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染区·病毒风暴

作者:霁雨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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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区


      运输机引擎的轰鸣,是疲惫心脏的共振。
      舷窗外,南太平洋的深蓝被机翼切割成翻涌的碎玉,下方偶尔掠过一片翡翠般的环礁,如同造物主遗落的眼泪。
      机舱内弥漫着消毒水、汗液和金属冷却后的冰冷气息,更深层的是持续一年、跨越六大洲、累积近千条生命陨落后沉淀的、近乎凝固的疲惫。
      D区341,E区132,F区95...冰冷的数字刻在每个幸存者的瞳孔深处。天敬贞靠窗坐着,战术平板屏幕暗着,映出他下颌绷紧如刀削的侧影。
      他闭着眼,但眼睫下细微的颤动泄露了并未入睡。柳开江坐在斜后方,同样闭着眼,双手却无意识地反复握紧又松开,指节泛白,仿佛仍在紧握那把长刀。
      沙锦在他旁边,难得地安静,用野战刀刀尖在座椅扶手上刻着一只歪扭的袋鼠,只是嘴角那惯常的促狭弧度,此刻也蒙上了一层风霜。
      沙锦刻完袋鼠的尾巴,刀尖顿了顿。他侧过头,目光在柳开江紧绷的下颌线和天敬贞映在平板屏幕上的冷硬侧影间逡巡。
      那层无形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僵硬空气,像一层厚厚的冰壳,裹在两人之间。
      沙锦嘴角动了动,一丝狡黠的亮光重新在那双疲惫却依旧跳脱的眼睛里点燃。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两人都听见。
      “啧,嫂子,”沙锦用刀柄戳了戳柳开江的手臂,力道很轻,“琢磨啥呢?琢磨你家天哥回了A区,会不会被那群眼巴巴等着的小姑娘抢走啊?”他朝闭目养神的天敬贞努努嘴,“你看天哥那睡相,啧,睫毛长得,跟刷子似的,回去了还不得被围观?”
      柳开江身体一僵,猛地睁开眼,眼底带着未褪的血丝和一丝被戳破心事的狼狈,狠狠剜了沙锦一眼,“闭嘴!再胡说八道把你扔海里喂鲨鱼!”
      沙锦嘿嘿一笑,收回刀,毫不在意,“行了行了,气性这么大干什么。不过嫂子,你这担心可都写脸上了。”他压低声音,带着蛊惑,“天哥那性子,回去了指定又把自己关指挥室,对着那些伤亡报告,不吃不喝不睡觉。他那身体,在乌鲁鲁沙暴里就疼得直不起腰,你忘了?这回去了,没人盯着,指不定...”
      柳开江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天敬贞的侧影,落在他搭在扶手上的手。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即使在放松状态下也带着一种习惯性的紧绷,手背皮肤在机舱冷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一股混杂着心疼和焦躁的暗流瞬间涌上心头。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低吼道:“他自己不知道疼吗?活该!”
      “你看你,老是这么说,”沙锦凑得更近,声音带着煽风点火的意味,“你能真看着他把自己折腾进医疗舱?你那宝贝保温杯呢?里面还泡着上次在塔斯马尼亚搞到的雪山参片吧?说是给伤员补元气,结果自己一口没舍得喝...”他故意拉长了尾音。
      柳开江的脸腾地红了,像被揭穿了最隐秘的珍藏。那保温杯里温着的参片茶,确实是他特意省下的...他猛地扭开头,声音带着恼羞成怒的粗硬,“那是...给受伤的兄弟留的!”
      “哦~受伤的兄弟啊~”沙锦拖长了调子,一脸了然,“那现在‘受伤最重’的兄弟天敬贞同志就在这儿,胃疼得脸都白了,算不算‘留’给他?”
      柳开江被噎得说不出话,胸腔里像塞了一团荆棘。他下意识又瞥了一眼天敬贞微蹙的眉头和略显苍白的脸色,心脏被那无声的忍耐狠狠揪紧。
      就在这时,机身猛地一个颠簸!小范围的乱流让机舱摇晃起来!
      柳开江身体被惯性带得向前一倾!混乱中,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天敬贞放在扶手上的保温杯因为颠簸猛地滑落,眼看就要砸在金属地板上!
