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生明月

　　刚刚落成的水坝旁有一座崭新的鱼娘娘祠。

　　河水滔滔倾泻而下，水声比过年的爆竹还响亮。

　　鱼十五娘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被描彩造像，塑上金身后抬到生祠之中，祠堂并不算宽阔，青砖黛瓦，除了鱼十五娘造像的正堂，就是描述她是如何带人治水修堤，救助百姓的。

　　“保境安民，恩同再造。”鱼十五娘一字一字读堂上题跋，问左右之人，“这八个字倒是遒劲有力，是谁写的？”

　　朱玉这时候答道：“是在下。”

　　“你怎么也学会这一套了？”鱼十五娘诧异。

　　高姰这时候出来解释：“知道女君不喜欢奢靡，这座祠是老百姓自发用重建堤坝房屋剩下的砖瓦木料修葺的。拯救万民于水火，这样的功德本就足以建造生祠，令后人永记。”

　　鱼十五娘感慨：“岂非让世人以为我是沽名钓誉之辈？”

　　柱杖的乡贤老人出首劝道：“鱼娘娘，若没有您救命，我等早已经家破人亡。再造之恩，如何当不得一座生祠呢？只愿鱼娘娘保佑黄河安澜，风调雨顺。”

　　这声“鱼娘娘”，鱼十五娘还是认下了。

　　就当是他们需要一个母亲，而鱼十五娘刚好有宽广博大的胸怀。

　　鱼十五娘这趟治水之行并不算赔本，甚至可以说还有意外之喜。未等她整编军队继续挥师北上，范阳卢氏便主动献城归降。

　　自此，太行山以东，长城以南的河东膏腴之地，尽数收入鱼十五娘囊中。

　　幽州地处北境，深冬时节，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天地间一片素裹。然而卢氏深宅之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名贵的熏香在暖空气中氤氲弥漫，混合着案几上水仙花的清冽芬芳，竟硬生生在这数九寒冬里营造出一方春日。厚重的锦缎帘幕隔绝了外界的风雪声，只留下极其模糊的、风啸做丝竹管弦的配乐。

　　鱼十五娘端坐主位，锦衣轻裘，指尖触碰着温热的玉杯，身侧坐着的陆伏便为她斟了一杯热酒。

　　卢氏族长坐于下首，脸上堆着恭谨的笑意，胡须修剪得油光水滑，更衬得他中年仪容不凡。“女君所提养马新政，卢氏必当倾力配合，不敢有丝毫懈怠。”

　　马，这才是关键所在。

　　鱼十五娘挥兵河东，一为暂避中原群雄逐鹿的混战漩涡，二则觊觊这水草丰美、盛产良驹的宝地。

　　此前她倾尽五州之力搜罗马匹，也不过堪堪装备起三千骑兵。而仅河东幽州一地，就足以提供上万匹良马，这足以让鱼十五娘再拉起一支令人生畏的铁骑。

　　丝竹管弦渐歇，舞姬们敛衽退下。卢族长含笑拍了拍手，朗声道：“为贺女君大喜，特献薄礼，聊表寸心。”
　　门扉轻启，一男一女缓步上前，随即盈盈跪地，深深叩首。

　　室内暖融的春光都聚拢于在这两人身上。

　　这娘子罩着件银狐裘镶边的淡青色素锦短袄，在炉火映照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乌发如云，肌肤赛雪，是久居北地特有的莹白剔透。她的眉眼又生得极好，黛眉宛若远山含烟，眸子清澈如幽潭，长睫在玉白的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鱼十五娘暗忖，所谓倾国倾城，大约便是如此了。

　　而她身旁郎君，容色之盛竟丝毫不逊于她。

　　衣料是厚实而光亮的北地锦缎，衣襟和袖口滚着浓密的黑色貂毛，完美地勾勒出他紧窄有力的腰身和宽阔的肩膀。衣襟微微敞开，刻意露出一小片同样冷白的、线条紧实的胸膛。

　　眉棱深邃鼻高如峰，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眼窝微陷，眸色是罕见的浅琥珀色，透着漂亮的光泽。

　　卢氏族长一一介绍道：“这是小女道娘，那是堂侄士琬。听闻女君求贤若渴，我范阳卢氏特寻觅了此二人以效犬马之劳。不知合不合女君心意。”

