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剑归燕

　　蜀地的午后，阳光被茂密的竹林滤过，洒下斑驳的光影。废弃的小木屋里，卢亦晓正慢条斯理地整理着他视若珍宝的药草，将它们在简陋的木架上摊开晾晒。淡淡的药香弥漫在空气中，带着一丝宁静的禅意。

　　李沉燕坐在门槛上，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光滑的鹅卵石，眼神却有些飘忽。自从溪边回来，他整个人就处于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怀里那根发带的存在感无比强烈，仿佛烙铁般烫着他的胸口。陈锈笙那清冷的侧脸、优美的脊背线条、还有那声低哑的“别走”…种种画面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搅得他心烦意乱。他努力想摆出平日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却总是不自觉地偷瞄在屋外空地上静坐调息、与洛神剑星图共鸣的陈锈笙。

　　卢亦晓看似专注地摆弄着草药，眼角余光却将李沉燕的坐立不安尽收眼底。他捻起一株开着淡紫色小花的“忘忧草”，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忽然悠悠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飘进李沉燕耳中：

　　“这世间情愫啊，有时就像这山间的晨雾，看着缥缈，沾湿了衣襟才知道它的分量。又或者…”他拿起另一株叶缘带刺的“活血藤”，“像这藤上的刺，看着扎手，偏有人要赤手去握，扎得满手是血，还道是它生来就带锋芒。”

　　李沉燕摩挲鹅卵石的手指猛地一顿，心头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他倏地抬头看向卢亦晓，只见这位神医谷主依旧低着头，慢悠悠地将草药分类，仿佛刚才那两句话只是他随口感叹的药性解说。

　　但李沉燕知道，绝不是！

　　卢亦晓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睛，怕是早就看穿了他那点混乱不堪、难以启齿的心思！那“晨雾”与“刺藤”的比喻，简直像两把精准的小刀，剖开了他极力掩饰的慌乱和悸动！

　　一股强烈的羞窘瞬间涌上李沉燕的脸颊，火辣辣的。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卢亦晓，只觉得坐立难安，手里的鹅卵石都快要被他捏碎了。卢亦晓这老狐狸！看破不说破，却用这种神神叨叨的话来点他！这比直接戳穿更让他无地自容！

　　整个下午，李沉燕都像个惊弓之鸟，尽量避开卢亦晓那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目光，连陈锈笙那边都不敢多看一眼，只是埋头擦拭着自己的佩剑，力道大得几乎要把剑鞘擦穿。

　　夜色再次笼罩蜀山。小木屋内，卢亦晓已沉沉睡去。另一间狭窄的木屋里，李沉燕和陈锈笙依旧挤在那张小小的木板床上。陈锈笙背对着李沉燕侧卧，呼吸平稳悠长，似乎已经入睡。

　　然而，李沉燕却睁着眼睛，毫无睡意。黑暗中，卢亦晓那两句话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怀里那根发带的存在感更是无比清晰，仿佛带着陈锈笙的气息，灼烧着他的神经。他翻来覆去，木板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身旁的陈锈笙在睡梦中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放松下来。

　　这声呓语像一根针，刺破了李沉燕心中翻腾的迷雾。一个念头如同野草般疯狂滋生：那个付曲…那个让陈锈笙在噩梦中都痛苦不堪、如今又成了玄煞盟爪牙的女人…他们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陈锈笙那样一个冰冷坚硬的人，也曾有过炽热的儿女情长吗？

　　强烈的好奇心和一种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混杂着酸涩与探究的冲动，驱使着李沉燕。他小心翼翼地翻过身，面对着陈锈笙的后背。黑暗中，只能看到对方模糊的轮廓和那束散落在枕上的墨发。

　　“喂…”李沉燕压低声音，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厉害，“陈锈笙…你睡了吗？”

　　没有回应。只有平稳的呼吸声。

　　李沉燕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抵不过心头的魔障，用更轻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仿佛只是闲聊般的语气，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咳…那什么…今天卢先生说起…咳，说起以前的事…我就突然想起来…” 他顿了顿，感觉自己的脸颊又开始发烫，“那个…潜春楼遇见的…付曲姑娘…她…她以前…是不是对你…挺好的？”

　　话一出口，李沉燕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问得也太直接了！什么叫“挺好的”？他到底想打听什么？！

　　身旁的陈锈笙，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

　　木屋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风吹竹林的沙沙声。

　　就在李沉燕以为陈锈笙没听见，或者根本不想理他，准备尴尬地翻回去装死时——

　　陈锈笙那清冷平静的声音，在黑暗中毫无预兆地响起，带着一种仿佛从遥远冰原传来的空旷感：
　　“嗯。”

