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ra

作者:柚本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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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白


      早班的后厨,比晚宴那天安静得多。

      炉子只开了三口。

      最里侧那一口在慢慢炖汤,汤面“咕嘟咕嘟”地冒着细小的泡;旁边一口煎锅里是今天的鸡蛋和肉,油花被翻面的时候轻轻溅起来;再往外一点,是一口小锅,里面是颜色偏深的酱汁,被人一圈一圈搅着,等会儿要装进玻璃瓶里当常备。

      空气里有烟火味,也有面包和奶的香。

      有人在数今天要送到各栋楼的牛奶和面包:“主楼十六,西侧楼八,工房那边三——别记错。”有人一边揉面,一边和隔壁切菜的姑娘说:“昨天剩下的烤蔬菜,等会儿拌一点就当午饭小菜了,正好不浪费。”

      和那天所有炉子一起轰响的晚宴比起来,这会儿的火声安安稳稳的。

      柚子站在靠外一侧的火位。

      她面前是一只浅底的铁盘,上面排着一圈用竹签串好的肉和蔬菜——这种东西上午先烤好一批,分给各栋楼,到了中午客厅那边只要稍微回温一下就能端出去。

      铁盘边上放着一小碗酱。

      酱色很漂亮,泛着一点光,闻起来有酱油、香草和一点点酒的味道。

      她已经被教过几轮,知道第一层酱要刷得薄一点,让火先把表面封住,第二层再刷偏厚一点,把汁收紧;翻面的节奏要卡在肉开始冒出透明汁水之前,不然就会老。

      “这盘烤完,记得拿六串给主楼那边。”旁边的人提醒了一句,“他们那边说今天想吃点有味道的。”

      “好。”她应了一声,用刷子在肉块表面刷了一道,顺手把签子往前推了推。

      铁盘底下的火安安稳稳地烧着。

      她一边刷,一边听着周围的声音——有人提到菜地那边明天要收一批青菜,有人在说牛棚那边的牛最近心情不好,挤出来的奶有一点点“不太配合”,还讨论起是不是天气变化的关系。

      “对了,”正帮她往另一边铁架上码成品的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偏头问旁边的帮厨,“昨天那瓶 C-01,女仆长说怎么样?”

      “说要单独做一批试试。”那帮厨笑了一下,“火房长还提了她呢,说‘见习里反应快’。”

      那句“提了她”像从油烟缝里钻出来,蹦到她耳边。

      柚子手上刷酱的动作没停,心却突然往上一提。

      ……有提到她。

      不是“那位住客”,不是“那个小姑娘”,是带着名字的“她”。

      刷子在肉块上划过去,酱汁在表面摊开一层亮亮的光。她正想着上次那瓶 C-01 被单独留到架子上,标签上写着小小一行字,火房长说“有时候多出来的一步,要记下来”,注意力稍微飘了一下。

      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侧的人为赶一口开得慢的锅,伸手拧了一下那一排火阀。

      “我这口再大一点——”

      “你那边也一起上来了!”有人提醒。

      话音刚出口,柚子就听见自己脚下这一头的声音变了。

      “滋——”

      铁盘底下火苗一下子蹿高了一点,变成更锋利的蓝色。盘里的酱汁边缘开始冒出粗粗的泡,焦味像猫爪子一样挠了一下她的鼻子。

      “火有点大。”旁边帮厨顺手把那一排火往回拧了一格。

      火是调小了,可刚才那一瞬间,盘子底部已经明显过热。

      柚子把刷子放回小碗里,鼻尖轻轻皱了一下。

      ……不太对。

      肉的边缘开始略略卷起,某几块底下已经有发黑的倾向,再这么烤下去,整盘都要带糊味。

      她第一反应不是慌,而是手一伸,把铁盘整个往旁边那个没有开火的铁架上拖了一小段,让它先离开热源。

      “抱歉,刚那一下……”拧火的那人还在嘟囔。

      “没事。”柚子回了一句,声音比她自己想象的要稳定一点。

      火暂时避开了,可刚才那一圈过头的热量还在盘底。要是就这么放着,肉冷下来,会留一圈死死贴在上面的焦痕。

      她瞥了一眼旁边菜篮。

      菜篮里放着准备当装饰用的荷叶——原本是要烤完以后铺在盘底垫着,让成品看起来更好看。

      她伸手捏住最外侧的一片,手指按上去的时候,心里飞快地想了一句:

