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不载我爱你

　　杨容姬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挣扎着爬上井口。冰冷的空气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即将过去，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
　　她踉跄着扑到周阎的尸体旁，不顾那粘稠的鲜血和浓烈的死亡气息，一把抓起那枚冰冷的铜钥匙。紧紧攥在手心！这是救济儿的希望！
　　她刚想挣扎站起，寻找逃离的方向——
　　“嗒……嗒……嗒……”
　　一阵极其沉稳、带着一丝压抑咳嗽的脚步声，在死寂的、铺满新雪和血迹的枯井旁响起。
　　杨容姬浑身一僵，猛地抬头！
　　风雪中，一道裹着厚厚玄狐裘的苍白身影，在黎明前微弱的天光下，缓缓走来。
　　潘安！
　　他脸色依旧苍白，嘴唇紧抿，深陷的眼窝下是浓重的阴影，但那双如同寒潭黑曜石般的眼眸，此刻却异常明亮，锐利地扫过井口两具狰狞的尸体，最终，落在了浑身污泥血污、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般、却死死攥着一枚钥匙的杨容姬身上。
　　他的脚步停在几步之外，目光平静无波，仿佛眼前并非修罗场。他缓缓抬起手，用一方雪白的丝帕掩住口鼻，压抑地咳嗽了两声。然后，放下手帕，那双深邃的眼眸直视杨容姬，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期待：
　　“杨姑娘，证据……可齐全了？”
　　“证据……可齐全了？”
　　潘安那低沉沙哑的问话，如同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枯井旁死寂的、弥漫着血腥的黎明空气。
　　他裹在玄狐裘里的身影，在微弱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单薄，苍白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却锐利如刀，穿透杨容姬满身的污泥血污，直刺她怀中紧抱的木盒和腰间系着的冰冷断钗。
　　齐全？卫贞二十年泣血收集的卷宗，卫皇后遗落的断钗凤骨，桓温被毒杀的真相，王劭囚童虐杀周阎的铁证……还有她杨容姬这身从地狱爬出的残躯和滔天血仇！这还不够齐全？！
　　“齐全！”
　　杨容姬嘶声回应，声音因剧痛、毒素和巨大的悲愤而扭曲，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挣扎着从冰冷沾血的雪地上站起，左肩和腰腹的剧痛让她身形摇晃，大腿外侧被毒箭擦过的伤口传来阵阵灼痛和麻痹感。
　　她死死攥着怀中那承载着两代帝后血仇和桓温冤屈的木盒，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那截冰冷刺骨、缠绕着腐朽金丝的断钗。
　　那钗尖的锐利，仿佛能刺穿这污浊的乾坤！
　　潘安的目光在她紧握断钗的手上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是痛？是恨？是决绝？
　　他不再多言，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那动作带着一种与其年轻病弱外表不符的、千钧之重的托付。
　　“好。”他声音低沉，如同闷雷滚过冰面，“那便……随本官……去……敲响那……震天的……鼓！”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井口的修罗场，也不再看摇摇欲坠的杨容姬，裹紧玄狐裘，步伐虽带着病弱的虚浮，却异常坚定地……朝着风雪深处、那皇城最核心的方向——金銮殿的方向走去。
　　寒风卷起他裘袍的下摆，如同即将投入烈焰的旗帜。
　　杨容姬咬碎舌尖，用那钻心的锐痛强行压下毒素带来的眩晕和身体的剧痛。
　　济儿！她在心中无声嘶吼，阿娘来了！带着能砸碎那牢笼的锤子来了！
　　她不再犹豫，拖着残破的身躯，踉跄着，却无比坚定地跟上了潘安那决绝的背影。
　　风雪依旧狂舞，黎明前的黑暗如同最后的垂死挣扎。两人一前一后，在空旷死寂、覆盖着厚厚新雪的宫道上疾行。潘安对宫禁道路异常熟悉，专挑僻静无人的夹道、回廊，避开可能出现的巡逻禁军。他的咳嗽被强行压抑在喉咙深处，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脚步却越来越快。
