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落月

　　“阿蔚，阿蔚。”一个渺远而温柔的声音传来。

　　林蔚然有些神志不清，这个声音是如此亲切，可她怎么也想不起声音的主人，只觉得她好温柔，在她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也是这个女人在一旁照顾她，帮她盖毯子，给她换药，喂她喝水。

　　“阿云？你还活着吗？真是太好了......”林蔚然说着，以为自己还在囚车上。这个人明显一愣，没听懂她在说什么，还好奇地问了一句。这下她终于睁开了眼，看清楚面前这位女子，她穿着华丽的皮毛制衣，头上带着珠串和貂帽，似乎像是个殷国女人，可林蔚然醒来时她却喜极而泣。

　　“阿蔚，你终于醒了。”面前这人紧紧抱住了她。

　　“你是......谁啊？”林蔚然缓缓张口，并没有拒绝她的拥抱。

　　“我是姐姐，当年你去盛阳时还小，不知还记不记得......几年未见，阿蔚出落的愈发漂亮了，快让我看看。”有两行眼泪从她眼角滑落。

　　“姐姐？”林蔚然想起赵蔚确实有个姐姐，好像是叫赵苑，在殷国使者出使盛阳时还派人联系过她，为首的舞姬更是以赵苑之名，塞了她不少好东西。没想到面前这个人就是赵苑，仔细看，她的五官确实跟自己的有些像，都有微微上翘的杏眼和长而直的鼻梁，只是对方的气质更加明艳妩媚，成熟的风韵更让她显得如沉鱼落雁一般。

　　“姐姐......我这是在哪里？”她任由赵苑拉着自己的手哭了一会，才开口问道。

　　“你现在住在我的寝殿，在四王子的封地内很安全，你不必担心，大王子的人不会过来的。”赵苑说道，林蔚然这才想起她当了王妃，而她的夫君......四王子是王后幼子，向来无心土地王位之争，更厌恶战事，早早带着部下来到了自己的封地。跟烽烟四起、民不聊生的大半个北境相比，这里水草肥美、物资充裕，甚至可以说富甲一方。据说这位四王子第一眼在战俘中看到姐姐时，就被她迷住了，硬是不顾她身份尴尬，又比自己年长，执意要娶她，甚至甘愿为此放弃权位，后来更是想办法把她立为了正妃。

　　“赵蔚多谢姐姐相救，那......送我过来的那人呢？”她记得那天晚上是肖熠把她从那个活死人的坟墓里挖出来的，他骑马带着她，就在她身后，沙漠里还有星星的光。可这记忆模模糊糊的，似梦似幻，要不是身边有肖熠的斗篷，她甚至以为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

　　“你说这斗篷的主人啊，他是原先凉州都护府上的世子，肖熠，对吗？他只拜托我先照顾好你，然后没待两天就说有急事要走，之后再派人把你接回去。”

　　“哦。”林蔚然眼中有点淡淡的失落，她摸着斗篷上面的绒毛。

　　“你也真是的，”赵苑笑了起来，给她端了一碗热粥过来，“睡觉的时候还是喜欢抓着人睡，跟小时候一样，还一刻不停地喊人家的名字，他见从你手里抽不走斗篷，只好脱下给你了。”

　　林蔚然接过碗，低头喝下米粥，趁机掩住发红的双颊。

　　“这位肖大将军，着实对你很好呢。”赵苑轻轻说道。

　　林蔚然安心住在赵苑的营帐，每天都有丰盛的食物、柔软的皮毛和温暖的炉火，还有温柔的姐姐，她觉得自己幸福得要死去了，虽然这些东西原本都是属于赵蔚、而非林蔚然的，可她置身其中，依然能体会到被人爱着的感觉，尽管这一切好像始终跟她隔着什么。

　　“姐姐，你知道肖熠去哪了吗？”一天林蔚然喝下药后，忍不住问她。

　　“你小声些，他怕是跟殷国大王子起了冲突，在打仗呢。四王子这边虽对他们都没有好感，但这毕竟是殷国的地界，小心说话，以后也莫要再提了。”

