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烁的急流

作者:RedJo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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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新测试


      “如果你不想现在去,我自己完全可以——”欧茨低声道,一边拿起水杯,如果被问就解释自己去接水。
      但瑟拉米克坚定地摆了摆头,她基本已经从刚刚的惊吓中回神,现在胸口只有种令人恶心的滞涩感。她迫切地想做点什么,任何事,只要能让自己分神。
      两人各自拿着水杯往上次的通道入口方向走去,欧茨已经又戴上了眼镜,随着步速加快,眼镜上泛起一阵阵白雾。瑟拉米克下意识查看了一眼,确保两人的校服都穿戴整齐,拉链拉到下巴,随即又用力眨了眨眼睛。鲨鱼的话又在耳边回响,不止是那些字,更是他轻缓却精准的咬字,他平缓如一把匕首的语调。这就是他潜入你头脑的方式,一个小声音说道,这就是他破入一座堡垒的手段,无需太久,你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会为他而改变颜色和质地,你的每一个举动,每一分思想都会植根于他。不管是顺从还是违背,这没有区别,因为只要他得到掌控权——命令或策反——他就能影响你。
      “瑟拉米克,”瑟拉米克回神,欧茨和多尔两双眼睛都看着自己,兄妹二人都有着浅棕色的瞳孔,多尔的眼部轮廓更锐利一些,但其他特质几乎一模一样,此时两人的目光中都透着关切与担忧。瑟拉米克第一次发觉这两双眼睛中有某种共通的东西——那个旧语怎么说——“呼之欲出”。是亲情吗?她想,但又觉得这个概括太过片面。这两双眼睛中存在着一条纽带,一种超乎血缘的连接,无声而微妙,但却让人毫不怀疑它在必要时能爆发出异乎寻常的力量。面对着这样的两双眼睛,瑟拉米克莫名感觉到一点孤独,但只有一点,她告诉自己,并用力把那点“自怜”的苦涩盖住。
      “我没事,”瑟拉米克对两人说。多尔点点头,欧茨也重新看向多尔,但站得离瑟拉米克更近了些。
      “就像我刚才说的,”多尔继续刚刚被瑟拉米克漏掉的话语,“我知道你们不会随意打听一个关系一般的人,所以特地来告诉你们一声。但是,”他着重看了一眼欧茨,“我不建议你们去找她。她状态太糟,而且我也不认为你们能如何帮上忙——”
      “等等,”瑟拉米克举起一只手,仿佛这能缓解她现在飞快的心跳声,又或者能帮助自己卡顿的大脑重回正轨,“你在说谁?”
      “艾佩尔,”多尔说道,从认识这个高年级男生以来,瑟拉米克第一次听到他放缓了声音,末尾的翘舌音带上了些许小心和试探,但这只让瑟拉米克更加不安,“她最近错过了一大批课和考试,而且,上周她攻击了两个同年级女生。”
      瑟拉米克的手无力地垂下,她呆呆地看着多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艾佩尔?攻击同年级学生?她所认识的艾佩尔,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正义感,最热心最真诚的人,强大而可靠,永远能在最后一刻想到什么神奇的解决办法。曾经,哪怕整个星星陷落,瑟拉米克也不惊讶艾佩尔会是最后站着的那个人。但鬼屋里面具后的年长女孩浮现在瑟拉米克的脑海中,多尔话音中的某些东西回响着警告,仿佛他们在说的不是艾佩尔,而是某个发狂的野兽。
      “她到底怎么了?”欧茨看着多尔,话语间是罕见的命令语气,“我们从上次找到她后就没再见过她,是,那时候她状态差,但她有理智,也能控制自己。你知道,多尔,你和你那些‘情报网’,你肯定知道。”
      多尔皱着眉看着自己的妹妹,就在瑟拉米克以为他要发作时,高年级叹了口气,慢慢开口道:“你们知道她前面被带走审讯了,我上次也和你们讲了我身边经受过审讯的人,这没有一点夸张成分。而且我见过的那些人,他们回来后身边还有朋友,甚至不止一个朋友,能照顾他们,保护他们。但没有一个人能恢复正常。至于艾佩尔,她身边一个朋友也没有了,说实话我都没想到她能在审讯后还坚持那么长时间上课考试……她一定有极强的意志力。”
      瑟拉米克的内脏仿佛被一只铁钩不轻不重地挂了一下,艾佩尔不是孤身一人,她其实还有自己。如果自己能不因为恐惧,不因为对Z和欧茨的愧疚留在原地,如果自己能不那么懦弱……
      但多尔继续道,神情愈发严肃:“有一段时间我都觉得她能撑过来,没问题,但上个月末的月考……她落下了太多功课,尽管按时去上课也难以弥补精神上的损失。欧茨你知道慢班和中班的宿舍制度。”
      瑟拉米克转头,看见欧茨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但当她开口时声音却很稳:“他们会定期换宿舍,从第一名到最后一名按成绩排名划分,一宿,二宿以此类推。宿舍里的床位也按成绩排位,一号床是这个宿舍里分最高的,末位床相反,全宿舍的人知道彼此的分数和名次。中班每学期换一次宿舍,慢班……”欧茨的声音有些分岔,她顿了顿,慢慢说,“慢班的周期是一个月。”
      多尔点点头:“每个班,或者说每个分级都有一定的等级顺序,你们在星星生活也将近半年,自然知道这些。但你们或许不知道的是,”他说这句话时看着瑟拉米克,不知是要着重向她强调,还是不愿去看欧茨的眼睛,“中班和慢班的等级制度格外突出。在快班和创新班,你们能感觉到,每科老师会有一两个自己重视的学生,他们会有一定收发作业,使用平板的特权,有时候甚至能被提前透露一点考试题型。班里同学也会有意无意在平时帮他们一些小忙,以达成一定程度的互惠,”瑟拉米克喉咙突然不舒服地干涩起来,被一种“不详的预感”裹挟,她想避开多尔的目光,但又急切地想了解更多情况。
      “慢班和中班则不同。这些秩序在那里不仅是概念,而是被严格执行的规则。排名靠前的学生能住最好的宿舍,在教室里坐最好的位置,而且你可以肯定他们会最大化地利用自己的优势,因为没人知道这优势的期限是多久。这时候排名靠后的学生处境就很,”多尔停了下来,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形容,他抿起嘴的样子和欧茨极为相似,“艰难。一些老师们当他们不存在,没人会提醒他们交作业考试的时间,只有丢失的绩点记录着一切,但这是好的情况。另一些老师,他们会带着其他学生一起嘲笑他们,当众羞辱他们,从整节课站到讲台上罚站,到冬天脱掉上衣让每个学生拿笔刷在他们身上写下受罚者的成绩和其他侮辱人的词——”
      “但是为什么?”瑟拉米克终于忍不住了,她的声音因为情绪激动而嘶哑,胸口的恶心感仿佛下一秒就要涌上喉咙,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要问,“为什么老师会这么做?又为什么居然会有学生愿意跟着他们!”