      完全是本能!柳开江忘记了自己的尴尬,身体比思维更快!他猛地探身,长臂一伸,在那保温杯即将坠地的瞬间,一把稳稳地捞住了它!
      杯身还带着一丝温热。他握着杯子,动作凝固在那里。
      天敬贞被颠簸晃醒,睁开眼,目光先是落在自己空了的扶手,然后缓缓抬起,看向柳开江手中那只熟悉的、属于他自己的保温杯,最后,视线定格在柳开江那张混杂着紧张、尴尬和一丝未消红晕的脸上。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柳开江像是被那深潭般的目光烫到,猛地缩回手,将那保温杯几乎是丢一般地塞回天敬贞怀里!动作幅度大得带起一阵风。
      “拿...拿稳了!可别给我弄掉了!”声音又冲又急,带着欲盖弥彰的慌乱。说完立刻转回身,把脸死死埋进臂弯,只留下两个红得滴血的耳朵尖。
      天敬贞低头看着怀中失而复得的保温杯,又看了看柳开江那几乎要缩进座椅的背影。
      保温杯外壳上,还残留着对方掌心瞬间接触留下的、微热的湿痕。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拧开杯盖,里面是普通的清水。他仰头喝了一口,冰冷的水滑过喉咙。然后,他重新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只是那紧抿的、略显苍白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
      而斜后方,沙锦无声地用口型对着柳开江红透的耳朵说了句“怂包”,笑得肩膀直抖。
      大堡礁的海水,是沸腾的祖母绿宝石。运输艇切开墨蓝的海面,激起的浪花在炽烈的南半球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
      空气湿热粘稠,饱含着海盐的咸腥和一种更为诡异的、类似腐烂珊瑚混合着甜腻铁锈的恶臭。
      视野尽头,曾经色彩斑斓的珊瑚礁群,如今呈现出一种病态的、令人心悸的荧光。
      它们如同巨大的、半融化状态的彩色蜡像,在清澈得过分的水下缓缓蠕动、增生,不断分泌出粘稠的、闪烁着幽蓝或荧绿光芒的液体,将周围的海水染成一片片妖异的光斑。
      水下,巨大扭曲的影子在荧光海水中若隐若现。这里是“活体珊瑚礁”的侵蚀区。病化物是海洋生物与变异珊瑚的噩梦融合。
      形态如同放大了百倍的、覆盖着荧光珊瑚虫的剧毒“荧光蛰母”,拖着长长的、布满神经毒素触须;由无数珊瑚虫聚合而成、如同移动堡垒般的“珊瑚巨像”,体表不断喷射出带有强酸和致幻孢子的粘液团;还有最致命的“拟态礁鲨”,它们完美伪装成无害的珊瑚礁,一旦猎物靠近,便会瞬间爆发出恐怖的撕咬力量。
      天敬贞站在运输艇船首,海风吹拂着他额前汗湿的黑发。他透过高倍望远镜扫描着前方一片荧光尤其浓烈的海域,那里,一座如同小山般隆起的珊瑚巨像正在缓缓移动,周围环绕着成群的荧光蛰母,如同恶毒的卫星。
      “目标锁定,珊瑚巨像,核心位于顶部凹陷的共生腔。柳开江,带水下突击组,从西侧礁盘切入,目标:破坏共生腔!沙锦,水面火力压制,清理蛰母群,注意孢子云雾!”
      “收到!”柳开江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带着海风特有的粗粝和沉稳。他动作利落地检查着潜水装备,背上特制的防水呼吸器,手中长刀的净化素涂层在阳光下蒸腾起淡蓝的微芒。
      他率先跃入荧光闪烁的海水,身影如同一条矫健的黑鱼,迅速下潜。突击组成员紧随其后,消失在妖异的光斑之中。
      水下世界光怪陆离,危机四伏。柳开江带领突击组在巨大的珊瑚枝杈间潜行,如同在巨兽的骨骼森林中穿梭。荧光蛰母的触须如同致命的彩带,在幽蓝的海水中飘荡。
      一只蛰母悄无声息地从上方礁石阴影中飘落,数条散发着幽蓝荧光的触须,如同毒蛇般悄无声息地卷向柳开江的后颈!