　　“啊？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前两天王爷告诉我，阿铄跟肖熠联手，用壕沟设陷歼灭了大王子麾下所有骑兵，直捣盛乐，几乎灭了整个王帐。四王子虽无心战事，但若涉及殷国存亡，我不能保证他不插手，也只能尽力相劝。不过你放心，我现在只是告知他我有故友在此处修养，未曾提及你的身份，也未提及你与肖熠的关系。”

　　见林蔚然捧着水杯，懵然地看着前方，就像刚来到陌生之处的小动物一样，赵苑不禁笑了笑，又帮她拢了拢头发，“好了，乖乖吃下药之后再睡一觉吧，我去给阿铄回封信，省的他日日记挂着你。”

　　“他会吗？”林蔚然呆滞地问。

　　“阿蔚，”赵苑闻得此言，突然认真了起来，“你被俘之事的前因后果我已知晓了，从东北边境进攻的战略，阿铄原是先问过我才定下的，以确保四王子不从赵国北方动兵，要说起来我也有错......可这样的话，西南边境势必要遭到破坏，朔州又都是赵国故民，他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将你放置在朔州，以此争取肖熠的援军。”

　　原来是这样。林蔚然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姐姐不必替他遮掩了，当年肖熠与我在盛阳城中如何筹谋复国、襄助于他，如今竟得到这番回报，怎能不令人心寒？”

　　“这事原是他对不住你们，”赵苑握住她的手，“我知道你心里介怀，可你不要记恨他，他若能料到你被掳走，怕是情愿自己去吃这个苦。”

　　林蔚然轻轻摇了摇头，“姐姐莫要担心，我这不是没事了吗？何况我能对他做什么呢......只是姐姐与他多年未见，当真对他全然不设防吗？我在平城时，就觉他心机颇深、难以捉摸，姐姐信他不会因为......因为某些事情对我耿耿于怀，特意把我放在前线送死？”

　　“不会，”赵苑笃定地回答，后又温柔地解释，“赵铄这个孩子从小孤苦，听说你在盛阳时对他多有照顾，他感激你还来不及，怎会存心让你送死呢？赵王室剩下的人本就不多了，如若我们再整日内讧，下场怕是连大王子麾下的殷人都不如。”

　　“姐姐所言极是，阿蔚答应你，回去之后不记恨他便是了。”林蔚然虽然还是满腹疑虑，可碍着赵苑的面子，也只好摇了摇她的手，以示答应。

　　“好，何况赵国留你怕也留不了几日了。”赵苑轻笑。

　　就在此时，门外的侍女进来通传，“王妃娘娘，王爷请您过去一趟。”

　　“知道了，安顿好病人我就过去，你先去门外等着。”

　　等那侍女出去后，只见赵苑脸上露出一个苦笑，她小声念叨着，“差点把他忘了......到底他跟大王子是同胞兄弟，我得再去跟他说说，别让他多管闲事。唉，虽说赵国一直流传殷人尚武，可你瞧我身边这些侍女乃至侍从，日日愁眉苦脸的，她们也都有夫君亲族，没有谁是愿意出去打仗的。大王子他们自己做下的孽，可不要牵连我们的人才好。”

　　“姐姐真能说动四王子不出兵？”

　　见林蔚然凝神盯着她看，赵苑赶紧哄道，“那当然。你再睡一会吧，别为这个为那个担心了，四王子什么时候没听过我的，何况大王子现在针对的是赵国。”

　　看来姐姐也很纠结，她既真心尊重自己的夫君，又断不能看着自己的母国与两位弟妹陷入危局，她盼望着家国振兴，盼望着赵铄收复故土，盼望着赵蔚有个好归宿，当然也盼望着自己平安度日、远离纷争，可这其中的权衡劝谏，却也不是易事。林蔚然没再说什么，只好默默为众人祈祷。

　　很快消息传来，殷国大王子损失惨重，兵败求和，赵铄顺理成章收复赵国故地，连带着凉州都护府几十年前丢掉的西域之地，也被肖熠拿了回来。因着赵苑的关系，四王子到底也没跟他们起冲突。