      然而回答她的是欧茨,后者握住瑟拉米克的手腕,也许没控制好力度,攥得瑟拉米克有些生疼,但此时她欢迎一切疼痛,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弥补什么:“很简单。老师们只是在遵循星星的基本原则:竞争。他们清楚,只有明确到残酷的等级制度才能让底层的学生想要往上爬。而那些学生,那些‘艰难’地从底层爬上来的学生,”欧茨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们那样做只不过因为,因为他们可以。”
      “没错,”多尔仍看着瑟拉米克,但瑟拉米克注意到他靠近欧茨的那只手痉挛似的抽搐了一下,“权力。给他们范例,让他们看到更好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然后告诉他们只要拼命,只要打败其他人,他们就能变成那些范例,”瑟拉米克和欧茨没说话,但在场几个人都清楚这些“范例”指的是谁,“当然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会一直待在原有的级层,往下打破等级很容易,但往上走却几乎不可能。然而就是因为那百分之一,甚至是几年一次的百分之一,他们就能继续争夺。因为最微小的权力也比什么也没有要好。那百分之一会被英雄化,他们的相片挂在每个教室的正前方,他们从学习上到生活上的各类用品,会在每周被算作奖励,分给排名靠前的学生。”
      “‘神圣化’,”欧茨说,她的声音很静,但却让多尔迅速转头看向她。
      “别说那些词!”多尔呵斥道,第一次提高了声音,末尾‘词’这个单音节几乎是被狠狠砸出来,只在尾音才又被铁质的笼子牢牢束缚,“欧茨,如果随意丢出旧语就是你现在每天做的事——你没听见我刚刚在说什么吗!”
      “什么也没听见的人是你,多尔,”欧茨看着她的哥哥,声音紧绷却没有像上次一样喊叫,“没有盟友就没法生存,按成绩排序的等级制度,这一点也不正常。排在后面的人就是垃圾,甚至不算人类,排在前面的趁机大肆炫耀发泄,生怕下一个被拽下去的就是自己,你难道看不出这有多扭曲吗?”
      瑟拉米克盯着三个人之间的那点空地,“垃圾”“不算人类”几个词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自己的太阳穴上,她想逃开,想把这一切都锁进头脑中的箱子里。
      “你适应,你就能生存。你有优势,欧茨,我们都有,在分班时候就注定的优势。利用它,不要白白浪费,那些慢班的孩子,你觉得他们会拒绝一个固定的两人间宿舍,一学期一次的宿舍检查?你知道艾佩尔她们最近有几次检查吗?四次!一个月内!如果你说是这些把那个姑娘打垮了我毫不怀疑。星星有严格的筛选机制,欧茨,但任何体制任何社会都有一套筛选机制,只是我们的恰好更苛刻更缺乏想象力罢了。总有人要站在高处,也总有人要充当把他们托到高处的工具。我的建议是,只要你可以,就选择前一个。”
      瑟拉米克瞥到欧茨刚刚紧攥的拳头松开了,两手无力地垂在身侧,仿佛两片小小的枯叶。然后是一声介于抽泣和发笑之间的古怪声音,似乎从喉咙里直直滚上唇边。瑟拉米克抬眼,看到欧茨布满泪痕的脸上被一种胜利的神情扭曲,矛盾的情绪在她的眼中冲撞,让她一时间看起来近乎歇斯底里,然而欧茨开口时声音却很轻:“‘想象力’是个旧词,多尔,你忘记了,”多尔的脸顿时褪去了血色,“我们甚至要借用被禁止的旧词才能去批判现有的系统……我知道你不相信你刚刚说的那一套,不是因为我有多了解你,多尔,你从很早就确保了这一点。而是因为如果你真的相信,那你就不会一直留意艾佩尔——一个和你没有一点关系的低年级慢班学生——的状况。如果你相信,你就不会一股脑地把那些丑陋的现实塞给我们,逼迫我们走上‘正轨’;你不会这么多年一直发展着自己的情报网,”欧茨的语速越来越快,现在她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把什么东西强压下去,“你也不会在弗洛尔走后试图去调查鬼屋,再把自己伪装得密不透风。”
      多尔举起一只手,似乎要像上次一样打断欧茨,但后者已经停了下来。两人无声地对视着,沉默,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似乎都在和着周围运转的电机嗡嗡作响。瑟拉米克觉得某个无形的屏障异样地鼓起又平复,有什么东西要被打破。
      “我知道你爱他,”欧茨安静地说,她的下巴已不像刚刚那样进攻似的抬起,她看着多尔,眼眶通红,“就像家里其他人一样。我想找到真相,哪怕这是我做的最后一件事——”
      但她没能说完,因为多尔动作粗鲁地扯下口罩,瑟拉米克看到高年级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淌下,他几步上前,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妹妹。欧茨一开始仿佛僵住了,随后她的肩膀慢慢垮下来,把脸埋进多尔的胸口。他们与其说在拥抱,不如说是在彼此支撑。悲恸犹如实质般从两具摇摇欲坠的身体发散,带着支离破碎的棱角和边缘,空气中仿佛混着微微的汗味,泪水的咸味,和恐惧的酸味。但还有一种比这一切都更强大,更有力的东西,瑟拉米克看着抱在一起的兄妹二人,她回想起那两双略有不同但又极为相似的眼睛,是血缘亲情,但又远不止血缘亲情——瑟拉米克闭了闭眼睛,感受着这种慢慢被潮水没过头顶的战栗,它明明带着汗,泪水和恐惧,却没有任何味道。它是这样一个无形而庞大的明亮存在,能填满最空洞黑暗的角落。