      “左后方!”天敬贞的厉喝通过水下通讯器传来,几乎与枪声同时!
      咻!
      一枚特制的水下净化子弹带着微弱的轨迹,精准地射入柳开江左后方一只蛰母的伞状体核心!净化能量在水中爆开一团柔和的蓝光,蛰母剧烈抽搐,触须无力地垂落!
      柳开江瞬间侧身,触须擦着他的潜水服掠过。他反手一刀,蓝芒闪过,将另一只试图靠近的蛰母触须斩断!
      他朝着通讯器低吼,“谢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透过浑浊的荧光海水,望向船首那个模糊却挺拔的身影。
      就在突击组逼近珊瑚巨像底部的瞬间,巨像顶部那如同火山口般的共生腔猛地收缩!一股粘稠的、散发着刺鼻甜腥气味的墨绿色孢子云雾,如同海底火山爆发般喷涌而出!云雾迅速扩散,所过之处,海水变得浑浊粘滞,连光线都被扭曲吞噬!通讯频道瞬间被强烈的干扰杂音淹没!
      “孢子云!闭锁呼吸器!加速突破!”柳开江的声音在杂音中断断续续。
      突击组顶着强干扰和粘稠的孢子云雾,奋力向巨像顶部游去。柳开江挥刀劈开缠绕过来的珊瑚触须,净化蓝芒在浑浊的云雾中艰难闪烁。
      就在他即将靠近共生腔边缘时,一只体型庞大、伪装成礁石的拟态礁鲨,从侧面猛地扑出!
      布满荧光珊瑚锯齿的巨口,带着撕裂海水的力量,狠狠咬向柳开江的腰部!
      太快了!
      水下阻力让闪避变得异常困难!
      船首的天敬贞瞳孔骤缩!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再次驱动!他猛地端起特制的水下步枪,完全凭借直觉和无数次生死磨砺出的默契,枪口几乎没有瞄准的时间,对着柳开江侧前方的海水,连续扣动扳机!
      咻!咻!咻!
      三枚净化子弹呈品字形射出!并非攻击礁鲨,而是射入柳开江与礁鲨之间的海水!净化能量在水中爆开,形成三道短暂的、带有排斥力的净化力场屏障!
      砰!
      礁鲨巨大的头颅狠狠撞在第一道净化力场上,动作猛地一滞!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力场接连爆发!虽然无法完全阻挡,却为柳开江争取到了宝贵的零点几秒!
      柳开江抓住这瞬间的迟滞,身体如同受惊的鳗鱼般猛地向斜下方蜷缩翻滚!礁鲨布满锯齿的巨口擦着他的潜水服后背掠过,撕开一道长长的裂口,冰冷的海水瞬间涌入!
      柳开江惊出一身冷汗,迅速上浮调整。他透过浑浊的海水和干扰,再次望向船首。那个身影依旧挺立,枪口还对着他刚才的位置。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冰冷的海水,瞬间流遍全身。
      他不再犹豫,借着礁鲨被力场干扰的瞬间,身体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加速,长刀带着决绝的蓝芒,狠狠刺入珊瑚巨像顶部那蠕动的共生腔!
      轰——!
      净化素能量在核心内部剧烈反应、爆炸!
