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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禁暗流
永寿宫的初秋,是被金丝笼精细雕琢过的,连寒意都带着一股被筛选过的、黏稠的阴冷。
沈清辞裹紧了肩上的貂裘,那厚重的皮毛却似乎无法阻挡从骨髓深处渗出的阵阵虚乏与隐痛。
她左肩胛下的箭伤愈合得极其缓慢,太医虽用尽名贵药材拔毒,但那影阁淬炼的奇毒终究无法彻底拔除,如同附骨之疽,不时引发低烧与蚀骨的寒意,让她连抬手都倍感吃力。
此刻,她只能无力地靠在窗边的软榻上,脸色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唇色浅淡,呼吸也比常人清浅许多,仿佛一尊易碎的琉璃美人灯。
然而,若有人能看进她低垂的眼帘之下,便会发现那片沉静如水的眸底,是永不熄灭的冰焰与高速运转的思绪。身体的困囿,反而让她的心智在极致的寂静与压抑中,变得愈发敏锐,像一株生于暗处的藤蔓,悄无声息地延伸着自己的感知,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波动。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紫檀木窗棂上划过,勾勒着旁人无法理解的繁复线条与角度。那并非伤春悲秋的愁绪,而是一座微缩的、正在不断推演变化的永寿宫模型,每一处可能的暗道、巡逻卫士的交错间隙、乃至风向与光影的变幻,都在其中精确标注,反复计算。
这是她对抗这无形囚笼与伤病折磨,保持心智清醒与锐利的唯一方式。
以身为棋,谋算方寸,亦是玲珑鬼才于绝境中最后的倔强。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而熟悉,打破了满室的寂静。
"澜儿。"
她缓缓转身,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也耗去了她不少气力,引得她微微蹙眉,声音因虚弱而低微:"陛下。"
李琰今日未着龙袍,一身月白常服,更衬得他面容俊朗,只是那眼底深处挥之不去的阴郁与探究,让他周身都萦绕着一股难以接近的低气压。他挥手屏退了左右,偌大的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看你气色,还是这般苍白。"他在铺着软垫的梨花木椅中坐下,目光如实质般扫过她裹在狐裘中更显单薄的身形,语气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温和,"朕已吩咐太医署,用了最好的药材,务必将你体内的余毒拔除干净。"
"谢陛下隆恩。"沈清辞垂眸,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带着一种微妙而紧绷的张力。
"澜儿,"李琰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诱哄与固执,"这永寿宫,你可还住得惯?若是不喜,朕命人将邻近的长春宫也收拾出来,那里引了温泉水,地龙更暖些,景致也开阔......"
他顿了顿,观察着她的反应,见她依旧眉眼低垂,不为所动,终是忍不住将话挑得更明:"只要你点头,朕许你的,从来就不止是这一宫一殿。这万里江山,凤仪天下,朕的身边,始终为你留着最尊贵的位置。"
沈清辞心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嘲讽。他仿佛认为,这是他能给出的最高价码,足以抵消一切,包括自由,包括志向,包括她沈家满门的血海深仇与父亲尚未洗刷的冤屈。
她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他,既不闪躲,也无波澜,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般的语气回应:"陛下厚爱,清辞感念于心。然沈澜如今仍是戴罪之身,名不正言不顺,岂敢玷污凤位,徒惹天下非议,令陛下为难。"
这话说得恭谨,却像一盆冷水,浇在了李琰心头那簇名为"偏执"的火焰上。他脸色微沉,眸中闪过一丝愠怒,但很快又被强行压下。他知道,逼得太紧,只会让她缩回那层冰壳之后。
"总是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她身边,距离近得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药草清香,"朕知你心气高,志向不在此。可这世间,除了朕身边,还有何处能容你尽情施展这身才学?北凛吗?那元祈......"
他适时停住话头,留下无尽的暗示与试探。
沈清辞微微后仰,拉开了这过分亲近的距离,声音依旧平稳:"陛下多虑了。沈澜如今只想安心养伤,静思己过。"
李琰凝视着她疏离的侧脸,半晌,终是拂袖转身。"罢了,你且好好将养。"他走到门边,像是忽然想起,对候在外面的内侍吩咐道:"去将内书阁新整理出来的一批孤本典籍,还有前朝的一些杂书野史,都送到永寿宫来,给沈先生解闷。"
命令下达得突兀,带着一种帝王式的、不容拒绝的"关怀"。
书籍很快便被送来了,整整两大箱,堆放在偏殿的角落。待李琰离去,宫人退散,殿内重归令人窒息的寂静后,沈清辞才缓步走到那些书箱前。
她随手翻阅着,大多是些经史子集,间或有些志怪传奇,对她而言并无新意。直到她的指尖触到一本材质特殊、封面没有任何题签、边缘已有些残破的旧册。
吸引她的,是封面一角那个以特殊墨线勾勒出的、几乎淡不可见的图纹——那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由齿轮与云纹嵌套而成的印记。她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本旧册,走到窗边的光亮处,屏住呼吸,一页页翻看。越看,她的脸色越是凝重,眼底的光芒却越是炽亮。
这……这竟是师门失传已久的核心典籍——《千机谱》的残破副本!