      多尔已经在给欧茨交待别的事了,瑟拉米克放空盯着其中一台灰扑扑的电机。刚才被潮水淹没的一刹那,她脑海中浮现的不是自己的父母,而是艾佩尔,还在家乡,头发披散着,穿着长长的短袖衫跑累了一屁股坐在自己身边的艾佩尔,笑着用饮料冰自己的脸,吵着让自己放下数独册。那是一个夏天。瑟拉米克甩甩头,她可以回忆家乡的春,秋,冬,但夏天要好好地锁在头脑中的小箱子里。然而脑海中浮现出的还有另一张脸,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
      欧茨在叫瑟拉米克回教室,后者抬腿向那边走去,不忘和多尔道谢。两人从隧道进入了教学楼内,瑟拉米克把思绪带回现实:“我们最好去接一下水。”欧茨点头同意,两人的身影很快就融入排队接水的人群中,变得难以分辨。

      等两人回到教室,她们发现每个人的桌子上都放着一张纸。小星星们一个个都弓着身子,头颅低垂,仔细地研究着其上的内容。在家乡时,瑟拉米克曾见过一种羽毛洁白的水鸟,它们常常成群结队地聚集在一片水域,弯折着脖颈搜寻着食物,却没意识到自己主动暴露出了弱点。现在的小星星们从后面望过去就仿佛这种美丽而脆弱的鸟儿,一个个露出的后颈毫不设防地暴露在稀薄的空气中。
      欧茨拿起那张纸,扫了一眼:“自检单。”她重新把那张纸丢到桌子上,仿佛那是什么马桶圈上的脏东西。薄薄的化纤纸发出介于窸窣与哗啦之间的声响。
      “什么——?”瑟拉米克拿起自己的那张单子,只见上面像普通试卷一样印着各种题目,有单项选择,多项选择,还有简答题和大题。但不同于普通试卷,这上面的题目有:
      我会有压抑的情绪,想做一些不寻常的事
      A.从不 B.有时 C. 常常 D.总是
      我发现在课堂上难以集中注意力,思维容易混乱,题目做不出来
      从不 B. 有时 C. 常常 D.总是
      “这是什么?”瑟拉米克皱着眉把单子翻了个面,印刷的字体很小,题目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她不得不用力眨了眨眼才能继续分辨那些蚂蚁似的文字。
      “自检单,”欧茨说,她已经在位置上坐下,拿起笔填写起班级姓名等基本信息,“检测学生的心理状况和学习能力等等。应该是从来星星第二个月起每月都有的,我想上个月没有大概是因为鬼屋事件。”最后一句话声音很低。
      “但是,”瑟拉米克仍皱着眉看着那些题目,“那难道不是更应该检测?全校的小星星基本都看到那件事了,班里的气氛静了那么久。”她没有提自己当时频发的恶心难受,到现在她仍更愿意让这件事好好地待在头脑中的箱子里,把瞳孔中烙印下的金吉他们倒下的身影生生摘出,只当自己是旁观者的一员。
      欧茨笑了一声,但其实更像是从嗓子里丢出一个模糊的单音节:“他们才不会真的检测!这不过是走流程罢了,你看那些问题,谁都能看出来每个选项意味着什么。只要你不想被约谈就避开危险的选项。”
      瑟拉米克仍仔细看着那些小小的选项,一时没顾得上回答,但一只手按住她的小臂,她抬起头,对上欧茨严肃的眼神:“真的,瑟拉米克,避开它们。他们会挑出来那些‘异常’的单子,给相应的小星星分配药物并且监督疗程。谁也不知道那些药物是什么,但我哥哥们说,凡是吃了药的小星星都会变得很古怪。他们会变得精神恍惚,时常感到疲惫,一些中班的小星星甚至会在一段时间后滑到慢班,他们中的大部分会在庆典消失。而快班的小星星——”欧茨看起来好像吞下了一只苍蝇,“大部分会在几年后发展出一些疾病,癌症或心脏问题之类的,以后只能靠药物或医疗科技来维持生命。”
      瑟拉米克的嘴巴微微张开。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在星星上生活了几个月后她已经知道了这不是一个互帮互助的集体,更不是什么人人都可获利的人才培养机构。但药物,疾病,这似乎把事情带到了另一个层面……不是吗?金吉戛然而止的哭喊声,白大褂在人群中穿行的身影,黑暗中艾佩尔小小的侧影,从楼顶一跃而下的弗洛尔……瑟拉米克的头脑中无数个声音在尖叫呼喊,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胸腔中那团无名的滞涩一下下摩擦着跳动的心脏。但她用尽全力把脑海中的声音和画面都驱散:我不是语文课本里那些看到点黑暗就昏厥的女主角——如果那样的人现实生活中真的存在而且仅限于一种性别的话——到此为止,我不会再被恐惧支配了。
      “你是说,”瑟拉米克看出欧茨眼神中的担忧,但她暂时不想提及自己头脑中的混乱,于是赶在对方询问前开口,“这也是筛选的一部分,不是选出心理健康的学生,而是选出愿意装成一切都好的学生?”