　　越靠近皇城核心，气氛越是诡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宫道上的积雪似乎被匆忙清理过，留下杂乱的车辙和脚印。远处，隐约传来金铁交鸣的碰撞声，还有……压抑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嘶吼？！
　　宫变？！王劭……动手了？！
　　潘安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眼中寒芒暴涨，他猛地加快了脚步。杨容姬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巨手攫住了她。
　　终于，他们冲出了最后一道回廊。
　　眼前豁然开朗，是通往金銮殿的、无比宽阔的、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白玉丹陛广场。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杨容姬如坠冰窟，血液瞬间冻结！
　　广场之上，不再是庄严肃穆，而是……修罗屠场！
　　雪白的地面早已被粘稠的鲜血浸透、践踏成污秽的泥泞！残肢断臂如同被丢弃的垃圾，散落在冰冷的雪地上！破碎的盔甲、断裂的兵器随处可见，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硝烟和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广场中央，黑压压一片！数百名身穿黑色札甲、手持雪亮长刀、眼神凶戾如同屠场刽子手的士兵，正结成严密的战阵！他们胸前，赫然绣着一个狰狞的……“王”字徽记！王劭的私兵！虎贲卫！
　　他们如同冰冷的杀人机器，正一步步、冷酷地绞杀着广场另一侧数量明显处于劣势、仍在浴血拼死抵抗的……禁军！
　　那些禁军，大多穿着象征宫廷侍卫的明光铠，此刻却已残破不堪，浑身浴血，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每一次刀光闪过，都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和生命的陨落。
　　而在禁军残阵的最前方，一个身着金色明光铠、头盔已被打落、须发染血、状若疯虎的老将军，正挥舞着一柄巨大的□□，发出震天的怒吼，疯狂地劈砍着围攻上来的虎贲卫。
　　刀锋过处，血肉横飞。
　　但他身上也已伤痕累累，鲜血如同小溪般从甲胄缝隙中涌出！赫然是禁军大统领——忠于先帝的老臣，皇甫嵩！
　　“皇甫老儿！负隅顽抗！死路一条！”一个阴冷得意、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在金銮殿那高高的、象征着无上皇权的汉白玉台阶上响起。
　　杨容姬和潘安猛地抬头望去。
　　金銮殿，那象征着大晋至高权力的神圣殿堂，此刻，殿门洞开。殿前那宽阔的御阶之上，一个身着紫色蟒袍、头戴七梁进贤冠的身影，正负手而立，正是权倾朝野的王劭！
　　他脸上带着一种掌控一切、俯瞰众生的冰冷笑容。在他身后，左右肃立着数十名气息沉凝、眼神锐利如鹰隼、身着玄色劲装、腰佩狭长弯刀的死士。
　　如同拱卫阎罗的索命无常，而更令人心胆俱裂的是，在那些死士脚下，御阶之上，竟然横七竖八地倒卧着十几具身着朱紫官袍的尸体。
　　鲜血染红了汉白玉的台阶！
　　那都是……不肯屈服于王劭的……忠直大臣！
　　王劭，他不仅发动了宫变，他已在金銮殿前……清洗朝堂！
　　屠戮忠良！
　　“王劭——！！！”皇甫嵩浴血奋战，目眦欲裂，发出泣血的咆哮，“你这弑君弑后的逆贼！老夫今日……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拉你垫背！！”他状若疯魔，竟不顾身后刀光，猛地将手中巨大的□□脱手掷出！
　　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砸向御阶之上的王劭！
　　“哼！螳臂当车！”王劭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冷笑，身形甚至未曾移动分毫，他身旁一名玄衣死士闪电般踏前一步，手中狭长弯刀划出一道凄冷的弧光！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爆鸣！那柄势大力沉的□□竟被那死士一刀精准地劈飞！旋转着狠狠砸入广场边缘的雪堆之中。
　　“杀了他！”王劭冰冷的声音如同丧钟。
　　数名虎贲卫精锐如同恶狼般扑向力竭的皇甫嵩，刀光如雪！
