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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定
乾清宫,药香弥漫,泛着苦涩,萦饶在人的眉心。
卫祎睁眼,竭力撇过头,不远处,玻璃画灯下,坐着一个人。
是个女人。
背影轻飘飘的,薄似烟云。
咕嘟嘟,小药炉的药沸腾腾冒着白雾,她也逐渐隐于其中。
看不太清。
大口喘着气,他下意识唤道:“贵妃?”
那人影愣住,有些呆滞。
卫祎凄凄地笑,蓦地恢复清明,忆起贵妃身姿单薄,不似眼前人丰腴,如花般喜人。
此时,涴儿低垂眉目,转身一礼,道:“皇上,嫔妾是美人李氏。”
卫祎笑了笑,再开口时,语气中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朕知道,你是宓娘。”
躺在锦衾上,他咳了两声,问:“你怎么来了?”
涴儿道:“皇后娘娘宽仁,允了嫔妾来伺候您。”
卫祎抬眸静静瞧她,目光晦暗不明。
许久,久到蜡烛烧结成花,“噼啪”炸开,他翻个身,无力道:“你走吧,朕已写好了旨意,待新皇登基,你自去别苑度日。”
涴儿沉默垂手,并未离去,反而近前几步。
“宓娘,朕患了天花。”卫祎以被覆面,虚弱着喘气道:“朕要死了。”
“你无子嗣,但朕与你有诺言在先,可免于殉葬。”
涴儿闭了闭眼,又近了几步。
晚风轻叩菱窗,重重锦帐朱帘下,她已经立于床前。
弯下腰,她轻轻抱住卫祎。
刹那间,灯影交织。
“嫔妾也得过天花。”说这话时,她袖口紧挽,额角汗水沉沉滑落,嘀嗒在锦色华缎上,“是嫔妾的娘熬油似的死守,把嫔妾从鬼门关抢了回来。”
“嫔妾幼时孱弱,如今却活的好好的。”钻进被子里握住他的手,涴儿道:“您也一定会长命百岁。”
“嫔妾就在这儿守着您,谁也不能将您拉下去。”
她的手温柔有力,在这个寒冷的秋季,驱赶了潮湿的阴雾。
为他换来一丝喘息。
卫祎躲在被窝里,闷闷地想,这人还跟过去一样……
巧舌如簧。
昏昏沉沉间,有泪从眼角滑落,洇在枕头上。
之后,涴儿一直守在乾清宫。
伴着滴滴嗒嗒的更漏声,早熬药,晚递茶。病情严重时,她以口渡药,甚至拿筷子撬开他的嘴,强硬灌喂。
待过些时日,痘印结痂,卫祎浑身发痒,控制不住乱蹭胡抓,涴儿便一遍遍涂着药膏。
夜间最熬人,更衣、擦拭、端茶、递水、涂药、扇风……
常常丑时未歇。
偶尔闲暇时光,她也会挑本书念,隔着菱窗朱户,那声音徐徐而上,逐渐散去。
一日,涴儿无意听了一首歌谣,心中喜欢,兴致勃勃哼给卫祎,“天苍苍,草茫茫,景阳脂井冷银床……”
唱完,她还问:“好听吗?这歌嫔妾娘也唱过。”
也不管床上有无回应,她自顾自说着,“嫔妾不能唱给自己的孩子,就先唱给您听。”
“您听了醒醒神,千万不要一睡不醒。”
在一个寻常午后,阳光明媚,透过菱窗洒在地上,拋落点点碎金。
空气中还有桂花甜香。
安湖宁匆匆步入,噤声进入内室,涴儿半跪着倚靠床头,正为卫祎扇风,他才抹了药睡下。
“美人,皇后娘娘与贵妃娘娘往乾清宫来了。”
涴儿搁下扇子,边起身理衣弄发,边道:“咱们准备迎迎。”
安湖宁“欸”了声。
很快,宫人打帘,尚后与贵妃一前一后,款步而入。
涴儿跪下行礼,“嫔妾拜见皇后娘娘、贵妃娘娘。”
……
窸窸窣窣的,卫祎听见床前似乎有人说话,迷茫睁眼,便瞧见帷帐后隐约立着人影。
他以为那是涴儿,当即挤出抹笑,柔声唤道:“宓娘,你怎么离朕这么远?”
听见他说话,涴儿膝行两步,朝床前磕了个头,“禀皇上,皇后娘娘、贵妃娘娘来了。”
卫祎淡淡“嗯”了声,扭头瞧见她恭敬叩首,低低弯着腰,心中滋味难言。
撑着身子半坐起,他道:“地上凉,你快起来。”
涴儿颔首:“谢皇上。”
一旁,尚后与贵妃快步上前,福身一礼,“皇上万安。”
卫祎摆手道:“免礼,你们怎么来了?”
