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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若干年后一个夜晚。
忙碌一天的我,躺在摇椅上,闭上眼睛,习惯性的打开手中收音机。在搜寻频道中,忽然一段声音让我猛然睁开了眼睛。
“......寻找林之秋先生......黄埔军校武汉分校第八期......”这是大陆的海峡之声广播电台,是有人在寻之秋?
电台里说有一位洪梦芸女士留下了几百封未能发出的信,装了满满的一个手提箱,被放在阁楼的一角,用油纸细心的包着。因老屋翻修,十多年后才被侄女发现。
之秋,这是你的芸儿在寻你么?
可是电台里说留下几百封信是什么意思?十多年后才被侄女发现?这么说斯人已逝?
他们终究是未能再见,连彼此的坟茔都是天各一方啊。
民国七十七年,我终于有机会回到大陆。
广东祖屋让我心潮澎湃,之秋一事让我颇为挂牵。最终我一路北上,来到小城。
小城如我想象中一般的清新,到处可见白墙青瓦的老屋,高楼没见几栋,运河上依旧一片繁忙;紫藤花也有,零零星星的,还未进入花期。
我四下走走,那个老戏台还在,周边有不少商铺,只是无一例外放着高分贝的港台音乐,这边《冬天里的一把火》,那边《外面的世界》,什么《一场游戏一场梦》,《再回到从前》,好多好多,真是噪杂得很。
想找那所小学,问了几个老人,到了那儿,只见一片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
几经周折后,在一个傍晚,在县宾馆里,我见到梦芸的侄女夫妇。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位侄女,和照片上的梦芸有几分相似。
那是一对40来岁的中年人,给人的感觉是老实本分,只是脸上写着沧桑。
他们起初对我的身份有些疑虑,毕竟我只能算是之秋的忘年之交,可当我拿出之秋的笔记本,找出梦芸的照片,还有之秋墓碑的照片和他的手稿,他们俩看着看着便有些泪花闪烁,特别是读了那首《紫藤花开了》,那侄女终于忍不住,轻轻的哭出声来。
从交谈中,我才知道梦芸居然也是孤身一人,因曾入过三青团,参加过国军战地救护队,兄长还曾在国民政府中任职,且在那场撤退时只身去了台湾,梦芸和留在大陆的嫂子一家在那场浩劫中也一度受到冲击。还好她本人在抗战前后学了一些医术,医治过不少人,颇有些口碑,幸无大碍。
当我听到这些,一下子就有些蒙了。
梦芸一直是孤身一人?那她的家人呢?她的一儿一女呢?难道这其中发生过什么变故?我再三确认之下,梦芸侄女说她小姑这辈子就未曾结过婚!
这怎么回事?我忽然想到一个可能,便问那侄女是否还有一个年龄差两岁左右的哥哥,当我听她说有的只是一家人搬去广州什么的,我便全明白了。
老天啊老天,怎么给梦芸和之秋开了这么大的玩笑?
第二天上午,我到了他们家的老屋。
之秋提到的院子已小了好多,除了部分搭建外,老屋大体应该还是保留曾经的模样,只是没见到之秋提过的紫藤花。
听梦芸侄女说,她小时候还有的,后来不知是哪一年砍掉了。
我顿时感觉好可惜呀。
他们领着我参观那老屋,甚至还指给我看那间是梦芸姑姑的,那时候我居然有一个奇妙的感觉,我觉得楼里有了之秋的身影。
我终于看到那些信件,用黄油纸包着,装在一个竹藤小箱里。
从信封上看,应该是从民国二十六年以后就有了,有好些信封款式都一样,或是同一年的?除了最上面那一封被拆过外,其他都封口好好,想必是那侄女夫妇只读了那最后一封。征得同意后,我打开那封信,细细的看起来。
那纤秀的字迹,带我走进了梦芸的世界。
之秋吾爱:
又是一年花开时,你在哪里?你的芸儿又想着你了。
之秋,还记得那个午后吗?到今日已整整35年了。
还记得那日在小学校园,你用之乎者也介绍自己的样子,还记得你说读过黄埔武汉分校时那自豪的神情。你可知就是那个午后,那小鹿生平第一次在芸儿胸口跳过?
知你文武全才,知你胸怀远大,知你要顶天立地,你可知多少次芸儿梦里有你,醒来后又暗自欣喜?
还记得你第一次作诗,是认罚的,第一次读你的填词,是主动来信的,第一次花前月下,你的诗让芸儿流泪了。之秋,有好多好多的第一次,芸儿始终记得:第一次一同包饺子,第一次学跳舞,第一次为芸儿过生日,直到第一次送别,第一次为你担心,第一次为你生气,第一次为一个人痛哭流涕......
芸儿时常想,若你不是军人,该有多好?可你偏偏是,还是乱世中的军人!你说过军人有军人的使命,你说过倭寇不除不敢言他,可如今倭寇早除,让芸儿魂牵梦绕的之秋,你又在哪儿?
那日早晨在医院撞见你和张薇,却不知你是和“哥们”生死托付,却不知你已下舍生报国决心!之秋,原谅我!宽恕我!直到后边噩耗传来,才知你身陷死地;直到张薇悲愤过度酒后失言,才知你不解释是为芸儿日后好为人妇!
知道这一切后,芸儿的天塌了。
若主有灵,把之秋还给芸儿可好?
若上苍有好生之德,把之秋还给芸儿可好?
