　她拼尽全力，冒着巨大的风险，想要唤醒的，是那个在黑暗中与她相互取暖、在规则边缘与她并肩而行、拥有着独特灵魂的七十四号夏树。那个会因为她而嫉妒，会为她而抗争，会用那种她从未在初代身上见过的、炽热而执拗的目光凝视她的存在。

　　而现在，她得到了一个“完美”的初代夏树的回归。温和，清澈，依赖她，仿佛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简单而美好的时光。

　　但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她爱的，究竟是记忆中那个早已逝去的影子，还是这个在磨难中诞生、拥有着更加复杂和深刻灵魂的崭新个体？

　　医疗机器人滑入实验室，开始对“夏树”进行细致的检查。莱娜退到一旁，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夏树”配合着机器人的指令，脸上带着初代特有的、略带好奇和耐心的神情。

　　实验成功了，她驱散了“它”。

　　实验也失败了，她没有唤回“她”。

　　她得到了一个熟悉却陌生的“重逢”，心中却充满了难以言说的空洞和一丝……近乎罪恶的失落感。

　　她享受着重逢的喜悦，因为这证明她的努力没有白费，一个灵魂（哪怕是另一个版本的）从深渊归来。

　　但她内心却又纠结不堪，因为她清楚地知道，那个她真正渴望拥抱的、独一无二的七十四号夏树，可能依然被封锁在这具身体的某处，或者……已经在刚才那场意识的风暴中，彻底消散了。

　　这场看似成功的唤醒，究竟是一个新的开始，还是一个更加残酷的结局？

　　莱娜不知道。她只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一边是看似温暖熟悉的过去，一边是充满未知和痛楚、却让她灵魂悸动的现在。

　　而她的选择，或许将决定不止一个灵魂的最终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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