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沙时

　　该做的事都已完成，接下来琉沙就可以回到自己的时空了。只是在返回的一刻，琉沙再次感受到了不应出现的扰动。

　　“回去时请小心，齿轮已回到正轨。”

　　木末居士的提醒尤在耳畔，没有迟疑，琉沙即刻用通讯镜给洛音发了消息：

　　“来找我”

　　至于洛音能不能收到、要去哪里找她，这些琉沙也不得而知。但莫名的，她相信洛音会找到她。

　　事实上，洛音找了琉沙很久。

　　多年以来，洛音不曾注意树木何时落下了第一片叶子，正如她不知何时转换了春秋。

　　走在偌大的校园里，和三五结伴的学生擦肩而过，看她们有说有笑，洛音不禁感叹“年轻真好”。

　　停在洛音肩头的雪白小肥啾口吐人言：“从外貌来看，你也挺年轻的。”

　　“真会说话。”洛音笑眯眯的，“不过有点无聊，啾啾你说，做点什么好呢。”

　　啾啾纠正她：“不要叫我啾啾。”

　　洛音不听：“好的啾啾。”

　　“我想起来了！”啾啾永远猜不到洛音下一秒会做些什么，只听洛音道，“这两天学校是不是有个人比赛？走，去看看！”

　　洛音不由分说往竞技场跑去，啾啾稳稳停在她肩头，闭目养神。

　　洛音并没有记错。在凌云魔法学校，每学期初和学期末都会举办一场大规模的个人竞技赛，学生可自愿报名参加；赛制也十分灵活，可以只使用法器，可以只使用术式，或者两者结合——当然，魔法之外的招式也是允许的。

　　“砰——”

　　洛音刚来到竞技场，就看见场上的女生一个过肩摔把对手砸到了地上。

　　“漂亮！”洛音起劲儿地鼓起掌，顺便问啾啾场上的是何人。

　　“那位女生是药剂学班级的，名叫维米娅；躺在地上的是法术学班级的狄林。”

　　洛音装模作样地感叹：“这个维米娅很厉害啊。”

　　胜负已分，狄林灰头土脸地走下场，还被场外观战的同伴揶揄了两句。

　　啾啾注意到洛音的视线落在了狄林和他旁边那人的身上，于是继续担任起“解说”的角色：“那个棕色短发的男生叫梵竹，是个难得的天才。”

　　然而洛音并没有在意啾啾的评价。

　　“啾啾你看，这个梵竹是不是有点眼熟？”洛音摸着下巴，故作高深，“这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你不要见到一个棕色头发的人就说是故人。”

　　“他的眼睛也是棕色的！”

　　“......冷静点，他是男的。”

　　洛音给了她一个看傻子的眼神：“我没觉得他会是琉沙！但是我记得琉沙好像有个哥哥来着。”

　　啾啾突然有些心虚，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虚。

　　洛音大步流星地朝梵竹的方向走去，有“校长”的这层身份在，套话什么的会方便许多。三人聊了两句后，洛音成功确认梵竹就是琉沙的哥哥。

　　目的达到，洛音一句话结束交谈，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从刚刚一直充当挂件的啾啾终于开口了：“你还真是......”

　　“我怎么啦？”

　　“没什么，就是突然有点感慨。”啾啾问她，“要去找她吗？”

　　“不急。”洛音却是出人意料地冷静，“大概还有八九年的时间可以慢慢筹划。”

　　“筹划？”啾啾更加不解，“不至于吧？”

　　“以防万一罢了。毕竟比起'命运的馈赠'，我更愿意相信凭自己的手段挣来的东西。”

　　啾啾突然跳起啄洛音的头：“你给我正常点！！！”

　　“哎呦！”洛音抱着头躲藏，“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别啄了你的喙啄人很疼的！”

　　啾啾：......累了。

　　谎言成真前需要重复一千遍，度过一千个秋天后愿望才可能被实现。

　　洛音终于在正确的时空遇到琉沙，无论如何都不愿这次的重逢仍然是昙花一现。所以当她看到琉沙发来的“来找我”后，立马扔下了手头的评定表，查看琉沙的行踪。

　　三天前灵惜突然昏迷，灵泠来到凌云带走了她；琉沙的消失几乎在同一时间，但没人知道她的下落。

　　洛音本以为琉沙不日就会回来，虽然按照琉沙的性格，这三天的“失踪”不该出现，但对时空的定位难免产生误差，所以消失几天也无伤大雅。

　　但琉沙发来了求救信号，说明一定有哪个环节出现了意外。

　　先前给琉沙发消息是因为洛音发现自己的一段记忆开始模糊，结合琉沙前往的时间点，不难猜到是过去的哪段相遇面临着“消失”的风险。于是洛音打开通讯镜，告诉琉沙说“来找我”。