尚后眼眶微微泛红,道:“太医说皇上病好了些,臣妾不胜欣喜,想见见您。”
贵妃也道:“臣妾们都挂念着您呐。”
卫祎笑笑,又观二人清减不少,便道:“辛苦你们为朕操劳。”
尚后还未言语,何贵妃眼眶中噙的泪便如珠子般缓缓砸落,她以帕拭面,哽咽道:“表哥,您这回吓死人了。”
女人哭的梨花带雨,尽是楚楚可怜之姿。
卫祎勾着唇角,道:“别哭了,朕病这些日子,苦了你们,也连累母后,颐养天年的年纪还得替朕操劳。”
“说起来,是朕不孝。”
半是笑,半是哭,尚后道:“您与太后娘娘是一家人,一家人论什么连累,显得生分。”
卫祎弯唇,“也是,咱们都是一家人。”
说完,他转头看向涴儿,眉眼亮晶晶的,“美人,朕有些渴了,能否喝碗蜜羹?”
帘帐外,安湖宁隐晦瞥了眼床尾女子,心下不由叹息。
这世上,卤水点豆腐,蝎子怕公鸡。
从来都是一物能降另一物,纵然帝王,也无可避免。
察觉几道目光袭来,涴儿紧张地揉了揉手绢,劝谏道:“回皇上,太医嘱咐过,您不宜食甜。”
没喝到蜜水,卫祎也不恼,对窗笑着看她,眼弯的像月牙儿,“那朕要碗清茶。”
涴儿应声,退下端茶。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尚后道:“此番李美人立了大功,您可要好好赏她。”
“这是自然。”卫祎开了个头,却不欲细说,反而谈及另一事,“朕打算搬去西苑养病,往后,后宫还要辛苦你们。”
贵妃攥着帕子,柳眉紧蹙道:“皇上,西苑哪有皇宫方便?”
卫祎不置可否,“皇城不清静,朕病着,晚间觉轻。”
说话间,涴儿已掀帘儿进来,穿过乌木雕花刺绣屏风,缓缓奉上茶水。
“皇上、娘娘,请用茶。”将皇后、贵妃的茶递过,她提起碗盖,轻声道:“皇上仔细烫。”
大病初愈之人,力气尚未恢复,但在人前,也不便伺候,她只好委婉提醒,免得一会儿出丑。
卫祎笑盈盈接过,抿了一口道:“你手艺又精进不少。”
涴儿低顺道:“您不嫌弃就好。”
“朕哪会嫌弃。”放下茶,卫祎喊人搬个绣凳,交代涴儿坐下,“你泡的茶好,朕很喜欢。”
他望着她笑。
见此,贵妃似乎窥得什么,心渐渐沉了沉。
天色忽然暗了,屋外,青石地砖噼啪有雨砸入,空气散着潮湿气味儿,混着泥土、残花,钻入鼻腔。
尚后听着雨,片刻,泛着苦意道:“皇上,李美人温柔体贴,依臣妾看,不如让她去西苑伺候您。”
何贵妃掐着掌心,语气柔弱又夹杂关切道:“这怎么成,皇上是去养病的,带个女人成何体统。”
“再说,李美人年轻,难免有不知事儿的时候。”
涴儿没吭声。
卫祎以拳抵唇,轻咳了咳,道:“她虽年轻,但做事妥帖,又熟知朕的病情,是再合适不过的人。”
贵妃还欲反驳,尚后却道:“既如此,皇上的身子便拜托李妹妹了。”
涴儿交叠双手,半跪着道:“嫔妾定当尽心侍奉。”
尚后点头,几人聊了些宫中亦或外朝琐事,很快散去。
雨还在下。
连廊处,尚后撑伞将要离去。
身后,何贵妃扶着宫人的手,幽幽道:“您还真是贤惠。”
尚后回眸,沉静一笑道:“本宫乃大魏皇后,自当如此。”
扶了扶云鬟,何贵妃轻移莲步,立于阶下,冷嘲道:“会咬人的狗不叫,但愿皇后不要养虎为患。”
庭院有雨,宫人撑着青色绘竹桐油伞罩在上空,隔绝潮气。
裙角沾了水痕,何贵妃并不在意,而是睨了尚后一眼,转身乘轿离去。
门帘蓦地掀起,晚风疏雨,笼罩皇城,如青烟薄雾,又含无边愁绪。
恍惚间,尚后轻喃道:“贵妃呐贵妃,皇帝想见的人,凭谁也拦不住。”
孙嬷嬷暗暗吁气。
那李氏运道实在太好,幼时患过天花,竟还活了下来。
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她算是心服。
内殿,涴儿点了盏灯。
些许昏黄的光照出两张年轻面庞。
背靠枕头,卫祎往里挪了挪,“宓娘,陪朕歇会儿。”
涴儿合上玻璃罩,提裙过去,和衣侧躺。
“怎么不说话?”搂了人,卫祎觑着她的脸色,猜测道:“可是贵妃说话令你不愉?”
涴儿摇头,“嫔妾只是有些困倦。”
卫祎温声道:“朕也累了,咱们一起歇歇。”
涴儿点头,才半阖上眼,却听枕畔人道:“宓娘,贵妃说话直,你别放在心上。”
她睁开眼,圈住他脖颈,“嫔妾省的。”
卫祎回抱着她,药香混着甜香,在潮湿的雨中,逐渐沉凝,“西苑山水好,朕一直说带你去看,如今总算得空。”
“等朕好了,朕带你游湖如何?”
涴儿道:“都听皇上的。”
卫祎挑眉问:“什么都听朕的?”
涴儿瞪他,翻身朝外边睡了。
“好宓娘,朕说着玩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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