      珊瑚巨像发出沉闷的哀鸣,庞大的身躯剧烈颤抖、崩解!粘稠的墨绿色浆液和碎裂的荧光珊瑚虫喷涌而出!柳开江借力后撤,迅速上浮。
      当他破水而出的瞬间,第一眼看到的,依旧是船首那个持枪而立的身影。海风吹拂着对方的作战服,阳光勾勒出冷硬的轮廓。
      两人的目光隔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在空中短暂相接。
      柳开江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迅速移开视线,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掩饰着心底翻涌的悸动。
      天敬贞也缓缓放下枪,目光在柳开江被撕开的潜水服后背停顿了一瞬,随即移开,恢复了惯常的冷峻,下达清理战场的指令。只是那握着枪托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
      “嫂子!水下华尔兹跳得不错啊!”沙锦的大嗓门从另一艘快艇上传来,他正用羽毛球拍将一个飞溅过来的、拳头大小的腐蚀性珊瑚虫粘液团精准地抽飞回海里。
      “就是衣服破了点!回去让天哥给你缝!”他朝着柳开江的方向挤眉弄眼,成功让后者刚褪下一点红晕的脸又腾地烧了起来。
      乌鲁鲁巨岩的红色沙漠,在正午的烈日下如同燃烧的炼狱。
      天空是刺眼的、没有一丝杂质的钴蓝,空气被灼烤得扭曲蒸腾,视野里的一切都在晃动。
      滚烫的赭红色沙粒如同烧红的铁砂,隔着厚重的作战靴底都能感受到那烙铁般的热度。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被高温炙烤过的沙尘气息,以及一种深层的、如同金属锈蚀混合着硫磺和生物组织烧焦的甜腥恶臭。
      巨大的乌鲁鲁岩如同大地裸露的、滚烫的心脏,在热浪中沉默地搏动。
      这里的病化异物,是沙漠与结晶的暴虐结合。
      形态如同巨蜥与蝎子混合体的“赤晶沙蝎”,甲壳是暗红色的能量结晶,尾部高高翘起,末端是不断旋转、蓄积着高温射线能量的赤红结晶炮;如同流动沙丘般的“流沙蠕虫”,能瞬间吞噬地面的一切,体表覆盖着带有强磁性和腐蚀性的黑色沙粒;还有最诡谲的“幻影石蜥”,能利用热浪扭曲光线完美隐形,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发动突袭。
      极端干旱和高温是它们的力量之源。
      临时休整点设在巨岩投下的一小片狭窄阴影里。战士们如同脱水的鱼,靠着滚烫的岩壁喘息,汗水刚渗出皮肤就被瞬间蒸干,只留下刺痒的盐渍。连呼吸都带着灼痛。
      压抑和脱水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沉重的沙袋压在每个人心头。
      柳开江拧开水壶,将最后一点珍贵的水倒在掌心,胡乱地抹在脸上和脖颈,试图带走一丝灼热。
      他下意识地抬眼,目光穿过热浪扭曲的空气,落在不远处另一片阴影下的天敬贞身上。
      天敬贞正半蹲着,用战术平板分析着下一区域的能量图谱,侧脸线条在热浪中显得有些模糊,但紧抿的唇和额角不断滚落的汗珠,透露出同样的煎熬。
      尤其后腰处,作战服被汗水浸透,紧贴着身体,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柳开江知道,那是上次在巴塔哥尼亚冰川裂隙中,为了拽住坠落的自己而拉伤的旧患,此刻在酷热脱水和高强度行军中,怕是疼痛难忍。
      沙锦像条蔫了的蜥蜴,瘫坐在柳开江旁边,用帽子扇着毫无凉意的风。他顺着柳开江的视线望去,又看看柳开江水壶里仅剩的几滴水,嘴角那点蔫坏的笑意又活泛起来。
      “啧,嫂子,”沙锦用气声,带着夸张的虚弱,“水都没了还惦记着给天队留一口呢?真贤惠”。
      柳开江脸一热,没好气地低吼,“滚!老子自己都不够!”
      “够不够的,心意到了嘛。”沙锦晃了晃自己同样空空的水壶,眼神瞟向天敬贞的方向,“你看咱家天队,那腰绷得,跟拉满的硬弓似的,再这么硬撑下去,怕是要折在这儿。你那包里,不是还收着两管特级战场能量胶?那玩意儿补水补电解质最快了...”他故意拉长了尾音,眼神促狭得像沙漠里的狐狸。
      柳开江的心脏猛地一跳。那两管能量胶,是他特意留下的最后底牌,准备在最危急关头用。他烦躁地抓了抓被汗水粘成一绺绺的头发,低吼道:“那是救命用的!”