　　眼看这位忠肝义胆的老将军就要血溅当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个嘶哑却带着石破天惊般力量的女声，如同平地惊雷，猛地炸响在血腥屠场的上空。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喊杀声、兵刃碰撞声！
　　所有人的动作都为之一滞，无论是疯狂进攻的虎贲卫，还是浴血抵抗的禁军，甚至是御阶之上志得意满的王劭和他身边的玄衣死士，都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风雪中，丹陛广场的入口处。
　　杨容姬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复仇女神，浑身污泥血污，囚衣破碎，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因剧痛和毒素而剧烈摇晃，仿佛随时会倒下。
　　但她的脊梁，却挺得笔直！她的眼中，燃烧着足以焚尽九天的仇恨火焰！
　　她高高举起了右手！手中，紧紧攥着那截在黎明微光下、闪烁着冰冷金芒、缠绕着腐朽金丝、尖端兀自滴落着周阎污血的——卫皇后的断凤钗！
　　“王劭——！”她的声音撕裂了喉咙，带着泣血的控诉，如同惊雷般滚过整个广场：“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
　　“二十年前！未央宫东暖阁！你用这双手——”她猛地指向王劭，指尖因极致的恨意而颤抖，“用白绫勒死卫皇后之时！这凤钗……从娘娘发间跌落！缠着娘娘的青丝！带着娘娘的血泪！被你这逆贼弃尸于西苑枯井！与污泥同朽！”
　　“今日！苍天有眼！让我杨容姬……从你爪牙周阎的血泊中……将它挖出！”
　　她猛地将断钗指向御阶上那些大臣的尸体，声音因悲愤而泣血：“看看这些被你屠戮的忠良！看看广场上流淌的将士之血！看看这被你玷污的金銮殿！”
　　“弑君！弑后！屠戮忠良！构陷大臣！毒害桓温！囚虐稚童！王劭！！”
　　她将断钗狠狠指向王劭，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发出震动九霄的、泣血椎心的控诉：
　　“你！这窃国大盗！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的禽兽！”
　　“这凤钗！便是你滔天罪行的铁证！”
　　“这金銮殿前的血！便是这大晋江山……对你永不瞑目的——血债！”
　　“血债——必偿——！”
　　最后四个字，如同带着卫贞二十年刻骨的诅咒，带着卫皇后凤骨沉冤的呐喊，带着无数枉死者的怨念，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死寂的广场之上！劈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风雪狂舞，断钗的金芒在黎明的微光下，如同燃烧的复仇之火。映照着杨容姬那张沾满血污、却写满不屈与决绝的脸，也映照着御阶之上，王劭那张第一次失去了掌控一切笑容、变得无比阴沉、无比狰狞、眼中翻涌起滔天杀意的脸。
　　金銮殿前的血，在雪地上无声蔓延。血债必偿的呐喊，在寒风中凄厉回响。那截染血的断钗，如同刺穿黑暗的利刃，直指权力的心脏！
　　“妖妇！胡言乱语！给本相拿下！碎尸万段！”王劭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野兽，彻底撕碎了伪装的平静。他眼中翻涌起滔天的杀意和一丝……被当众揭开最隐秘伤疤的惊惶。他猛地指向广场入口那如同血污中爬出的身影。
　　御阶之上，数名玄衣死士眼中寒光爆射，身形如鬼魅般就要扑下。广场中央，绞杀禁军的虎贲卫也分出一队精锐，如同黑色潮水，刀锋雪亮，杀气腾腾地涌向杨容姬。
　　杨容姬浑身冰冷，毒素的麻痹感已蔓延至半边身体，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但她看着那些扑来的恶鬼，眼中只有冰冷的恨意。
　　她甚至举不起手中的断钗，只能挺直了那残破的脊梁，准备迎接最后的毁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且慢——！”
　　一个清朗、却带着一种穿透风雪和血腥的、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猛地从金銮殿那洞开的、象征着无上皇权的殿门深处响起。
　　这声音不高，却如同定海神针，瞬间镇住了扑向杨容姬的死士和虎贲卫，连王劭都猛地转头，难以置信地望向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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