　　两人姿态恭顺，匍匐于地，但细看之下，那娘子指尖微颤，郎君肩背线条绷得如拉满的弓弦，不易察觉的紧绷感无声蔓延。

　　鱼十五娘眼中分明看到一只剪掉羽翼的雌鹰和一头被强按头颅的孤狼。

　　而她身侧的陆伏，指节已然攥得发白，手背上青筋隐现。

　　鱼十五娘不动声色地将右手覆上陆伏紧握的拳头，掌心温热而坚定。陆伏的手猛地一僵，随即在那无声的安抚下，指节缓缓松开，反手与她十指相扣。

　　鱼十五娘感受到掌心的回应，唇角勾起一抹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她这才从容抬眼，目光清朗，越过跪伏在地的两人，直直投向卢族长，声音平和道：

　　“卢族长一番盛情，我心领了。”她顿了顿，眼神扫过卢道娘与卢士琬，笑了笑：“范阳卢氏底蕴深厚，名不虚传。”

　　卢族长脸上笑容更盛，正待开口，却听鱼十五娘话锋一转：“我治下用人，首重才德，唯才是举。开春便准备在真定大考，无论世家寒门，皆凭真才实学晋身。”她的目光变得锐利而坦荡，“届时还望郎君娘子一展胸中所学。若真有济世安邦之才，我必当重用。”

　　卢族长开怀大笑，连连摆手道：“女君客气了！素闻女君勤勉，难免有废寝忘食之时。他们算不得什么金贵人，只愿侍奉羹汤洒扫，为女君分忧役使罢了。”

　　鱼十五娘端起温酒，浅啜一口，回到：“族长言重了。奉帚洒扫自有仆役；侍奉羹汤也有庖厨。岂敢劳烦令爱令侄？”她语气温和，拒绝之意却斩钉截铁。

　　而后不等卢族长言语，便自顾牵了陆伏起身告辞。

　　“算我有酒了。我夫妻已有半年不得见，入了夜正是互诉别情的好时候，就不与族长闲话了。”

　　鱼十五娘临时居所在外，并不会在深宅大院过多逗留。

　　在座众人俱是起身弓腰相送。

　　屋外风雪暂停，天地已浑然一色。远方的山峦、高深的宅邸，只留下模糊起伏的轮廓。

　　鱼十五娘和陆伏牵手走出卢氏的宅邸，雪层厚积覆过脚面，踩在上头发出沉闷而粘滞的“咯吱”声，左右随扈远远跟在他们身后，于是两人身前身后，天地茫茫，唯余两排清清白白的脚印，深深浅浅，曲折向前。

　　来时的蜿蜒雪路已然不可见了，鱼十五娘便踩了一条新路出来。

　　手心很热，鱼十五娘感觉不到冰雪刺骨的冷。

　　陆伏轻声道：“这儿的雪可真大。”

　　鱼十五娘莞尔，面上被风吹红，答道：“登州冬季常有暴雪，我有些想家了。”

　　陆伏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侧过头，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被风吹红却依旧清绝的侧脸，那些在胸中翻涌了无数日夜的的言语，此刻终于流淌而出：

　　“岳丈大人秋日时回到青州，今年的盐产不错，进账颇多。岳母和姨母在青州也挺好的，学堂里不少娘子都想参与明年的考试。方鸢也继续着她治病救人的理想。阿爹和张师爷的地今年丰收了。四哥的儿子在夏日里出生，五哥在十月时娶了个秀才家的娘子。齐州……子原做得也很好，在等你回去。”

　　他语速不快，甚至有些笨拙地停顿，仿佛要把分离时每一件与她相关的、他知晓的细碎消息，都捧到她面前。
　　“我来时路过大名县。”陆伏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见到了他们给你造的那座生祠，香火很旺盛。不过那造像……”他轻轻摇头，唇角微扬，带着一丝孩子气的挑剔，“不像你，没有你好看。”

　　在这万籁俱寂的雪夜里，陆伏心跳如擂鼓。

　　“我一直都在好好读书，子原说我很有长进了。若是去考试，说不得也能中，不会给你丢脸。”

　　鱼十五娘听得极认真，唇角噙着一抹恬静的笑意，目光却始终落在前方被新雪覆盖的未知路途上。

　　陆伏停下脚步，转过身，彻底面对着她。他高大的身影在雪地中投下长长的影子，目光如炬，穿透冰冷的空气，直直锁住她的眼眸，那里面只剩下澄澈的坚定和满溢出来的情愫。

　　“姐姐。”他还是这么叫鱼十五娘。

　　“姐姐，你的心里怀揣着天下。你会越走越远，但是我也会努力跟住你。”

　　“民间有词曲流传：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陆伏念诗的声音像像温热的泉水。

　　“我只有一愿。鱼娘娘，万岁。”

　　“唯愿你壮志得酬，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

　　鱼十五娘反手更紧地握住他，笑意从唇角蔓延至眼底深处。

　　“真好，我喜欢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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