　　仅仅一个字，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李沉燕的心湖，激起千层浪！他居然…回应了？！

　　李沉燕的心跳得更快了，他努力稳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继续试探，语气尽量放得轻松随意，像是在谈论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人：“哦…那…那她当年…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那天在潜春楼看她…气质挺特别的…不像寻常风月场里的人。”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李沉燕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许久，陈锈笙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如同冰层下暗流的滞涩：
　　“她…出身江南书香门第，家道中落。擅琴，懂诗画…性子…温婉安静。”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把钝刀，在陈锈笙的心头缓慢地切割着。描述着那个早已被现实碾碎、只存在于记忆尘埃里的幻影。

　　李沉燕听得入神，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温婉才女的形象，与潜春楼外那个挂着玄煞令牌的冰冷女子判若两人。他忍不住追问，语气带上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那…你们当年…怎么认识的？”

　　“江州…雨夜。”陈锈笙的声音更低沉了几分，仿佛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她…遇险，我路过…救了她。” 简短的叙述，却足以让人想象出英雄救美的场景。

　　“然后呢？”李沉燕几乎屏住了呼吸。

　　“……” 陈锈笙沉默了更久。黑暗中，李沉燕似乎能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细微紧绷感。就在李沉燕以为他不会再说下去的时候，那清冷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淡，却字字如冰锥砸落：
　　“后来…越走越近，直至…谈婚论嫁。再后来…玄煞盟追杀…我重伤远遁…音信断绝…直到潜春楼再见。”

　　寥寥数语，勾勒出的却是一幅血色弥漫、情断义绝的惨烈画卷。曾经的温婉才女，谈婚论嫁的爱侣，在生死追杀中失散，十年后再见，却已是仇敌阵营、刀兵相向。

　　李沉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上来，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他终于明白了陈锈笙在潜春楼外看到付曲令牌时，眼中那几乎毁灭一切的痛苦和恨意从何而来。那不是简单的仇敌相见，那是被至爱亲手推下深渊、信仰崩塌的极致绝望。

　　难怪…难怪他说“儿女情长是软肋”…这哪里是软肋，这分明是穿心毒箭。

　　一股强烈的、难以言喻的心疼瞬间淹没了李沉燕。他想起陈锈笙噩梦中的颤抖，想起他呕血的崩溃，想起他冰封眼神下深藏的剧痛…原来都是因为这个女人，因为这个被辜负、被背叛、被彻底摧毁的过去。

　　“所以…”李沉燕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愤怒，“她现在…是彻底投靠了玄煞盟？为了…报复你当年的…离开？”

　　陈锈笙的身体似乎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黑暗中，他缓缓转过身，面朝李沉燕的方向。虽然看不清表情，但李沉燕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在黑暗中投来的冰冷视线，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或许。”陈锈笙的声音冰冷而毫无波澜，仿佛在谈论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人，“或许…她只是选择了更强大的依靠，活着。理由…不重要。”

　　他顿了顿，那冰冷的视线似乎锁定了李沉燕黑暗中模糊的轮廓，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李沉燕，有些债，沾了血，就再洗不清。有些往事，刨开了，只会看到更深的泥泞。收起你那些无谓的好奇心。”

　　说完，他不再言语，重新转过身，将脊背留给了李沉燕，仿佛再次筑起了一道冰冷的壁垒。

　　木屋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窗外呜咽的风声。

　　李沉燕僵在原地，胸口如同堵了一块巨石，闷得发慌。陈锈笙最后那句带着警告的冰冷话语，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心中因心疼而燃起的火焰，也让他那点隐秘的、因悸动而生出的探究欲变得无比可笑和…不堪。

　　他知道了付曲的故事，却感觉像是亲手撕开了陈锈笙心口最深的伤疤，窥见了那血淋淋的过往和刻骨的绝望。这非但没有解开他心头的结，反而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陈锈笙那冰封的心湖下，埋葬着怎样惨烈的情殇。而他李沉燕那点刚刚萌芽、混乱不堪的心思，在这份沉重的血债与情殇面前，显得如此幼稚而…不合时宜。

　　黑暗中，李沉燕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望着陈锈笙那拒绝交流、冰冷孤绝的背影，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那根紧贴胸口的发带，此刻也仿佛失去了温度，只剩下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束缚感。

　　“命债相连”…原来这债，比他想象的，还要深重百倍。而他，似乎正不知不觉地，在这血色的漩涡里，越陷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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