      “现在就是救命啊!”沙锦一脸“你觉悟不够高”的表情,“天哥要是旧伤复发倒在这儿,咱们这群人还不得全折在沙漠里?他可是咱们的‘命’啊!”他把“命”字咬得格外重。
      柳开江被噎住,胸腔里像有团火在烧,又像被沙粒堵住。
      他下意识又看向天敬贞——对方正试图站起身,动作明显滞涩了一下,眉心几不可查地一蹙。那细微的痛楚,像根针狠狠扎进柳开江眼里。
      他猛地低下头,手指在背囊的搭扣上反复摩挲,内心天人交战。
      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悲壮,快速从背囊最内侧的防水夹层里掏出那两管银色的能量胶。
      他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机器人,一步步穿过滚烫的沙地,走向天敬贞。天敬贞察觉到脚步声,抬起头。热浪扭曲中,柳开江那张被晒得发红、带着汗渍和沙尘的脸出现在眼前。
      天敬贞的目光掠过他手中那两管显然异常珍贵的能量胶,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柳开江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视线死死盯着对方作战服上的一块污渍,动作生硬地将两管能量胶塞进天敬贞手里。那冰凉的金属管身,在滚烫的空气中显得格格不入。
      “补...补水的...省着点!”声音又干又涩,带着掩饰不住的窘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说完,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转身,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快步走回自己的阴影里,一屁股坐下,抓起空水壶猛灌并不存在的空气,仿佛渴得要命。
      天敬贞低头看着手中还带着对方汗湿掌温的能量胶,又抬眼看了看那个几乎要把自己缩进岩壁里的背影。
      深邃的眼眸中,翻涌过复杂的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片深沉的寂静。他没有道谢,只是沉默地拧开一管能量胶,将粘稠冰凉的液体挤入口中。
      那带着人工甜味的冰凉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
      他重新低下头,继续分析平板上的数据,只是那紧绷的后腰,似乎几不可查地放松了一线。
      沙锦看着柳开江通红的耳根,无声地用口型说了句“出息”,然后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仿佛完成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事。
      塔斯马尼亚的冰川,是凝固的叹息。狂风卷着细碎的、如同钻石粉末般的冰晶,在铅灰色的低垂天幕下狂舞,发出鬼哭般的尖啸。
      巨大的冰舌从墨绿色的山峦间垂落,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幽蓝死寂的寒芒。
      气温低得连空气似乎都要冻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叶被冰刃切割的剧痛,呼出的白雾瞬间被狂风撕碎。
      这里是F区清剿的终焉之地——南冰原裂隙带。联合侦察纵队的战士们,如同渺小的黑色甲虫,在陡峭的冰坡上艰难地向上攀爬,向着最后侦测到的“冰核母巢”信号源推进。
      这里的病化物,是极寒与腐败的亵渎融合。形态如同巨大化、覆盖着厚重冰晶甲壳的蜘蛛与蝙蝠混合体的“冰晶寡妇”,能在光滑的冰面上无声滑行,喷吐带着神经麻痹效果的冰丝;如同半融化雪人般的“雪腐聚合体”,行动迟缓却力大无穷,体表不断滴落带有强腐蚀性和超低温的黑色粘液;最致命的是潜藏在冰川裂隙深处的“冰核母巢”本身——一个由蠕动冰晶和暗绿色能量核心构成的庞大肉瘤,能不断释放出冻结灵魂的精神冲击波和孵化出各种小型冰晶怪物。
      刺骨的严寒是它们的主场,也严重迟滞着人类的行动和思维。
      天敬贞攀在一块被狂风打磨得光滑如镜的黑色火山岩后面,通过望远镜观察着前方一片被巨大冰川环绕的冰斗。
      冰斗中央,一个直径超过十米的、如同跳动心脏般的暗绿色肉瘤(冰核母巢)正缓缓搏动,散发出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动。
      无数冰晶寡妇和雪腐聚合体如同忠诚的卫兵,在冰斗中游弋。
      “目标锁定,冰核母巢。一组、二组,高地火力压制,干扰其精神波动。柳开江,带突击组,从东侧冰隙切入,目标:近距离摧毁能量核心!沙锦,西侧策应,清理冰晶寡妇!”天敬贞的声音透过加密频道传来,被风声撕扯得断断续续,却依旧带着冰冷的决断。
      “明白!”柳开江的声音带着被严寒冻结的粗粝。他紧了紧手中的长刀,刀身净化素蓝芒在狂风暴雪中顽强闪烁。他率先贴着陡峭湿滑的冰壁,向着那道深邃的东侧冰隙滑去。
      突击组成员紧随其后,如同几道在白色死神镰刀下疾行的黑影。
      就在柳开江即将滑入冰隙入口的瞬间,冰核母巢的搏动猛地加剧!一股强大到令人灵魂冻结的无形精神冲击波,如同冰山崩塌般轰然压下!