      “对,”欧茨点点头,仍端详着瑟拉米克,神情和后者刚刚研究自检单时一样仔细,“然后慢慢淘汰其余的。中班慢班的小星星几乎没有机会,但快班的小星星……你看,他们不愿意浪费高智商。相反,他们找到了其他方式来控制那些小星星。”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瑟拉米克又翻过检测单,纯粹是为了不让刚刚接收到的信息产生太具体的画面,但她突然发现了什么:“等等,这个大题。其中一道是‘请描述你最近的生活和心理状态’,但另一道——?”
      她瞪大眼睛抬起头,却发现欧茨的表情突然变了:“我忘了。我怎么就忘了!”小花栗鼠猛地把自己的单子也翻到反面,看着那道让瑟拉米克哑声的题目:请写出至少一个你观察到的违法校规校纪者或思想上有不良倾向学生的名字。(试卷如有漏答,扣掉50绩点)
      两人都盯着那道题目,仿佛只要花上足够的时间,注入充足的精力,它就会自己消失掉。小星星的窃窃私语声突然在瑟拉米克的耳畔放大,她转头看向四周,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似乎每颗脑袋都在自己目光落过去时迅速别开,每片低语也都随着动作短暂停歇,接着又加倍激烈。
      瑟拉米克转回头,却发现欧茨正看着自己,脸上全是愧疚:“我哥哥他们之前提过的,但我忘了……最近发生的事太多,我们还要备考,”她自己停住了话头,用力摇摇头,“对不起,瑟拉米克。我现在就跟她们说——”
      说着她就要站起身,瑟拉米克一把扯住了她的袖子,声音嘶哑道:“不!坐下,”欧茨试图把自己的袖子从她的手中解脱,瑟拉米克直接握住了她的手腕,“你要和她们说什么?”
      “说,”欧茨看起来毫无头绪,但仍继续道,“说小课整件事是我的主意,如果她们想写你的名字,那不如改写我的……”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最后消失在空气中。两人都听得出这有多么荒谬。
      “坐下,”瑟拉米克又拉了拉欧茨的手腕,这次对方终于坐了下来。小花栗鼠的脸色惨白,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圆圆的双眼中满是恐惧,她看着瑟拉米克,眼眶逐渐泛红。瑟拉米克上一次见欧茨这样失控还是谈起弗洛尔的时候,但就在那时,似乎也是坚定、固执和恨意更占上风,她还是第一次在欧茨身上看到纯粹的悲伤与恐惧。后者张了张嘴,一声抽泣立刻从喉咙中溜出,瑟拉米克刚向她的水杯伸手,让欧茨借水杯遮挡一下情绪,但对方只是摇头,闭上眼睛,大概几秒钟后才重新开口,声音很低,虽然仍有些不稳,但总算没有了抽泣声:“我接受不了,瑟拉米克,如果——我接受不了。不能是你,”她睁开眼睛,眼中被某种情感充斥着,瑟拉米克发现自己竟一时难以接住欧茨的眼神,“我不会让他们连你也带走。”每个齿擦音和爆破音都干净利落,仿佛在空气中咬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空缺。她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平时的自己。欧茨平日里说话总是把元音拖长,使得末尾的音节轻盈灵动,瑟拉米克惊异于声调和咬字的转变能让一个人听起来有多么大的变化。但她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上课铃就打响了,Z就走进教室,监督全班按时写完并上交检测单。
      时间的流速总是过于主观。瑟拉米克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拿笔一道道把答案选上,又把大题写满,整个过程都被一种完全不真实的色泽笼罩。她甚至抽空把试卷检查了一遍——多半是出于肌肉记忆——确定自己没有漏答。然后才去面对最后那道大题,和前面恍惚的片段相比,这段记忆清晰得可怕。瑟拉米克记得那道题目上方有一道断断续续的虚线,手指触上有分明的凹陷与凸起,这道题目应该是可以单独撕下来的,和上面填写着个人信息的试卷分开。她想到家乡每年都要进行的无记名投票,选举区域代表,但投选出的结果似乎总不符合众人的期望。小时候瑟拉米克总以为那是因为每个人写的名字都不一样而胜选者也只是以微小的优势获胜。现在她却隐隐感觉,那是因为,真的没什么人写下胜选者的名字,所谓无记名投票,只是一个流程罢了,实际上的人选早已确定。那她们现在在干什么?一直不愿面对的恐慌终于在此时爆发出尖啸,瑟拉米克试图去屏蔽掉脑海中的声音,但现实是她的心跳捶击着耳膜,她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跳动。现实是,不管是出于自我防御还是怀揣着恶意,她都在单子上写下了另一个小星星的名字。那是在小课上坐在教室后的其中一个小星星,也是那群人中和鲨鱼走得最近的一个,总是满口“为了全人类的福祉”,似乎讨厌每一个考试成绩高于她的人。瑟拉米克可以一直对自己说,至少她不是什么好人,至少是她而不是别人。但在某个小小的角落,她知道无论理由是什么,甚至无论结果如何,重要的是,她做了那个选择。她写下了同班同学的名字。