　　战事终于结束了，许是亲历其中，林蔚然远不似赵苑一般兴奋，只觉身心俱疲。她试图略过那些可怕的记忆，却迟迟没有成功，她依旧会从噩梦中尖叫着醒来，吃饭或者散步时，眼前依旧会出现血流成河的场景和残缺的肢块。一想到肖熠他们得偿所愿，她心中竟然有些惶然，他们也曾经历过这些，却早已从蚀骨的绝望和废墟中走出，可似乎只有她，被困在断壁残垣的夹缝中，苦苦挣扎却无法解脱，只得任由自己燃烧殆尽后，和着刺眼的烟尘被风吹散，如同成千上万的尸骨。

　　“怎么了？怎么一直魂不守舍的，”赵苑端着药进了营帐，将其慢慢灌进她的嘴里，还不忘给她塞了一块饴糖，“赵国那边来信说，来接你的人已经启程，不出两三日便能到了。”

　　林蔚然倏然一惊。她不想回去，这个温暖安全的营帐对她来说就是天堂，这些时日若是没有赵苑不厌其烦的安慰和拥抱，她或许早就被那些不断闪回的记忆折磨疯了。

　　“姐姐，我可以一直待在这里吗？”

　　见她的眼神期盼又落寞，赵苑眼眶微微发红，只得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我也想多留你些时日，可你毕竟是赵国的王女，留在殷人的地界不安全，殷人刚被打败，其中不乏对赵国恨之入骨者，我怕万一有人得知你的身份，意图对你不利。”

　　“那姐姐呢？他们会伤害姐姐吗？”林蔚然急切地问，“你快通知他们加强戍防，千万别让亡命之徒伤害到你。”

　　“放心，这里再安全不过了，何况我这个王妃又不是摆设。”

　　赵苑一边轻笑，不由分说地把她重新塞回毯子里，一边轻声念叨，“整日整日的胡思乱想......这样怎么能好起来呢。”

　　在赵苑的精心照顾下，林蔚然很快便能起身走动了。在那之后，她几乎每日都穿着殷国侍女的衣服去草原上散步，来了兴致还会骑骑马。这里虽然寒冷，但空气里混杂着牧草沁鼻的清新和香甜，等阳光一照下来，连风都是温暖和干燥的。此时，她便眯眼看着阳光下载着银光的河流，让脚踏在坚实的土地上，只沉醉在这美丽的风景中。

　　待她远远地牵着马走回姐姐的宫殿，就看到有人正朝她大力招手，她以为自己眼花了，虽然那人穿着殷人的衣服，可她还是疯狂地朝她奔去。

　　“郡主。”阿陵擦着眼泪，跟她一样激动地上前，环住了她的脖子。

　　待林蔚然站在草地上又哭又笑多时，等脸上被风吹得生疼了，阿陵赶忙拉着她进了账内。

　　“这里不比周国，你这样子哭又叫风扑了脸，是会生疮的。”赵苑见林蔚然红彤彤的脸，连忙给她抹上药膏，她赶忙自己接过来，不忘给她一个充满歉意的笑。随即她看向阿陵，她看起来跟从前没有任何区别，甚至还是活蹦乱跳的，但她的左眼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王妃娘娘，赵王殿下让我来接郡主回赵国，顺便转告您一声复国大业已成，请大王女放心，此事不会影响牵连四王子和您，赵国以后愿与四王子领地世代和睦，永结为好。”阿陵跪下说。

　　“好了好了，我又不是不放人走，只是刚见面又要分开，我还以为能让阿蔚再多住几天呢。”赵苑看着妹妹，眼角已有了湿润，脸上因激动和愤怒泛起红晕，“阿铄也真是的，竟瞒着我让妹妹如此涉险，若不是肖熠将她带来，我都不知她竟身陷囹圄这么多天......你回去转告他，要是再有下一次，要是他再敢把我妹妹搞成这样，我便是自己骑马回去也要了他的命！”

　　林蔚然看着她，鼻子一酸，一下扑倒在她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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