      嗡——!
      所有战士的动作都猛地一滞!意志如同被冰锥刺穿!同时,冰斗四周的冰壁毫无征兆地爆裂!无数尖锐的冰棱如同死神的獠牙,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覆盖了整个突击组所在的区域!
      “规避——!”天敬贞的厉吼被精神冲击和冰棱破空的尖啸彻底淹没!
      噗嗤!噗嗤!
      冰棱穿透作战服、撕裂血肉的闷响令人牙酸!惨叫声被狂风瞬间卷走! 柳开江在精神冲击袭来的瞬间就感到大脑如同被重锤击中!眼前一片发黑!紧接着致命的冰棱风暴已至!
      他凭着无数次生死磨砺出的本能,身体猛地向冰隙入口旁一块凸起的冰岩后翻滚!
      嗤啦——!
      一道足有手臂粗细、闪烁着幽蓝寒芒的巨型冰棱,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贯穿了他刚才位置的冰岩!冰岩瞬间被洞穿,裂纹蔓延!但冰棱的尾端,锋利的冰晶边缘,仍旧在柳开江翻滚时,狠狠撕裂了他左臂外侧的作战服和皮肉!鲜血瞬间涌出,在极寒中迅速凝结成暗红的冰晶!
      剧痛让柳开江瞬间清醒!他咬碎舌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冰隙就在眼前!他必须进去!
      “突击组!跟我冲!”柳开江嘶吼着,不顾左臂撕裂的剧痛,如同受伤的雪豹,猛地扑入那道深邃、散发着刺骨寒气的冰隙!
      冰隙内狭窄、湿滑、黑暗。头盔照明光束在光滑的冰壁上反射出晃眼的光芒。冰核母巢搏动的暗绿光芒从深处透出,带着令人作呕的甜腥。
      柳开江忍着剧痛和眩晕,在犬牙交错的冰柱间快速穿行,目标直指深处那搏动的核心!长刀的蓝芒是他唯一的指引。
      突然!
      前方冰壁阴影中,一只体型格外庞大的冰晶寡妇无声滑出!它胸腔的冰蓝核心骤然亮起,数道带着幽蓝寒气的麻痹冰丝,如同毒蛇般喷射而出,瞬间封死了柳开江所有前进和闪避的空间!
      距离太近!根本来不及反应!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砰!砰!
      三声清脆的枪响从冰隙上方传来!三枚净化子弹精准无比地钻入冰晶寡妇头部几丁质甲壳最脆弱的复眼连接处!
      第一发撕裂防护,第二发搅碎内部组织,第三发彻底引爆了那幽蓝的核心!
      “嘶——嘎!!”
      冰晶寡妇发出凄厉的嘶鸣,庞大的身躯猛地僵直,喷射出的麻痹冰丝瞬间失控、软垂!
      柳开江抓住这瞬间的空隙,身体猛地从软垂的冰丝下方滑过!他根本无暇思考子弹的来源,眼中只有前方那搏动的暗绿核心!
      长刀爆发出最后的、决绝的蓝芒,他合身扑上,将全部力量灌注于双臂,狠狠刺入那蠕动的、散发着恶臭的肉瘤核心!
      噗嗤——轰!!!
      净化素蓝芒与暗绿能量核心剧烈冲突、湮灭!恐怖的爆炸在狭窄的冰隙内发生!冲击波裹挟着碎裂的冰晶、粘稠的绿色浆液和灼热的能量乱流,如同海啸般向四周席卷!
      柳开江被狂暴的力量狠狠抛飞,后背重重撞在坚硬的冰壁上!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在碎裂的面罩上!世界瞬间被爆炸的白光和剧痛淹没!
      冰隙上方,天敬贞保持着射击的姿势,枪口还冒着青烟。
      剧烈的爆炸让整个冰斗都在颤抖,冰壁崩裂!他死死盯着冰隙入口翻涌的烟尘和喷溅出的绿色粘液,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没有任何犹豫,他猛地从掩体后冲出,顶着不断坠落的冰晶碎块,朝着冰隙入口猛扑过去!
      “开江——!”他的嘶吼被爆炸的余波和冰壁崩裂的轰鸣彻底掩盖!