      那天剩下的时间里,瑟拉米克都难以正常地运转大脑处理自己应该吸收的知识。她勤勤恳恳地记着笔记,哗哗地翻着课本,假装没看到欧茨时不时投来的目光。课间的低语在今天全部消失了,平时瑟拉米克只把那嗡嗡声当作背景音,有时还发现它们有些烦人,然而她面对着今天教室里的死寂,却发现自己分外怀念那些无关紧要的细碎声音。班里每个人都埋头看课本或对着平板做题,时不时猛地抬起来环视四周,脸上都是兔子似的受惊神情。家里烧陶瓷的时候,有时应顾客要求,需要趁热把铁质纹章烙在各种器皿上,铁器受热,就会变成一种刺眼的白色。今天班里的气氛就让瑟拉米克想起那些烙铁,空白而烫手。
      上午的体育课因为下周就月考而取消改成了自习,可以写作业也可以背知识点,但不能出声。中途鲨鱼来了一趟,通知她们新联邦的领导人们召开了新会议,政治月考根据会议加了知识点,让课代表在平板上操作系统传发给每个人。瑟拉米克自鲨鱼进教室就全程没有抬头,总感觉下一秒他就会说:“啊对了,自检单的结果出来了。瑟拉米克,你跟我走一趟。”但鲨鱼只强调了新知识点肯定会考,大家记得背,明天上课他会抽时间大概串讲一遍就离开了。瑟拉米克无声地吐了口气,这才发觉自己只用指纹解锁了平板,然后就愣在主界面上。眼看界面的亮度开始降低,她连忙点进班级界面,接收了新文件。
      根据会议新增的知识点密密麻麻,瑟拉米克翻了翻,发现足足有六面屏幕那么多。刚刚的担忧和恐惧莫名变得可笑,瑟拉米克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短暂忘记了临考繁重的学习任务,真切具体的背诵内容和作业习题,转而去担心什么虚无不现实的自检单惩罚,什么癌症疾病控制。班里的气氛随着新背诵任务的出现反而有所好转,虽然仍在上课期间低声说话不被允许,但——瑟拉米克环视四周——至少没人再突然受惊地抬头,一副恐慌模样了。在这样正常的氛围里,自检单和疾病控制听起来荒唐可笑。顺着这种心理,瑟拉米克暂时把上午的事放在一旁,开始从新的六面会议摘要上分析体系结构。
      然而,晚读时Z的出现把这些又重新塞进了瑟拉米克一下午被各种知识点填满的头脑。自检单结果出来了。Z宣布班里每个学生都有着健康的心理状态,并让大家继续保持,随后叫了一个小星星出去。正是那个瑟拉米克写下名字的小星星。所有人看着那个小星星起身,平时或活泼或轻蔑的神情都消失了,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瑟拉米克在里面看到了熟悉的恐惧。她朝四周看了看,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瑟拉米克以为她在找她的朋友,但那双眼睛是如此慌乱无措,有那么一刻,它们竟然落在了瑟拉米克的身上,后者条件反射地移开眼睛,盯着自己面前摊开的课本。直到那一刻瑟拉米克才看出了她目光中的恳求——她只是在等一个人,任何人,说点什么,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但当然只有一片沉默。小星星们躲避着彼此的眼睛,也许每个人心里都在想:是你吗?是你写她名字了吗?瑟拉米克除外。在大脑停滞的一瞬间,她甚至庆幸自己至少被免除了得不到答案的折磨,因为她知道,是自己写下了那个小星星的名字。
      小星星从座位上往门口走去,她的步伐很慢,教学区规定学生走路无声,所以她总是先放脚跟,再平放整个脚掌,仿佛在试探着前方究竟是平地,还是被幻境掩盖的悬崖。在她路过欧茨和瑟拉米克的位置时,后者突然发现小星星左边的鞋带散了,白色的鞋带现在每走一步就被踩在脚下一次,很快就变成了和鞋身一样的灰色。瑟拉米克呆呆地看着那根散开的鞋带,随着她的脚步,短暂地逃脱,又被踩下,这单调的循环仿佛啪地一声点着了她空白大脑里的某根神经——我在做什么?那个小星星虽然不是什么乐于助人的好同学,但她什么规则也没违反。我写下了一个无辜者的名字,然后把眼睛转开,好像只要自己不去看,整件事就不存在?艾佩尔的脸出现在脑海中,莱内的声音说“她状态很差”,多尔略微低沉的声音说“她给自己引来了很多没必要的关注”……艾佩尔是不是也用那样恳求的目光去看过别人?这个念头如砸在太阳穴的一颗钉子,瑟拉米克瞬间感到了剧烈的头痛恶心。她无法想象一向强大、开朗的艾佩尔也像这个小星星一样慢吞吞地走向教室门口,走向未知。这个被自己检举的小星星……瑟拉米克不知道艾佩尔有没有过这样走向未知,但她知道对方绝不会,永远不会在背后举报一个无辜的同学,然后任由那个人替自己背起惩罚。
      瑟拉米克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身,正要迈腿往门口冲,却被一股力量拽住胳膊。毫无防备,她重重地跌在椅子上。Z看着这一切,但没有任何反应,他脸上的神情难以解读。
      “你疯了吗!”欧茨的手仍抓着瑟拉米克的胳膊,她低声在后者耳边道,“你想干什么!”