      ……只要厚一点就好,不要乱长。

      那片叶子的表面起了一个很细微的变化。

      颜色从普通的浅绿,慢慢往深一点的绿走,叶脉在她指腹下微微鼓起来,像被悄悄注入了更多的水分和纤维。边缘没有向外疯长,只是从原本略微塌下去的柔软,变成更有承托力的厚实。

      那股顺着心意往外冲的力,被她拽在指尖,只准在她画好的范围里多走半步。

      够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把那片沉了一点的荷叶摊在刚才烤过的铁盘上,再把那些肉和蔬菜一串一串挪回叶子上。

      “火再小一点。”她对帮厨说。

      火苗乖乖地缩到一个温顺的高度。

      铁盘回到火口上,荷叶挡在最下面那一层,把刚才积在铁盘上的那一圈余热隔了出去。肉又开始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这次没有刚才那种刺耳的焦音,只是安稳地在叶子上冒油。

      过一会儿,她用夹子翻了一次面。

      边缘是比计划略焦一点,可还在“好吃”的那条线里。荷叶自己也被烤出一点香味,混在酱汁里,成了一种独特的味道。

      “这盘可以。”有人探头过来闻了闻,“刚刚差点糊掉,还好救回来了。”

      “下次你站这边的时候,记得火阀那条线有人动就多看一眼。”帮厨拍了拍火台,“你反应挺快的。”

      她只是“嗯”了一声,把铁盘端走。

      刚才的那一下,从拖开铁盘到按住荷叶,全是她自己动的手。

      “柚子?”

      又有人叫她。

      家居女仆探着半个身子从厨房门口探进来,一边用袖子胡乱擦着额头的汗,一边举着一只小瓶子。

      “你等会儿是不是要往主楼洗衣那边走啊?”她问。

      “可以顺路。”柚子说。

      “那太好了,你帮我把这个带过去。”家居女仆像被救了一命似的,把那瓶东西塞到她手里,“蒸馏那边刚给的,说对某些不好洗的污渍特别有用。洗衣那边今天又叫唤,说搞出来一块特别顽固的。”

      她嘴里还念叨了一句:“那条龙今天肯定又把什么东西弄成灾难现场了。”

      柚子捏了捏手里的瓶子,瓶身有一点冰凉,里面的液体在光下闪了一下。

      “好。”她答应下来,从后门那边绕出去,往洗衣房的方向走。

      ——

      从后厨到洗衣房,要穿过一小截连廊。

      连廊另一头是园丁的工具间,今天开着门。她路过的时候,看到里面那位戴着帽子的园丁正慢条斯理地削一根被修下来的树枝,旁边一桶是刚刚剪下来的枝叶。

      “下午去东侧那一排看看,那边最近长得有点太欢了。”有人提。

      “行,吃完午饭再去。”园丁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再往前走几步,是家居女仆的地盘。有人一边蹲在楼梯口擦扶手,一边和上面的人聊天:“昨儿谁把泥印踩到走廊上了?我看那脚印都快长出来了。”另一人笑着说:“那是洗衣那边的小龙,整天抱着一大堆衣服乱跑。”

      整个庄园,忙得最响的地方,似乎都被指向同一个方向。

      洗衣房就在那一侧的尽头。

      门还没到,柚子就听见里面的动静——水“哗啦啦”地流,木杆子和晾衣架的金属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响,还有某种带着尾音的叫唤:

      “——谁又把这条放这里了呀——等等,好重——哇!”

