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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舟
京城,孙府书房夜半仍亮着灯烛。
几位身着常服的官员聚在一处,为首者正是钱文泽妻弟——礼部侍郎孙行朝。
“江南急报,诸位都看过了。”孙行朝扬手将密信掷入火盆,跳动的火焰映得他面色阴晴不定,“楚王这是要断我们的根基!”
工部员外郎王豫急道,“孙大人,眼下最重要的是保全实力,齐王殿下那边……”
“齐王?”孙行朝冷笑,“陛下将几位皇子都遣出朝堂,就是摆明了不想让他们插手。我们现在要做的,是让楚王明白,江南这潭水,不是他一个皇子想蹚就能蹚的。”
他取出一份名单,指尖重重点在几个名字上,“这些都是我们在都察院的人,明日一早,弹劾楚王纵容南昭妖妃、滥杀朝廷命官的奏折,必须送到通政司!”
“可楚王手中握有实证……”
“谁在乎实证?”孙行朝眼中厉色一闪,“我们要的是把水搅浑。记住,咬死南昭妖妃蛊惑亲王这一条。外族干政,陛下必定忌惮。”
……
与此同时,齐王府正院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哗啦——”
名贵的钧窑瓷盏被狠狠掼在地上,碎片四溅,惊得侍立在外的侍女们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出。
“好个老五!好一个楚王!”齐王陈绅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如同一头被激怒的困兽。
摔了瓷盏还不够,他又一脚踹翻了身旁那座紫檀木嵌螺钿山水屏风,“装疯卖傻十几年,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本王呢!钱家这些废物!蠢货!枉为百年世家,竟然连个毛头小子都对付不了!白白浪费了本王多年的心血!”
“殿下息怒。”一道平静柔和的声音响起。
齐王妃沈知意缓步走入内室,对满地狼藉视若无睹,只轻轻挥了挥手,示意心惊胆战的侍女们全部退下。
她弯腰,从容地拾起散落在地上的几份文书,仔细地拂去灰尘,将它们整齐地放回书案一角。
“此时发作,除了宣泄怒气,正中楚王下怀之外,于殿下有何益处?”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
“难道要本王就这么忍气吞声?眼睁睁看着他在江南坐大,砍断本王最重要的臂膀?”陈绅猛地转身,怒气未消。
“不是忍,是等。”齐王妃走到他身边,执起茶壶,为他斟了一杯温热的茶水,动作优雅从容,“父皇临行前赐下尚方宝剑,就是默许楚王在江南便宜行事,甚至……默许他动一些不该动的人。”
“殿下此时若强行为钱家出头,岂不是明明白白告诉父皇,您与钱家牵扯甚深,利益与共?这岂不是将现成的把柄递到父皇和楚王手中?”
见齐王神色微动,戾气稍减,她继续娓娓道来,“楚王如今借势发力,鲜花着锦,风头不可谓不盛,可殿下须知,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今日是东风压倒西风,焉知明日不会西风压倒东风?”
“朝堂之上的风向,从未有过定数,只要殿下稳坐钓鱼台,保全自身,何愁没有转圜之机?”
她将茶盏轻轻推至齐王面前,声音轻柔却字字千钧,敲在陈绅的心上,“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殿下如今正在禁足,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陈绅细细品味着王妃这番话,忽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爱妃说得对。本王既暂时做不成那得利的渔翁,也绝不能成为别人盘子里的菜。江南之事……与本王无关,本王什么都不知道。”
他拿起书案上那些钱家暗中送来的求救文书,看也不看,径直走到火盆边,毫不犹豫地将其尽数投入。
火舌一卷,诸多烦恼顷刻化为灰烬。
……
翌日早朝,风波骤起。
都察院御史联名上奏,痛陈楚王宠信异族、干涉地方、滥施刑罚,言辞激烈处,竟将薇赫比作妹喜褒姒再世,称其有祸国殃民之相。
龙椅上,崇德帝面无表情地听完,只问了一句,“众卿以为,谋害多名朝廷命官,把持漕运盐引,乃至勾结海外,通敌叛国,该当何罪?”
满殿寂静中,刑部尚书出列,“按律,当诛九族。”
“既然如此,”崇德帝将楚王密奏掷下金阶,“尔等是要朕对这等罪臣网开一面?”
有御史拾起奏章细看,方才还慷慨陈词的众人顿时面如土色。
“诸位爱卿‘为国请命’的折子,朕都好好收着呢!”