      “她什么也没做,”瑟拉米克还没从失去平衡的惊异中缓过来,下意识回答,“我要把自己交上去,本来就应该是我。”
      “你要做的,是好好在位置上坐着!”欧茨把声音压得更低,瑟拉米克这时才听出对方的声音微微发颤,“这是投票结果,和你没关系。”
      瑟拉米克扭头,自今天上午的自检单后第一次直视欧茨:“是我写了她的名字,欧茨,”那双圆圆的眼睛睁大了,瑟拉米克把视线下移,对着她的口罩继续说,“我写了她的名字,尽管我知道她什么规则也没违反。我本来以为,”她顿了一下,“我本来以为我可以就这样不管,但不行。违反规则的是我,我要去纠正它。”
      然而她胳膊上的力道只稍稍松了一下便又加倍叠上,欧茨的呼吸很急促:“Z不知道小课吗?”瑟拉米克愣住了,在慌乱中她竟然忘了这件事,欧茨继续道,“不管你怎么想,瑟拉米克,这是公投的结果,不是你一个人的错。而且——”欧茨停顿的时间太长,瑟拉米克等不到后续只能抬眼,却直直撞上了对方专注的目光。欧茨似乎深深吸了一口气,瑟拉米克感到她抓着自己胳膊的手几乎要隔着几层布料嵌进肉里,她仿佛极其鄙视,但又强迫自己说出下一句话:“是她总好过是你。”
      瑟拉米克没再试图站起来,刚刚的决心在欧茨这句话面前一点点溃散。她知道小花栗鼠那几乎固执的正义感,因此清楚这句话耗尽了对方所有的力气。她可以说服自己,越过恐惧把自己交上去,“做正确的事”,但如果那个人是欧茨——瑟拉米克知道自己会用任何一个同学来换取对方的安全。欧茨仿佛也在瑟拉米克的眼中读出了她的想法,这仿佛是某种坚硬的工具,在两人好不容易筑起的堡垒上用力砸出痕迹,一些砖石掉落,堡垒震撼,但最终伤痕却呈现出三角形外观。结构更加稳定,然而那些空缺却时刻提醒着她们,丢失的东西再也无法复原。
      “瑟拉米克,”Z的声音打破了沉寂,见瑟拉米克转身,他点点头,“出来一下。”
      瑟拉米克起身,欧茨的手无声地从她的胳膊上滑落,她没有回头,只一步步走向门口。后颈传来小小的刺痒,她知道全班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就像她们刚刚看着那个小星星。
      教室外没有别人,小星星已经不见踪影。Z示意他们到走廊中段,直到两人被墙档得严严实实他才开口:“你刚才想替她?”
      瑟拉米克听不出他的语气,只点点头,喉咙干涩。
      Z看着她,目光里带着探究和思索,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很勇敢,但也很愚蠢。我庆幸你同桌在最后一刻帮你找回了理智。这不是你应该干预的事。”
      “但老师,”瑟拉米克忍不住了,“她什么也没做,那个小星星,她是无辜的……”她的声音低下去,只觉得自己听起来像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
      Z等瑟拉米克的声音完全消失了才开口:“你写了她的名字,”他用的是陈述语气,也没等瑟拉米克认同这个事实就继续道,“但还有很多人也写了她的名字。选票现在还在我的办公室里,你要去查证吗?”语调很平。
      瑟拉米克被那句“很多人”震住,半晌才回神,小声说:“不用了,老师。”
      Z点点头:“很好。保持你的理智,瑟拉米克,不要做愚蠢的决定,也不要试图去做无意义的事。这对谁都没好处。”
      说完他就要转身,瑟拉米克头脑中的小声音在最后一刻还是占了上风:“老师!”Z停住,看着瑟拉米克,后者心跳飞快,但还是问出了这个一直纠缠着自己的问题,“请问,她会受到什么惩罚?”
      Z打量着瑟拉米克,就在她以为自己终于越过界线,再也等不到答案时,一点笑意竟然出现在Z的嘴角:“只是上小课而已。”

      第一节晚自习刚开始那个小星星就回来了。瑟拉米克看着她匆忙坐好,拿起平板,开始做晚一的当日小测。之前泛白的脸色和惊恐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焦躁和戾气,犹如实质般环绕着小星星,瑟拉米克脑海中出现了一个词:沙尘暴。
      晚一和晚二连考中间不休息,周一她们考的是地理和数学。瑟拉米克感觉自己这次被分配到的数学题比往日都要更难一些,她猜测与自己那些小课有关。为了准备小课,她不得不提前学了很多东西,又在平板上调出相应习题来做,系统想当然地认为她的正常进度比其他人更快。自己得稍稍控制一下进度了,瑟拉米克一边依题目描述画出几何体一边想着,哪怕只提前一天备课其实也不会对小课有太大影响。再这么下去,且不说最后一两道大题自己能不能在规定时间内做完,平时自己的时间也都要搭到数学这一门科目上。有时学生也会被老师的观点影响,误以为自己只需要照料一门科目,从而在上面花费太多的时间。瑟拉米克被今天晚上的题目敲醒,她清楚偏科的风险有多大——开始是个小坑,你会把那几分归结于失误;等你意识到时,几门课的进度早已飞快过去,小坑变成峭壁深渊,你只能站在边上让恐慌逐渐把自己吞噬,当然这还是在你有绩点可扣的前提下。随着广播里收卷铃声打响,瑟拉米克终于写完了最后一题,系统自动收卷,她第一次没时间检查前面的题目。紧张之余,头脑中那个小声音仍清晰道:幸好小花栗鼠没再和自己一起备课。
      班里的悄悄话网络似乎随着那个小星星的回归又恢复了正常。不出晚二课间,消息就传到了瑟拉米克和欧茨耳边。Z说得没错,全年级每个班被投出来学生都要在每天晚上去一个公共教室上课。当然,男女生分开。说是上课,其实老师只是监管学生维系秩序,她们要看的,是教室大屏幕上新联邦特别录制的“圣手摘星学生行为规范和道德准则”、“新世界的成就与辉煌”之类的宣传片,每集半个小时,各四十集。
      “今天是第一天,主要是通知各班学生,以后她们正式开始时间就放到晚三了,”瑟拉米克后座的小星星对两人小声说,她咧嘴笑了,“不算太糟,是不是?”