      她加快两步,推开门缝。

      洗衣房里水汽很重,地上铺着防滑垫,踩上去有一点软。大号的水槽里泡着一团团床单,旁边几台机械转着,发出低低的嗡鸣。

      那只熟悉的洗衣女仆——或者说洗衣龙女——正抱着一大篮湿衣服,从一侧大水槽那边往晾衣区冲。

      她的尾巴因为湿气炸成一团毛,尾尖一路蹭着地,把刚刚拖干的那一小片地方又划出水印。肩上的围裙被溅了一半,耳边的几片鳞片因为用力有点发亮。

      “哎呀——”她前脚刚要跨过一块落在地上的床单,后脚就被裹住了,“这条刚洗好的谁又被我踩了一脚——”

      她低头瞄了一眼,又自己纠正:“不对,刚才那条是我自己掉地上的……”

      然后叹了一声:“我明明是想省时间,一次多拿一点,怎么越弄越多啦——”

      柚子被她这一串念叨弄得忍不住笑了一下。

      “那个,”她举了举手里的小瓶子,“家居那边让我把这个带过来,说对难洗的污渍好用。”

      “哦哦!”龙女眼睛一亮,几乎是小跑着蹭过来,把衣篮往旁边一丢,“快给我看!”

      她接过瓶子,拧开盖子凑近闻了一口,“呛,但是很专业。”又晃了晃,“正好,我刚好有一块快被我洗到怀疑人生的。”

      她从一旁的台子上拽起一块半湿的布料——是一条桌布的一角。那一角原本大概只有一滴酱汁,现在那滴已经被她拖成一团云,颜色花花的,一圈一圈晕开。

      “你看,原来只有这么大。”她用指尖比了一个小点,“我想着赶紧擦掉,结果越擦越大,后来干脆整条拆下来洗。结果洗完了,这圈还在。”

      那一圈色素牢牢贴在纤维上,怎么揉都像在原地打转。

      龙女把清洁剂往上倒了几滴,用力搓了几下,污渍的颜色确实变浅了一点,可边缘那道暗暗的印子还是死死挂在那里,像不肯走的影子。

      “看吧。”她把布举到光下,郁闷地啧了一声,“再搓布要破了,到时候我就不是洗衣女仆,是洗衣杀手了。”

      柚子看着那一圈顽固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如果有一群只吃这种脏东西的小东西,把它们放上去,等吃完就自己散掉,就好了。

      她趁龙女转身去另一边翻找别的衣服的时候,把那块桌布的一角摊回水槽边缘,手指压在布料旁边的湿处。

      “只在这里。”她在心里默默说,“只吃掉这些,不要动别的。干净了就散掉。”

      指尖没有热,也没有刺痛,只是凉凉的水贴着皮肤,稍微有一点微妙的震动感。

      布面那一圈脏污的地方,水光好像变深了一点,像被什么非常细小的影子罩了一层。那层影子几乎看不见,只在光线折过去的一瞬间闪了一下。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

      污渍的边缘先是松散了一圈,颜色从外圈开始一点一点往中间退——就像有人用橡皮在纸上从外往里擦,只不过速度很慢。

      她深吸了一口气,压着自己别再往外想,够了,就到这里。

      “咦?你动手这么快啊?”龙女那边翻完衣篮,转头回来,一眼就看见那一片地方变得干净了,愣了一下,“刚刚那块不是还死死贴着吗?”

      她冲洗了一下,把布抖开,对着光看。

      那一小块地方和旁边别的地方没什么区别,既没有变薄,也没有被咬出洞来,只是原本那道色块彻底不见了。

      “哇,这瓶真有用。”龙女立刻给清洁剂贴上功劳,“早知道早点要了。”

      她大受鼓舞,又抱起一条沾了咖啡渍的床单:“再试试别的!”