      他冲入冰隙入口弥漫的烟尘和寒气中。里面一片狼藉,冰壁布满裂纹和粘稠的绿色浆液。
      柳开江倒在离爆炸中心不远的一处冰洼里,半个身体被碎裂的冰块掩埋,作战服多处撕裂,左臂的伤口在爆炸冲击下撕裂得更大,鲜血染红了身下的冰面。
      头盔面罩碎裂,脸上满是冰屑和血污,双眼紧闭,气息微弱。
      “开江!开江!”天敬贞扑到柳开江身边,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他颤抖着手,拂开对方脸上的冰屑和血污,拍打着冰冷的脸颊,但柳开江却毫无反应。
      灭顶的恐惧瞬间吞噬了天敬贞!比冰川的寒意更刺骨!他疯了一样徒手扒开压在柳开江身上的冰块,碎冰的边缘割破了他的手掌,鲜血混着冰水淌下,他却浑然不觉。
      他撕开自己的急救包,拿出强心针,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针管。
      就在针尖即将刺入柳开江颈侧的瞬间,柳开江的睫毛剧烈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视线模糊、涣散,过了好几秒,才艰难地聚焦在天敬贞那张布满冰屑、血污、汗水,以及从未有过的、近乎崩溃的恐慌和绝望的脸上。
      “天...敬贞...”柳开江的声音微弱嘶哑,如同风中残烛。
      “别他妈说话,控制好呼吸,看着我!”天敬贞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尾音却在剧烈颤抖。
      他迅速将强心针注入,然后目光落在柳开江左臂那道狰狞的、还在缓缓渗血的伤口上。他撕开急救凝胶的包装,动作却猛地顿住——他的右手掌心,在刚才扒开冰块时被锋利的冰棱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正不断涌出,滴落在身下的冰面上,迅速冻结成暗红的冰珠。
      他看着自己流血的手,又看了看柳开江手臂上的伤口。没有任何犹豫。在柳开江困惑而虚弱的注视下,他用那只受伤的、流着血的右手,死死捂住了柳开江左臂的伤口!用尽全身力气按压下去!
      “呃!”柳开江痛得身体一颤。
      温热的鲜血从天敬贞的掌心涌出,瞬间浸透了柳开江撕裂的作战服布料,渗入那冰冷的伤口边缘。
      两种血液,在塔斯马尼亚零下数十度的冰川裂隙深处,在天敬贞紧压的手掌下,粘稠地、缓慢地交融在了一起。
      那是一种奇异的、滚烫的触感,穿透了极致的严寒,穿透了伤口的剧痛,如同电流般瞬间击穿了柳开江麻木的神经,也灼烧着天敬贞的灵魂。
      柳开江看着天敬贞那只紧压着自己伤口、同样鲜血淋漓的手,看着对方眼中那几乎要将他灵魂都焚毁的恐惧、痛楚和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毁灭的狂喜...一股无法言喻的洪流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艰难地抬起没受伤的右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缓慢地覆上天敬贞紧压着他伤口的手背。
      冰冷的指尖触碰着对方同样冰冷、却因用力而滚烫的手背皮肤,感受着那粘稠血液交融的奇异触感。
      然后,他抬起头,迎着天敬贞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扯出一个虚弱却无比清晰、带着血腥味的笑容。
      他的声音嘶哑微弱,却如同最沉重的铅块,砸在冰面上,也砸进天敬贞的心里。
      “结束了...”
      “...嗯...”
      天敬贞的声音同样嘶哑低沉,只有一个字,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看着柳开江虚弱却坚定的笑容,看着两人在伤口处交融的、如同契约般的鲜血,看着对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将自己生命完全托付的决绝...