　　想必对方是收到了讯息，像电影播送那般，洛音的记忆逐渐清晰，甚至回想起来不少细节。

　　所以是否有一种可能，来自那个时空的人或残念“活”到了现在，并且想起了琉沙的存在呢？

　　在琉沙入学那年，洛音曾追踪一团黑影的下落。据啾啾转述，它的气息十分接近永生殿的残念，而且是那种千百年都没有消散的残念。于是洛音追踪到它，却发现那只是个障眼法：它不是“它”，而是“他”。

　　那人被洛音击中受了重伤，藏匿身形的魔法也维持不住，就这样暴露在洛音面前。

　　“是你啊，”洛音并不惊讶，“告诉我你的合作对象是谁，我会当作没见过你。”

　　许是知道自己无力反抗，他说出了洛音想要的答案：“是残念的集合体，还有一个你应该认识的人……厄米特，他叫厄米特。”

　　当初洛音杀死厄米特后，他的残念回归了永生殿。但洛音没想到——或者说不在乎——它的残念至今仍在世上。

　　四年前永生殿曾被人强制入侵过一次，许多残念趁乱逃了出来——也就是西文为之牺牲的那场动乱。魔法学员们面对的怪物便是已魔化的残念，这种残念能被所有人看到，是十分危险的存在。饶是洛音也废了一番功夫才把它们消灭殆尽。至于厄米特，大概是隐藏得很好的漏网之鱼吧。

　　整合完庞杂的信息，洛音大致有了方向。

　　感觉到异常的啾啾还没来得及问一句“怎么了”，洛音便一声不吭地离开了。这很反常，但啾啾没打算跟上去，因为如果洛音需要她做事一定会直说。毕竟这么多年了，她们之间的相处模式都是如此。

　　洛音这次没有周密的计划，但她的推测是对的。正是厄米特扰乱了时空定位，导致琉沙进入了迷雾森林。这里的树木高耸入云，终年不见阳光，如此反常的地方最适合残念栖居。

　　“久违了，我的领袖的尊贵客人。”

　　琉沙努力辨认着眼前这团黑雾，最终只得从它的话语中捕捉蛛丝马迹。

　　“厄米特……？”

　　“是我，”厄米特的话听起来像在阴阳，“真难得您会记得我。”

　　一想到利用六月、妄图夺舍安娜的也是它，新仇旧恨叠加在一起，琉沙就想要给它一拳。

　　厄米特仿佛不知道她们有仇似的，一个劲儿的说个没完：“我在永生殿意外得知，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能穿梭时空；更让我意外的是，我从更古老的残念那里听说了你的名字，这难道是巧合吗？不，我绝不相信这是巧合！更妙的是，这几天我突然回想起了一些事情，比如您的制作躯壳的笔记……哦请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仿佛我是什么罪人一样。先前您搅乱了我的计划，作为赔礼，请将你的笔记赠送给我，我想这是很合理的要求。如果您同意，那么那些不愉快我们一笔勾销，我还会把……”

　　一柄剑鞘朝它扔来，没有造成任何实质伤害。

　　“你还是如此粗鲁。”厄米特的声音明显冷了下来，前后态度的转变堪比翻书，“从过去回到现在消耗了你大部分魔力，我想你此刻就是站在这里也是你苦苦支撑的结果吧？”

　　琉沙没有回话。她现在确实很累，所以一个字都不想多说。对于魔法师和魔法学员来说，魔力耗尽是很危险的事情，它带来的后果不只是虚弱，还有死亡。虽然琉沙的状态不至于走到最后一步，但此时的她和厄米特对峙还是太勉强了。

　　反观厄米特就很有耐心了：“不说话也没关系，我可以读取你的记忆，一点点翻找我感兴趣的东西。”

　　那团黑雾向琉沙扑来，她不作任何抵抗，忍受着大脑传来的一阵阵刺痛。

　　痛苦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有如白蚁啃噬堤坝，白骨腐烂生花。

　　不知过去多久，黑雾结束了它的搜寻。作恶的一方反而更为暴躁，因为它没有找到任何自己需要的记忆。

　　琉沙仰起头，如同一位骄傲的胜者：“我把有关黑魔法的记忆全部删除了，笔记也撕毁了。蠢货，你得不到你想要的。”

　　琉沙很少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但都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她也没必要顾及别人的自尊心，当然是怎么伤人怎么来咯……哦不对，厄米特已经不算人了。

　　不得不说，厄米特的情绪极其不稳定，就像一个疯子：“既然如此，那你就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琉沙看着黑雾在眼前放大，而后一个轻飘飘的身影如约而至，挡住了她全部视线。