      瑟拉米克和欧茨对视一眼,前者开口道:“看一节课?还有别的吗?”
      “严格来说是看一个小时,各一集嘛。她们应该是晚二一考完就去,然后比我们晚放学一小会儿,”后座看起来不太在意,“看完写个观后感,八百字。就没了。”
      瑟拉米克这次不用和欧茨对视就知道两人肯定在想同一件事:她们每天只有上午一节、下午两节自习和晚三是专门分给写作业预习的,晚一晚二每天都有测试,现在晚三再一占,那个小星星该用什么时间写作业?答案也很明显,每一个课间,午间休息和晚饭时间。更别提她现在每天还多了八百字的作文要写。下周就月考了,该背的该练习的,从哪里抽时间?
      欧茨向后座道谢,两人正准备转身,却又被叫住了:“我们的小课,”后座小星星压低声音道,她的同桌也一脸期待地看着瑟拉米克,“还是正常进行,对吧?”
      “呃,”瑟拉米克看了欧茨一眼,但毫无收获,小花栗鼠没看她,而是盯着后座两人,她看起来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又因此深深不安。瑟拉米克只能说:“我还没想好……快月考了大家时间都紧张——”
      “但就是因为快月考了我们才需要补课啊!”后座同桌激动地小声说,语速很快,“数学一天比一天难,Z讲的太快又听不懂,系统分给我的题都做不出来。月考还是统考,肯定更难!”
      “是,但是,”瑟拉米克轮流看着这两个小星星,希望她们能明白,“大家都不止一门科目,如果把时间全花在数学上,很多人反而会失衡。而且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已经不听小课了——”
      然而她又一次被打断,后座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和同桌交换了一个眼神:“你是担心自检单投票的事吧?”不等瑟拉米克回答她就继续道,“没事,大家都会帮你,像这次一样。她们肯定写你,所以我们就商量好全写她们那边的一个人。我们人多,你不会有事。”
      仿佛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阴暗处,瑟拉米克终于知道了欧茨刚刚为什么会露出那个奇怪的表情,她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们,全写的她?”但她什么也没做。瑟拉米克的理智让她把这后半句话咽回喉咙。
      “是啊,这下她们就害怕了,”后座同桌转了转眼睛,又正色道,“小课一定得继续,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如果不是你帮了我们,现在每次考数学都得有人被扣绩点。”
      “确实,而且,”后座把声音压得更低,瑟拉米克和欧茨不得不把脑袋凑得更近,“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最清楚地看出立场。”
      “立场?”欧茨轻声道,瑟拉米克听出了她对于答案的畏惧。
      “对啊,”后座同桌皱了皱鼻子,“我们,和‘班狗’。”
      上课铃声打响,瑟拉米克和欧茨扭身朝前,但一句话也没说。两人都知道,随着后座同桌那句话出口,有什么覆面被无可挽回地撕裂了。在此之前,她们都以为小课是一种小小的反抗,是在星星单调灰尘中的一颗闪烁星火。不仅弱化了绩点危机,而且还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把整个班凝聚在一起。回想起小课刚刚创立的那段时间,瑟拉米克不由在那副完美的静景画中去寻找破碎的开端,一丝当初被忽视的裂纹。因为现在她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裂纹必然从一开始就存在,现在发生的沟壑只不过是它的延伸,就像阵营,或立场,也一定从开始就无声注定。但当时的前景太美好,太乐观,她和欧茨为小小的成功而盲目。旧语那个词怎么说?“陶醉”。是了,当时的成功就像酒,而她们只是从未接触过酒精的孩子,只需小小一滴就足以把她们灌醉,让她们头晕目眩,分不清现实与幻觉。
      Z的话突然浮现在脑海中:你那个小课,要更谨慎些。瑟拉米克想当然地以为Z指的是不要被其他老师发现,但现在看来那句话的语义如此清晰。难道这就是为什么Z没有制止小课吗?瑟拉米克在平板上的古文新译上圈圈点点,她不愿去质疑Z,但欧茨对班主任的话语逐一填满耳朵。Z没有阻止,因为她们根本不是在打破校规,而是仍在规则之内兜兜转转,甚至以自己的方式加固了规则?瑟拉米克一度以为她们正在做的是建立联结,创造友善的关系,让小星星们,至少在这个班级里,可以放松地表达自我,没有阵营。一种隐晦的“自由”。然而实际上,当平滑的幕布被扯下,坑洼不平的本质露出,所有人仍一直在坚持星星教给她们的第一课——竞争。

      “我晚上得去找一下艾佩尔,”瑟拉米克小声道,她们正跟着队伍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自检单,对自己命运的恐惧,为那个小星星的担忧加上晚自习彻底看清班里状况的冲击,差点又让瑟拉米克把去找艾佩尔的事忘在脑后。意识到这点时,她只感觉愧疚像几只小小的蚂蚁,紧紧扒着自己的皮肤,小口小口地将其啃噬。
      “我和你一起,”欧茨也低声回应,瑟拉米克刚想摇头小花栗鼠就继续道,“多尔既然说的是让我们两个去找她,就肯定有他的理由。我跟你去,我会站远点,万一有什么情况总能帮上忙。”