      冰川的寒意似乎在这一刻被某种更滚烫的东西驱散了。
      他紧压着伤口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指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彼此的生命线都死死攥在一起。
      裂隙外,狂风的怒号似乎也减弱了些许。沙锦带着救援队员冲了进来,看到这一幕,脚步猛地顿住。
      他脸上的嬉笑瞬间消失,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的复杂。他默默地指挥队员进行救援,目光扫过那两只在冰与血中死死交叠的手,最终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低声嘟囔了一句。
      “操...这洞房闹的...总算他妈消停了”。
      返航A区的运输机,引擎的轰鸣是持续一年征伐后疲惫的安魂曲。
      舷窗外,浩瀚的太平洋在夕阳下铺陈开一片熔金般的壮阔,却无人有心欣赏。机舱内,气氛是尘埃落定后的死寂,混合着消毒水、汗味和132个未能归家亡魂的无形重量。
      座椅上,幸存的战士们大多陷入沉睡或茫然地看着舱顶,脸上刻着洗不去的风霜与麻木。
      柳开江坐在靠窗的位置,头抵着冰冷的舷窗。窗外熔金的落日余晖勾勒着他侧脸的轮廓,那道从眉骨划至颧骨的伤痕在光线下泛着暗红的微光。
      他闭着眼,但眼睫下细微的颤动泄露了并未入睡。左臂的伤口已经被重新包扎固定,隔着绷带,似乎还能感受到冰裂隙深处那只手紧压的力度和滚烫血液交融的触感。
      那感觉挥之不去,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的心。
      天敬贞坐在隔着一排空座椅的斜后方过道位置。他同样闭着眼,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姿势端正得如同雕塑。只有交握的指关节处,那被冰棱划破、简单包扎的伤口透出一点刺目的白。
      他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东西。掌心的伤口似乎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冰层下那粘稠滚烫的触感和对方覆上来的、冰冷指尖的颤抖。
      沙锦瘫坐在柳开江旁边的座位上,帽子盖着脸,像是睡着了。只是帽檐下,那双眼睛却滴溜溜地转着,在柳开江映在舷窗上的侧影和斜后方天敬贞冷硬的侧脸之间来回扫视。
      那层无形的、比冰川更厚的冰壳,再次严严实实地冻在了两人之间。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整个尸山血海铺就的太平洋。
      沙锦无声地叹了口气,帽檐下的嘴角撇了撇。他猛地掀开帽子,坐直身体,动作幅度大得带起一阵风,成功吸引了柳开江的注意和天敬贞几不可察的眉头微蹙。
      “哎哟喂!”沙锦夸张地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咔吧的声响,声音洪亮得打破了机舱的死寂,“总算他妈活着回来了!嫂子!”他故意对着柳开江的方向,嗓门震天响,“回去有啥打算?是先去医疗舱躺个十天半月,还是...直接跟咱家天哥去领证啊?”他朝斜后方天敬贞的方向努努嘴,挤眉弄眼,“我看指挥中心后面那片小树林就不错,隐蔽!适合...嗯哼?”
      “沙锦!”柳开江猛地睁开眼,脸瞬间红得如同舷窗外的火烧云,又羞又恼,恨不得扑过去捂住他的嘴,“你他妈再胡说八道信不信...”
      “信不信啥?”沙锦一脸无辜地摊手,“我说领个集体功勋章啊!嫂子你想哪儿去了?”他眨巴着眼睛,故作恍然大悟状,“哦——!你想的是那个‘证’啊?啧啧啧,思想很不纯洁啊柳开江同志!”
      机舱里响起几声压抑的、疲惫的哄笑,但很快又沉寂下去。
      柳开江被噎得说不出话,脸涨得通红,狠狠瞪了沙锦一眼,又飞快地、像被烫到一样瞥了一眼斜后方的天敬贞。
      天敬贞依旧闭着眼,仿佛没听见,只是那交握的双手,指关节处透出的白色绷带边缘,似乎绷得更紧了些,泄露了一丝并不平静的内心。
      柳开江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扭回头,把脸死死埋进臂弯,只留下一个红得快要滴血的耳朵尖和后颈。
      天敬贞也在同一时间,微微侧过头,将视线投向舷窗外那片熔金的、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的海洋。
      夕阳的金辉落在他冷峻的侧脸上,镀上了一层看似平静的轮廓,唯有那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唇,和微微起伏的胸膛,暴露了冰层之下汹涌的暗流。
      沙锦看着两人一个埋着头装鸵鸟,一个望着窗外扮冰山,隔着一排空荡荡的座椅,像隔着无法跨越的深渊。
      他撇了撇嘴,重新把帽子盖回脸上,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带着浓浓的恨铁不成钢。
      “怂...真他妈怂!这喜酒...老子怕是喝不上热乎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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