      接下来的污渍大多老老实实在清洁剂和她的手劲之下退掉了,不需要柚子再动什么。

      柚子站在一旁,手指上还留着刚才那一点微妙的麻感。

      她抬眼看了一下那条已经干净的桌布角——那里的布纹纹理完好,只是湿漉漉地贴在水槽边缘,慢慢往下滚水。

      ——

      把那一大篮衣服洗完之后,她又被拉去帮忙把大件往晾衣区搬。

      晾衣区紧挨着洗衣房,是一块半露天的小院,顶上是架起来的藤架和几棵树的枝干,空隙里勉强能挤进一点天光。

      雨不容易打进来,可太阳也不容易打下来。

      龙女一边用力甩床单,一边念叨:“你看,这里永远晒不干。我都怀疑自己是在给它们洗冷永动机。”

      “冷……什么?”柚子没听明白。

      “就是永远转圈。”龙女笨拙地比划了一圈,“洗完挂上去,过一会儿摸摸,还湿,想着再等一下,结果再摸还是湿。”

      她把床单搭上绳子,用夹子一夹,床单垂下来,角还在滴水。

      “明明外面太阳挺大的,到我们这儿就像被偷走一半光。”她叹气,“园丁说下次顺路来修修树,可他们老是忙别的,轮不到我们这点破衣服。”

      柚子抬头看。

      头顶的确不缺叶子。新长出来的细枝几乎贴在藤架顶上,一层压一层,有些叶子已经开始发黄,却还挂在最外面,把光挡得严严实实。树干靠着墙长,枝丫倾向晾衣绳这一侧,好像全部重量都压在这边。

      她伸手扶了一下晾衣绳,看着上面一排排湿乎乎的布,在半阴不晴的光里滴着水。

      如果这里能松一点,光多一点就好了。

      她走到一根藤蔓旁,把手指轻轻搭在藤上。

      “只是那些多出来挡阳光的。”她在心里一点一点画线,“不要往外长,只往回收一点。黄了、该落的,可以先下来。”

      藤蔓本身凉凉的,手心一点刺痒很快就滑过去了,像有人从里面发出一个微小的叹息。

      有一片叶子晃了一下。

      那是靠外的一片,颜色已经偏黄。它像是终于被谁批准了一样,安静地从枝上松开,慢慢打着旋落到地上,轻轻拍在石板上。

      紧接着,旁边两三片也跟着松开,落在同一块地方。

      更高一点,有一条太过往外探的细枝微微缩回去一点,把最外面一环的叶子挤到了后排。整个树冠看上去几乎没变,只是中间多了一条很细的缝。

      阳光顺着那条缝斜斜落下来。

      刚好落在中间那三条晾衣绳上。

      那几条厚桌布先是被光照得一亮,水珠在布面上闪了一下,原本阴沉沉的一排,忽然有了一点亮起的感觉。布料还是沉甸甸的,却不再那么“阴冷”,仿佛被人从阴影里往外拖了一小步。

      柚子看着那几块布,心里又提了一下。

      她赶紧收住手,像是生怕再多想一点,这整院子的树都会往后退两步。

      空气里只剩下风吹过枝叶的声音。

      龙女挂了几条床单,转过身来,习惯性地伸手去摸旁边早些时候挂上去的那几块布,手指在布面上停了一下。

      “诶?”