　　紫色的发丝无风自动，气势汹汹的袭击被她轻松化解。

　　“你来啦，洛姐姐。”

　　紧绷的弦放松下来，琉沙身形不稳向前倒去，洛音适时转身接住她，使琉沙落入一个令人安心的怀抱。

　　“找到你了……”洛音的声音很温柔，“好好休息吧，我在呢。”

　　“嗯。”

　　琉沙轻声应了一句，像小猫一样闭上了眼睛。她足够信任洛音，所以才能在不适宜的时间安心睡去。

　　之后的事情琉沙了解不多，但也确实和她无关了。

　　森林里起了雾，来路都看不清楚。

　　“你来了，”厄米特的口吻像在与老朋友叙旧，“好久不见。”

　　洛音眼睛都不眨一下：“你哪位？”

　　对面自嘲地说：“你从来最知道怎样伤我。”

　　厄米特曾经是公爵府的少爷，因身体原因很少踏出房门。偶尔他在男侍的陪同下去花园赏花，或冷或急的风总会引起他一阵咳嗽。

　　厄米特随身带着一个小瓶子，他从中倒出几粒药丸似的东西咽下，又将剩下的收好，仿佛那是什么救命仙丹。

　　曾有仆人出于好奇偷拿过一粒药丸，厄米特发现后命人把这倒楣的仆人关入兽笼，下场十分凄惨。

　　再后来公爵给他安排了联姻，是素未谋面的伯爵小姐。按门第她算高攀，但若无利可图公爵不会做出这个决定。

　　——双赢。

　　至于牺牲品，无人在意。

　　这些年朝安国各处都不太平静，厄米特听说了虜隶暴动，却没想她们背后还有一个首领，组成了一支日益强大的反抗军。

　　他对此向来不屑一顾，直到这位首领——洛音——来造访了公爵府。他不知道这位不凡的首领与母亲达成了怎样的合作，这次谈话过后，母亲便暗示他随洛音离开。

　　有“人质”在手，公爵府不会对反抗军出兵。

　　他一介男流，行军打仗带上他有诸多不便，但洛音从未多说什么。

　　厄米特见过洛音上马杀敌的样子，在一群乌合之众里面格外耀眼。他敢保证，那个卑贱的骑士长安娜也绝不是首领的对手。

　　不知何时开始，厄米特成为了洛音的追随者。在他将近二十年的光阴里，他第一次感到畅快：不必偷偷摸摸地研究黑魔法，且成为了一个“有价值”的人。遇到洛音以前，他唯一的价值就是联姻，但现在的他不仅是两方势力暗中勾连的桥梁，还是能够提供助力的手下。

　　洛音俘虏安娜后，厄米特出于私人情绪想把她变成没有意识的傀儡。不可一世的骑士长变成听命于自己的提线木偶，只是想想就让人心潮澎湃。但遗憾的是他失败了，阶下囚求死的意愿过于强烈，导致自己做的事出现了纰漏。因此，他故意带首领的客人琉沙来到安娜面前，演戏放她们离开，洛音对此没有追究。

　　但他不知道这一切从何时开始改变了。

　　凡尘自戕，朝安国灭，胜利果实近在眼前，洛音却将一切拱手让人，此前的盟约也被她撕毁。厄米特更不理解，洛音怎么会对他举起剑。

　　他看向洛音的眼睛，问出了那句“为什么”。

　　洛音不答。

　　厄米特感到一阵钻心的痛，仅剩的形体迅速消散。它固执地看着洛音，想要把她的样子刻入心里，却只在她脸上找到了冷漠。这似曾相识的冷漠，与当年一剑刺穿他心脏时别无二致。

　　仍记得自己成为残念时，厄米特说不出它在执着什么，却久久不肯消散。永生殿有许多它这样的残念，它们融为一体，也曾邀请厄米特加入其中，但厄米特拒绝了；后来有人闯入了永生殿，它趁此逃离，机缘巧合下还是跟残念集合体走到了一起。

　　时间的侵蚀悄无声息，拒绝融入集体的残念更容易丢掉记忆、失去自己。占用别人的身体可以减缓消亡，就像残念集合体对人类合作者做得那样。

　　所以厄米特想要一个躯壳，但之后想要什么它依然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了。

　　痛，很痛。意识被撕扯着，恍惚间它回想起还是人类之时，每次难受了总要吃下几粒药丸。如今厄米特是残念，残念没办法吃东西，它也不再拥有“救命仙丹”。

　　偷拿它药丸的仆人死了，它很快也要死了。所以不会有谁知道，那药丸不是药丸，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用来自欺欺人的糖豆罢了。

　　心绪百转千回，它的终章仍草草收场。在一张白纸上，留下的潦草线条从一开始就找不到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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