书中字迹古朴,记载着诸多精妙绝伦却早已失传的机关构想与原理。然而,真正让她心神剧震的,是扉页之后,以朱砂写下的一行冰冷彻骨、力透纸背的誓言:
「千机门下,谨立此誓:吾辈技艺,承天授而非人予,当以拯黎庶、护苍生为本。永不复为任何政权之鹰犬,不复为君王权斗之凶器。违此誓者,天地共弃,门规不容!」
"永不复为任何政权之鹰犬......"
这冰冷的文字,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击在她的心上。
她想起了望北城下那些冰冷的守城弩,想起了虎牢关焦土中扭曲的箭矢,想起了水淹北凛先锋时那滔天的洪浪与浮沉的尸首......那些因她的"玲珑鬼才"而消逝的生命,那些在权谋倾轧中不得不沾染的血色。
自己是否,已然背离了师门的初衷?
就在这时,一个温暖而坚定的声音,仿佛穿越了时空,在她脑海深处清晰地响起。那是墨婆婆,在她正式拜师的那一天,握着她的手,慈祥却又无比郑重地告诫:
"澜儿,你记住。机关之术,上承天道,下应民心。杀伐终非正道,止戈方为仁心。它可以是守护之盾,破障之剑,却永不该是征服之矛,更非满足私欲的玩物。他日若你掌枢机,当时时以'非攻'为念,以'兼爱'为尺,衡量你脚下的路,是否对得起这身所学,对得起这天下黎民。"
冰冷的文字,与师父充满期许与人情温度的教诲,在她心中激烈地碰撞、交融。
原来如此!
祖师爷立下那冰冷的誓言,并非是要束缚后辈的手脚,而是以一种最决绝的方式,划下了一条底线,警示后人莫要为权欲所吞噬,迷失本心。而墨婆婆,则将她毕生的感悟与期望,化作了这杆名为"仁心"与"非攻"的秤,交给了自己。
她豁然开朗。
自己守望北城,非为南靖皇室,而是为护一城百姓免遭屠戮;她与元祈周旋,非为个人好恶,亦有止息干戈、探寻和平之路的考量。
纵然双手染血,身陷泥沼,只要心中这杆秤不曾倾斜,只要前行之路始终指向"止戈"与"安民",那么,她便没有辜负师门传承,没有背离自己的信念内核!
刹那间,连日来因囚禁、因李琰的偏执、因前路迷茫而滋生的一丝阴霾与无力感,在此刻烟消云散。她的眼神重新变得清定、锐利,如同被拭去尘埃的宝剑,寒光凛冽。
信念的重铸,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冷静与洞察力。她开始更积极、更细致地观察这座囚笼,寻找那可能的、微小的缝隙。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每日负责清扫庭院、名唤"小路子"的年轻太监身上。
起初并未在意,直到她无意间发现,自己故意放置在窗台的一个简易"七巧锁",在小路子清扫过后,其拼合状态总会从"混乱"变为"接近完成"。
她开始留意。
她看到他会在无人时,对着殿角漏刻的浮箭结构微微出神;看到他擦拭家具时,手指会无意识地在家具榫卯接缝处轻轻抚摸,仿佛在感受其构造;甚至有一次,她瞥见他用捡来的细枝条,在尘土上勾勒出类似齿轮的图形。
这是一个内心对"机巧"之物充满热爱与天赋的人。
她利用李琰赏赐的、用于抄录经文的特制墨锭,在一小片薄如蝉翼的宣纸上,写下了一道模糊的指令:
「网已织就,鱼在釜中。静候信号,收网擒王。」
随后,她将纸条仔细卷好,塞入一个比指甲盖还小、中空的木制仿生"虫蛹"机关内。
她并未直接将此物交给小路子,而是将其"不慎"遗落在小路子每日必经打扫的一处窗棂死角。
同时,她在自己常坐的窗台上,用几颗看似随意的小石子,摆出了一个指向永寿宫后院某个隐蔽角落的箭头形状。
是夜,月隐星稀。
小路子依例进行最后的巡视。行至那处窗棂,他目光敏锐地发现了那个与环境格格不入的"虫蛹"。他心脏狂跳,迅速左右张望,确认无人后,以极快的手法将其纳入袖中。
东西到手了,可该送往何处?
焦急中,他忽然瞥见窗台上那几颗摆放奇特的石子。那形状……分明指向殿外!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这是指引!
他借着夜色掩护,循着石子指向的方位,绕至永寿宫后院。那里杂草丛生,唯有一处墙角,有一个专供野猫进出的、被破砖半掩的洞口。
就是这里了!
他屏住呼吸,将那枚"虫蛹"飞快地塞进洞口砖石的缝隙深处,然后像受惊的兔子般逃离,身影迅速消失在宫道的阴影里。
几乎在他离开的同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排水口外侧的黑暗中无声探入,精准地取走了那枚"虫蛹"。
夜色浓重,看不清那只手的主人,只隐约见到一个模糊的黑影一闪,便彻底融入了宫廷无边的暗夜里。
永寿宫的囚笼依旧森严,高墙依旧冰冷。但一缕微光,已穿透重重封锁,悄然照了进来。沈清辞立于窗前,望着远方沉沉的夜色,唇角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冽而坚定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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