      “怎么了?”柚子问。

      “今天这边好像暖一点。”她左右摸了摸,“平时这会儿都还是凉飕飕的。”

      她抬头看了一眼,才看到头顶多出来那道光缝。

      “原来是树今天想开窍啊。”龙女很轻易地把这件事归到园丁头上,“可能之前修过一下,现在光终于肯从这边挤进来了。”

      她说着,把后来要挂的衣服往那一截绳子靠了靠:“那以后这种难干的,就都先挂这条好了。”

      说完,她又回过头来,对柚子笑嘻嘻地说:“你以后也常来这边玩呀,你来的时候,好像衣服特别配合。”

      柚子也笑了一下。

      她心里很清楚,是自己动了那一小下,可这一次——

      没有玻璃碎掉,没有蔓藤疯狂往外窜出来,只是让本来就该落下的叶子提前退了一步。

      晾衣绳上挂着的布被风轻轻吹动,发出一阵被晒得暖暖的味道。

      ——

      午后,庄园更安静。

      大部分人都被自己的工作地点、自己的角落慢慢吸进去,世界像被折成了许多小块。

      柚子沿着另一条路,从洗衣房那边绕回主楼,路过温室时,脚步稍微停了一下。

      玻璃屋顶在阳光下闪着一层灰蒙蒙的反光,里面看不见什么动静,只能隐约看到几根藤蔓贴在玻璃上,叶片印出影子。

      她伸手推门。

      门没有上锁,轻轻一推就开了一条缝,有一股带着潮气的暖意从里面扑出来,混着泥土和叶子的味道。

      温室里比外面暖一些。

      脚踩上石板,小小的水珠从玻璃上滑下来,砸在地上的盆边。四周是已经见过几次的那些植物,缠架的藤蔓、整齐排着的小盆栽、中间的工作台。

      那张工作台上,放着画具。

      几只杯子插着铅笔,边上一摞纸。最上面那张被压了一个小玻璃瓶角,是一幅画了一半的画。

      她走过去。

      画纸上是温室的内部——桌子、靠背椅、花盆、藤蔓,摆得和她第一次来时几乎一模一样。连花盆的排列顺序、地砖的线条,都熟悉。

      画里有一个小小的背影,拿着书包,站在桌子旁边,看起来有点拘谨。那个人的头发在光下被画成柔软的一团,侧脸有一点儿她的轮廓。

      桌子旁边还有一团猫影,正准备跳上桌,尾巴高高翘着,像她熟悉的那团灰。

      但应该还有一个人的位置——那时候站在桌另一边的人。

      画纸上,那一块是空白的。

      靠近窗、靠近光的那一角,被留了下来。光从窗外斜斜打进来,藤蔓的线条绕过桌子,绕过那块空白,像在为某个本该站在那里的人腾位置。

      那块空白上有几道很浅很浅的铅笔痕迹,又被擦得几乎看不见。

      柚子站在桌边,手指沿着那一圈空白的边缘滑了一下。

      “好像……”她在心里说,“少了谁。”

      她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这句话。

      犹豫了一会儿,她拉了把椅子坐下,把压在画纸上的小玻璃瓶挪到一边,拿起一只铅笔。

      铅笔的重量和平常没什么区别,只是握在手里的那一刻,她突然觉得不知道该把笔落在什么地方。

      在那块空白里画出一个人吗?

      她盯着那一块看了很久,笔尖悬在空中,最后还是先沿着别的线条落下去——

      先把桌脚的轮廓补完整,把原本只有一小截的地砖接到纸边;再把角落里那盆花的叶片多添几片,让它们伸得更自然一点。

      她顺着画里的藤蔓走,把几条线从架子上往下拉了一点,让它们微微朝那块空白的方向探过去。并没有真正伸进去,只是在距那一块还有一点位置的地方停住,像是有点好奇,又不敢太靠近。

      铅笔在纸上沙沙地响。

      她低着头,呼吸慢下来,心里的那一点乱也被线条一点一点摊开。

      她没有去刻意画出谁的侧脸或肩线,只是在那块空白周围,把世界补得更完整一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温室里原本安静得只有水珠声的空气里,多了一些别的动静。

      她画纸上的藤蔓多添了一笔,现实里的某几根藤蔓也轻轻晃了一下,像是在伸懒腰。有一朵原本搭拉着的花,把头抬高了一点,花瓣朝她这边偏来。

      天窗那边的光换了一点角度,透过玻璃,被叶片切成一片片更细小的光斑,洒在桌面和画纸上。

      柚子画得投入,暂时没注意到这些。

      直到手腕酸了,她停下来晃了晃手,往后一靠,才发现——刚才还紧紧贴在支架上的几根藤,现在姿势松了一点,叶子换了个更舒服的角度垂下来。

      她心里“咯噔”一下。

      不会又是她弄的吧?

