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魔成凰

　　空相禅师抓着那串念珠，跌坐在地，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他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当时明明自己交待过对方连夜逃走，为何……

　　思绪飘回皇室宗庙烧毁前十个月，那时候姜家左相接到指派，奉命修缮皇室宗庙。

　　这于空相禅师而言，本是天大的好事，宗庙能够蓬荜生辉，自然也就会显得他这个住持护寺有功，届时得了宫中赏赐，自己在民间的声望也会水涨船高。

　　那姜家左相虽身居高位，做事却丝毫不虚浮，将整个修缮工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空相禅师与他相谈甚欢，工程奠基的当日，还亲眼见证对方将金丝楠木的大梁放置妥当。

　　原以为一切都能顺顺利利，可没想到就在当晚，一名小沙弥晕倒在山门外，空相禅师一眼便认出那是自己的私生子，虽然对方并不知道他们的关系，自己也是暗中给予照顾。

　　但是对方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更令人胆寒的是，对方身上夹带的那封信。

　　小沙弥并不识字，所以这信明显是给他的。

　　信中竟要他收集姜家左相的罪行，如若不从，空相禅师将身败名裂，今日这小沙弥便是警告。

　　空相禅师一时间进退维谷，收集姜家左相行事颇为谨慎，修缮的大小事宜具事无巨细亲自过手，眼见工期一日日过去，修缮后的样貌初见雏形，光凭肉眼所见便可窥见日后雄奇，然而空相禅师却再没能生出欢喜。

　　俩月时间过去，修缮工程有条不紊的进行，突然有一日姜家左相一反常态的没按时出现，所有人都在猜测对方是不是出了事。

　　半日后终于传来消息，原来是姜家在宫中的那位女儿怀上了龙种，陛下惊喜交加，册封其为贵妃，姜家与有荣焉，举家欢庆，左相夫妇更是脚步不停地进宫看望自家女儿。

　　尽管如此那位姜家左相却仍旧派人盯着修缮工程，只是他不再如此前那般，日日按时出现在寺中。

　　姜家权势更胜从前，这让空相禅师内心产生了动摇，收集左相罪行的事，若是被对方知晓……

　　然而警告来得比空相禅师的担忧更快，他偶然听到寺中僧众在谈论小沙弥的身份，显然是自己对小沙弥不自觉的偏爱，落入了他们的眼中。

　　空相禅师内心惶恐，思考着要将小沙弥找个由头送走，回到禅房时却发现桌上多了一封信。

　　信的内容仍旧是催促他收集姜家左相的罪行，不要再动其他歪心思。

　　空相禅师终于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已经落在别人眼里，小沙弥私生子的身份是用来要挟他的武器。

　　他心里生出莫大的恐惧，左思右想后，终于决定按照对方的要求，姜家左相没有罪证，那便趁着姜琅分身乏术，对修缮工程缺乏监管的时候下手。

　　左右不过多块砖少块砖的事情，落在寻常瓦匠眼里，都不是多大的事。

　　可是皇室宗庙都有严格的规制，这一增一减，却是逾越了祖宗的规制，往小了说往大了说都可以。

　　空相禅师便抓着这个漏洞，试着做了些手脚，负责垒砖的瓦匠果然没有看出，姜琅也无暇顾及这种细节，等到回过神来时，修缮工程已到收尾时候，而宫里那位姜贵妃已经怀胎足月。

　　突然一封奏折被送到了陛下跟前，奏折历数姜琅罪行，修缮皇室宗庙违背祖宗规制，中饱私囊，其心可诛。

　　山雨欲来，空相禅师连夜将小沙弥送走，叮嘱照顾好自己。

　　小沙弥尚不明白空相禅师此举为何，还以为住持是嫌弃自己笨。空相禅师心中也是生出怜悯，将其真实身世告知，最终父子二人相认。

　　他将自己最珍视的念珠交给小沙弥，约定好事后再见。

　　小沙弥离去后，空相禅师在佛前静坐了一夜，那夜是他入空门来最虔诚的一夜，持经吟诵，无比希望这世上真有神佛。

　　结果等到皇室宗庙事发，空相禅师将一切摆平，按照约定再去找自己孩子的时候，却再也没能寻到自己孩子的踪迹。

　　没想到今日竟在这墙中尸骨的手上再见到这念珠。

　　莫非……

　　空相禅师状若疯魔，朝着那堆骇人的头骨走去，他在头颅里疯狂翻找着。

　　房间的角落，姜婉与陆云归对视一眼，陆云归的手里正夹着一张符，这张符名唤问真。

　　姜婉儿双手紧握成拳，方才进入房间前，她特意留了个心眼，将自己在天王殿看到的场面告知了陆云归。为避免成为替罪羔羊，陆云归先前趁乱，同时使出两张符，一张符砸墙，一张符则用以幻境问真，没想到竟问出这骇人的真相。