“传旨,”皇帝声音不高,却震得殿内臣子齐齐跪伏,“所有为钱文泽及其党羽上书求情者,罚俸一年。御史赵鹤鸣、张望、李秉忠——革职查办。”
侍立一旁的司礼监太监心头一凛,这张李二人是都察院中以刚直敢言著称的老御史,而赵鹤鸣更是先前争夺户部尚书之位的右都御史,堂堂正二品大员。陛下先前未动他,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陛下,”礼部侍郎孙行朝硬着头皮出列,“是否再斟酌一二……此举恐寒了言官之心……”
“孙爱卿,”崇德帝冷笑,“莫当朕是瞎子,你私下的小动作,朕一清二楚。既然你主动为他们求情,那就一道作陪——礼部侍郎孙行朝,革职查办!”
孙行朝直接瘫软在地,面无人色,被两名殿前侍卫毫不客气地拖了下去。
崇德帝对始终沉默的内阁首辅沈士谦投去赞许的一瞥,这位文臣领袖倒是老成持重,未曾因齐王妃这层关系便贸然踏进齐王母族这滩浑水。
“沈爱卿,”帝王的声音在寂静的金殿中格外清晰,“三日内,朕要见到江南一案所有牵连官员的处置条陈。”
“臣,遵旨!”
……
与朝堂上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不同,延禧宫内,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死寂和浓郁得化不开的药味。
赵王生母淑妃躺在锦帐中,往日保养得宜的面容,此刻一片晦暗,透出不祥的青灰之气。她屏退左右,只留自幼跟随的心腹宫女红苕。
“红苕……”淑妃攥住她的手,“本宫这病……来得太巧了。”
红苕垂泪,“娘娘莫要胡思乱想,太医说是积郁成疾……”
“积郁?”淑妃惨笑,“是有人……容不得本宫了,本宫这症状,同明懿皇后生前……一模一样。”
她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很快染了暗红,“他……终究是查到了我田家,查到了同舟会……”
红苕眼神一凛,那瞬间展露的锐利与锋芒,绝非寻常宫女所有,“娘娘慎言!”
“怕什么?”淑妃眼中闪过疯狂,“他们钱家倒得这么快,你就没想过为什么?是陛下……容不得任何阻碍过明懿皇后的人活着!”
她艰难地支起身,从枕下摸出一枚小巧的舟形玉佩,“把这个……收起来,还有,告诉赵王……若来日事发,就当没有我这个生母……切莫被为娘拖累了去……”
“娘娘!”红苕跪地痛哭。
淑妃颓然倒回枕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帐顶那些繁复到令人眩晕的刺绣花纹,眼泪无声地没入软枕,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同舟会……取同舟共济之意,以舟为记,将我们这些女子……送入高门生子……妄想能以此掌控天下……曲线救国……”
“可笑,真是可笑……这等阴私小道,终究是上不得台面……斗不过……堂堂正正的阳谋……”
寝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红苕以为她终于昏睡过去,正欲起身,却听见一声细若游丝的声音自身侧传来,“红苕……不必再给我用药续命了,让我解脱罢。”
“娘娘!”红苕心头一震,失声低呼。
淑妃的神智已陷入混沌,开始断断续续地呓语,“是……是我对不住明懿皇后……是我打碎了那颗明珠……”她的声音骤然带上哭腔,又转为尖利的否认,“她明明那样好……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忽然间,她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喉咙,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紧锦被,目光惊惧,“是谁……是谁动了我的药?红苕……红苕……”
“娘娘,奴婢在。”红苕急忙俯身靠近。
淑妃用尽力气抓住她的臂膀,指甲几乎掐进她的皮肉,惊惧的双眼死死盯住她,问出了盘旋心底已久的疑问,“你的心……究竟是向着我,还是……同舟会?”
躺在锦绣堆里的女人已然病入膏肓,前头的质问已然耗尽了她全身的气力,并未察觉,红苕凝望她的眼神复杂难辨,那里面有多年主仆相伴的不忍与怜惜,却也有着难以掩饰的冷然与轻蔑。
最终,所有情绪都沉淀为一片冰冷的决绝,红苕轻轻回握住淑妃颤抖的手,声音低缓而平稳,如同在念一段送葬的祷词,“娘娘放心,红苕会好好陪着您,走完这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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