那些日子芸儿天天以泪洗面,恨不能亲赴鲁西,纵使寻不到坟茔,寻到血战之地,焚纸数张,一曲送别也好!
君既能以身报国,芸儿便以此生相许!
之秋,你可知道,后来听说你可能重伤获救,芸儿有多么开心,芸儿便立下宏愿,无论天涯海角,无论千辛万苦,芸儿一定要寻到你!
可芸儿手中居然连你的照片都没有!芸儿只能托人,乞求有你的消息。
听说你可能战长沙,芸儿便去长沙,可万没想到见上的人居然不是你!后来听说你可能在滇缅路,芸儿便去昆明;再想你会不会去了远征军,芸儿便去参加救护队。可是之秋,你究竟在哪里?为何这么多年总是寻不着呢?还是那获救消息不实?芸儿有些怕了,怕的是我的之秋永远留在鲁西了。
回国后芸儿到处打听医院方面消息,后得一山东籍红会护士帮助,说有一同学曾在菏泽医院工作,沦陷后到了湖北,可以找她问问,或许多少知道一些。
芸儿便去湖北,好不容易找着了,却听那位说她们医院曾在城破之后抢救过一个重伤的国军军官,可惜没成功。她只看到了棺材,名叫什么却是不知。听说姓林,还有就是军官证里有爱人照片,用塑料袋套着,蛮特别的;后来葬在城外某处。
听说爱人照片那一刻,芸儿的天再度塌了!芸儿苦苦寻访了那么多年,等来的竟是斯人已逝?那道此前所有关于你在何地的消息,居然是个梦?老天为何要如此对待芸儿,难道无论多少次的祷告,都换不来一丝的宽恕吗?
芸儿大病了一场,后一度失声三载余;抗战胜利后兄长陪同去了菏泽,还真寻到了坟茔!无奈之下,只能返乡。
芸儿在家中设了香案时常祭拜,芸儿始终忘不了你呀,我的之秋!
之秋,你可知道?有日一军车从身边驶过,一见那车上军官,芸儿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可那会儿芸儿居然连一声都叫不出来!芸儿心好疼啊!再想起菏泽之行,芸儿犹豫了,怕了,怕又是一个梦!后见车未停,便以为又是那酷似之人;直到那晚梦中惊醒之后,芸儿才终于又能喊出你的名字!
之秋啊之秋,芸儿哪里会想到,那日真的是你回来了;芸儿哪里会想到,此前见到所谓的坟茔,只是游击队为了救人搞的金蝉脱壳?
之秋,你可知道?直到解放后我遇到一公安,才猜出事情的真相!
那是你旧日同事,说他兄弟也曾苦寻芸儿数年,芸儿听了便觉得是世上最幸福之人,可听到你不愿打内战,又误解芸儿已婚便只身去台且多半会一人终老,芸儿便从云端跌入深渊;难道你我多年的等待,等来的竟是从此天各一方?
每每细细想来,重逢那日是芸儿的错呀!
上苍把之秋送回来了,可是又被芸儿错过了!
那刻芸儿为何就不敢相认呢?哪怕让兄长喊上一声你的名字也好!
芸儿重新燃起了希望。芸儿想呀,这宝岛应该很快就能解放吧,芸儿不就能去找之秋了么?可没曾想这一等,又是23年过去了。
多少个梦里迎你回来呀,多少次醒来后泪眼欲穿!
芸儿月前偶到福州,恰逢风雨大作;得诗一首,可为心志:
一夜风来春雨急,孤灯摇曳海峡西。芳华虽逝心不改,梦里犹思披嫁衣。
之秋,你在哪里?宝岛那么大,你究竟在哪里呀?
你还会惦记着你的芸儿吗?这些年你过得可好?身体好吗?开心吗?芸儿能想到关于你的一切的一切,都还好吗?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
芸儿白发渐生,身体大不如前,但芸儿愿意等下去,一直等下去。
台海茫茫,你我之殇;愿等君兮,地老天荒。
爱你的芸儿
六十一年四月九日
把信读完,不觉中我已泪流满面,真是造化弄人啊。
我算了算时间,梦芸写此信时并不知之秋刚离开人世,信未发出,已是天人两隔,闻之不胜伤感;而梦芸信中用民国纪年,或是为有朝一日方便之秋读信?原来真爱可以如斯,读后不甚唏嘘啊。
听梦芸侄女说,梦芸不久后因一次夜雨中出诊摔伤,又因淋了大雨后得了肺炎,终于数月后撒手人寰。真没想到,她居然和之秋在同一年离世。
心有戚戚之下,关于信件之处理,我提议完好如初的带给之秋,他们觉得这或是最好的去处;至于之秋的诗集文稿,就让他们以同样方式带给梦芸吧。
半个月后我到了南投,小屋却已不见踪影,只见绿草如茵。
来到之秋坟旁,却是还算干净,应是不久前有人祭扫过。那紫藤花如瀑布一般盛开着,墓碑上光影如幻,那是之秋的笑脸么?
青山依旧,朝阳正好。
我打开了手提箱,将那些信件,按最初叠放的顺序一一投入了火中,到了最后,是梦芸的相片。
青烟袅袅升起。恍惚中,我似乎看到两个身影,手牵着手,笑盈盈的走着,跳着,唱着,一路向前去。
我就想,如果有来生,他们此时是否已相见?还是正走在重逢的路上?
风中,不知从哪里传来隐约的童声合唱: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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