　　此时空相禅师被执念幻象所惑，正抱着一颗头颅开始痛哭，显然心神已乱。

　　姜婉趁此机会开口：“写信让你诬陷姜琅的人是谁？”

　　“他拿你孩儿的性命要挟，你难道就没想到对方会斩草除根吗？”

　　空相禅师湿润空洞的眼睛突然有了神采：“让我诬陷姜琅的人是……”

　　答案即将揭开，姜婉感觉自己的心已然提到了嗓子口。

　　她的拳头上青筋凸起，指关节因为紧捏而泛白。

　　结果就在这时候，那堆头颅突然转向姜婉，它们与空相禅师一起开口：“你这小丫头问这些，是想作甚？”

　　重重叠叠的声音，男女莫辨，随后这些头颅猛地发出刺耳尖叫。

　　姜婉儿和陆云归察觉不好，连忙捂住耳朵。

　　然而那空相禅师正陷入执念中，他根本没来得及捂住耳朵，眼睛耳朵还有鼻子开始往外冒出鲜血。

　　不好，对方竟然借助这些变形的头颅杀人。

　　不能让空相禅师死，这可是姜家翻案的关键。

　　姜婉儿咬牙，也不顾那灌耳的魔音，衣袖一抖，匕首落在掌中，朝着那堆头颅猛地冲去。

　　只要打碎这堆头颅，就能从源头上遏止这些声音杀人。

　　这些头颅似乎发现了姜婉儿的意图，发出的声音更大，姜婉儿的脚步一个虚浮，差点受其影响。

　　她的耳朵里流出鲜红的血液。

　　就在这时候，一双手从姜婉儿的身后，替她捂住了流血的耳朵。

　　那是陆云归，这傻瓜居然放弃保护自己。

　　不行，必须想个最直接的办法，姜婉儿将手中的匕首朝着头颅堆叠的方向猛地掷去。

　　然后她连忙转身，伸手也捂住了陆云归的耳朵。

　　谁知匕首居然悬停在半空之中，与那堆头颅展开对峙。

　　陆云归见状脚步在地面轻点，一张黄符随之飞了出去，这黄符有气无力地撞在匕首上，却是压垮双方较量的最后一根稻草。

　　悬空的匕首这么一推，瞬间冲破桎梏，将那堆尖叫着头颅打散。

　　声音刹然停止，头颅们滚落在地，随后冒出团团黑气，还伴随着阵阵恶臭。

　　空相禅师停止惨叫，他的胸膛上下起伏，从无常手里捡回一条老命。

　　他挣扎着起身，想要弄清楚自己的处境，可就在这时候，背后传来一声兹拉声响，他感觉自己的心口巨痛，仿佛被人揪住。

　　姜婉儿和陆云归也听到了这声音，二人猛地转头看向空相禅师，只见一支枯瘦几近白骨的手臂穿透了空相禅师的胸口。

　　这支手臂来自墙壁里那具没有头的尸体，此刻鲜血林隆的手上除了捏着空相禅师极为看重的那串念珠，还有空相禅师那颗尚在跳动的心脏。

　　咕咚咕咚。

　　空相禅师也听到了自己清晰的心跳声，他微微低下头，看着自己心脏上挂着的那串念珠。

　　下一刻手臂捏碎念珠，也捏碎了空相禅师的心。

　　不！！！

　　姜婉儿目眦欲裂，命运再次与她开了玩笑，明明复仇的机会就在眼前，结果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机会溜走。

　　真相为何？

　　写信布局要害她姜家的人又是何人？

　　然而姜婉儿根本来不及细想，因为此刻那具无头尸体正歪歪扭扭地从墙内爬了出来，它从地上捡起一颗颗散落的头颅，按在自己头上，想要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颗。

　　“走！”

　　姜婉儿虽然复仇心切，但她知道现在不是深究此刻的时候，她唤上陆云归，二人朝着门口撤离。

　　而那终于找对自己头颅的尸体，嘴角勾出诡异且满意的笑。

　　随后只见它抬起手，朝着房间外轻轻一招。

　　一阵破空的声音响起，这声音似是从天王殿的方向传来。

　　姜婉儿心知不妙，不觉得加快自己撤离的脚步，但是下一刻天王殿内供奉的经幡破门而入，眼看就要与姜婉儿撞上。

　　幸亏陆云归眼疾手快，一把将姜婉儿拉开，经幡从姜婉的脸颊旁擦过，在空中带出一道妖冶的血红。

　　此时经幡已经落到那具尸体的手中，它扯下空相禅师身上的袈裟披在自己身上，手持这通体乌黑的经幡，虽是诡异的骷髅破灭相，却又带着几分邪性的佛性。

　　它举起经幡，将之放在死去的空相禅师的额头，突然诡异的一幕发生，空相禅师居然发出惨叫。

　　姜婉儿和陆云归闻声回头，只见空相禅师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经幡层层吸出，经幡的幡面上画着的一尊佛渐渐变成空相禅师的模样，似乎吞噬了空相禅师的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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