      她赶紧站起来,在温室里走了一圈——

      没有花盆被撞倒,土也没撒出来;玻璃完好无损,没有哪一块被蔓藤顶得发出危险的声响;走道还是可以正常路过,没有哪一根藤突然冒出来拦路。

      植物们只是……看起来比刚才更放松了一点。

      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原来也可以这样。”她在心里小声说。

      不是每一次,都是暴走和炸开。有时候,只是把一整屋子的东西轻轻往“比较舒服”的方向推了一点。

      她回到桌子边上,看了一眼那张纸。

      空白的那一块还在,却不再那么刺眼。

      周围的线条绕了一圈,把那一块圈在当中,不是用力描出一个人的轮廓,而是很自然地给那一块留下了一个位置——你来也可以,不来也不勉强。

      她把铅笔放回玻璃杯里,站起身,走到门口时又回头多看了一眼。

      温室里安静下来,只是叶子们都换了一个稍微自在一点的姿势。

      她轻轻把门带上。

      ——

      再往后一天,阳光慢慢偏向楼的另一侧。

      她沿着走廊往自己房间走,脚步踩在地毯上,没有太大的声响。窗外能看到一点远处草地的绿色,和更远一点那座白石的洗礼堂顶部。

      走到自己客房门口时,她先愣了一下。

      门边的地上,规规矩矩放着一个小小的包装盒。

      不大,像是某种日用器具的尺寸,上面贴着庄园内部的纸条,写着她的名字。

      她左右看了一眼。

      走廊上空空荡荡的,只能听见远处偶尔传来的说话声。

      她弯腰把盒子捡起来,进了房间,把门关上。

      包装上没有太多说明,她用指甲沿着胶带划了两下,把纸壳掀开。

      里面躺着一部手机。

      外壳是很普通的白色,屏幕还贴着保护膜,侧边有一点薄薄的新机器光泽。旁边压着一张折起来的小纸条。

      她先拿起纸条。

      纸条不大,字也不多。

      上面写着:

      方便时记得开机。
      ——琊

      她盯着那一行字看了好几秒。

      手机本身静静躺在盒子里,像一块完全黑着的玻璃。

      她伸手把它拿出来,放在掌心里掂了掂重量,指腹摩挲着边缘,像是要确认这东西是不是真的属于她。

      只要开机,她就可以……怎么样?

      联系谁,或者被谁联系。

      她的拇指停在还没点亮的屏幕上,停了很久。

      最终,她只是轻轻把手机放到床头柜上,连同那张纸条一起,用枕头旁的一本书压住纸的一角,避免它被风吹走。

      “……先放一会儿。”她小声说。

      屏幕在夕阳下反了一点光,暗暗的,却像一个被放在那里的新窗口,安安静静,不催促她立刻从那边看出去。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

      她坐在床边,手掌还留着刚才握着手机时那一点冰凉的触感。脑子里晃过今天的一连串画面:炉台上差点糊掉的那一圈酱汁、晾衣绳上越来越干的桌布、温室里那一块还留着空白的位置。

      这些东西叠在一起,像一层薄薄的痕迹。

      它们不记在什么名册上,也没写进任何正式的纸张里,可她知道——

      哪怕哪天她真的离开这里,醒在一个看似“正常”的日常里,这些痕迹也不会像梦一样一夜就消失干净。

      她伸手关了床头灯。

      黑暗慢慢涌上来,把手机和纸条一起包在影子里,只留下窗外那一点被月光勾出来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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