      欧茨说到“站远点”时没看瑟拉米克,语调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后者想解释,但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只张嘴灌了一嘴冷风,又把嘴闭上了。
      也许说谈论天气的语调平静有些不贴切,瑟拉米克把两只手在夹棉夹克的口袋里埋得更深一些。十一月底,雨水总算是稍作停息,但操场的假草坪还是像一汪沼泽,脚不小心踩进去就会发出咕叽咕叽的响声。瑟拉米克每每看到高年级体育方向的学生在上面练习足球——出于什么神奇的原因,还都穿着短裤和小腿袜——都会替他们打个冷颤。泥水随着每个动作飞溅,干净的鞋袜和足球都被染成斑驳的黑色,停下来时还能看到黑灰色的水像一条条蚯蚓似的从小腿上蜿蜒而下。
      星星依然坚持着口罩的指令,虽然瑟拉米克看不出这在一个大家平时肩膀挨着肩膀的拥挤环境中到底起什么作用。在教室里,这条指令现在只起一半作用,因为越来越多的小星星得了换季流感,时不时需要掀起口罩擤鼻子或补充水分,连部分老师也开始有了类似症状。室内被染上一种不正常的热度,瑟拉米克想象着各种病毒像小小的飞虫一样在她们四周盘旋,整个教室里的空气变得既黏稠又干燥,好像一锅温火煮着的毒药,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让人昏昏欲睡。有的老师坚决抵抗班里突然“懒散”“懈怠”的氛围,命令上课时把前后门都打开。这在短时间内或许起到了一定作用,初冬的寒风从四面八方毫不留情地灌进衣领,没人能在这种环境下犯困。瑟拉米克冻得连手都僵硬得翻不成书,她能听到旁边的欧茨牙齿不住打颤。果然,班里生病的小星星数量直线上升,于是门被重新合拢,空气中那锅药剂继续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
      欧茨之所以要坚持跟去,有一个原因就是,瑟拉米克也是那次大开门事件的受害者之一。在那天结束后,她就觉得嗓子开始疼,喉咙里的黏液总是令人不适地涌上来,但只喝了点热水,希望睡眠可以把病毒赶走。然而到了第二天这就被证明是多么荒唐,瑟拉米克一起床就连打了几个喷嚏,然后就开始了漫长而痛苦的鼻塞,只能张着嘴呼吸,本来就疼的喉咙现在更是像被纱布摩擦。如果不是在星星上,又是在这么一个至关重要的时刻,这本来应该是件滑稽的事。明明是她反复对欧茨强调保暖,结果自己先病了。更糟糕的是,也许上午情绪被自检单刺激了一下,瑟拉米克在鼻塞和嗓子疼之余,现在又多了恼人的头疼。
      但找艾佩尔这件事不能再拖。瑟拉米克昏沉的大脑现在能在几分钟内臆想出几十种糟糕的事,尤其是她们知道,自检单是全校统一填写。她能看出欧茨的担忧,虽然对方在极力掩饰,但瑟拉米克知道两人都在“祈祷”——又一个旧语词汇——同一件事:不要再有任何变量出现了。
      多尔告诉了她们艾佩尔的新换的宿舍和教室位置,介于后者人多风险大,瑟拉米克还是决定先来宿舍按老方法试试。队伍解散后,她和欧茨拐进宿舍楼之间黑暗的小道等了一会儿,估计同班同学都已经进宿舍楼了,两人悄悄出来,贴着路灯照不到的墙跟阴影处,在夜色中前往艾佩尔的宿舍楼下,半明半暗中,宿舍楼天空间的大网随风微微摇晃。女生宿舍离得都不算远,但艾佩尔的新宿舍在最靠近男生宿舍的方向,紧挨着树林,和瑟拉米克她们的宿舍正好是两极相对。两人一路都低着头,尽量按正常的步速行走,不引起注意。所幸最近天气寒冷,她们可以和大部分人一样带上兜帽,遮住大半张脸。
      “就是这里,”欧茨低声道,她们站在宿舍楼背面,最近的路灯也有好几米远的距离。昏暗的光线里,瑟拉米克隐约能分辨出几个散落的人影,两两成对,半倚着墙壁或是牵着手往树林的方向走去,压抑的笑声与话语微微摇曳,又被冷风吹散,变得模糊不清。她突然强烈地意识到自己身处夜色中的树林边——高年级的领域。不管是自己比他们矮半截的身高,长度刚及下巴的头发,还是裹成茧的层层衣物都显得格外尴尬。另她更不知所措的是,欧茨的存在从未像此刻这样鲜明而令自己紧张。不是不安,瑟拉米克愿意用任何东西来换取让欧茨在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下待在自己身边,但她的手和脚突然都不知如何放置,仿佛它们是刚刚装上的义肢,或是别人暂时塞给自己保管的什么东西。
      想要尽快摆脱这种莫名其妙的焦虑,瑟拉米克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不必要地说:“咳,那我开始了啊。”
      第一颗石子打偏了,砸到了墙壁上。瑟拉米克环顾四周,担心她们被发现。然而周围的人影已经越来越少了,零散还在的那几个看起来完全忙于自己的事,哪怕宿舍楼突然活过来咳嗽一声他们也不会抬头。
      欧茨又递给瑟拉米克一颗石子,后者这次好好瞄准了才丢出。
      “喀哒!”石子击中窗户。两人等待着,但什么也没发生。狭窄窗户透出的光和刚才一样昏暗,没有人拿手电筒打信号。
      瑟拉米克和欧茨对视一眼。“可能她直接出来了?”后者试探道,但很明显,小花栗鼠和瑟拉米克一样觉得这概率很低。保险起见,两人等了一会儿,足以让艾佩尔编出借口从宿舍里溜出来,再以最慢的速度走到宿舍楼后。但她们一个人也没等到。
      周围的人影又少了一些,不知道是各自回了宿舍还是转移到树林里去了。瑟拉米克看了一眼手环:22:43。宿舍楼十一点锁门,她们从这里回去大概要五分钟左右。
      “再试一次,”欧茨说着,把脸又往围巾里埋了埋。
      瑟拉米克又丢了一颗石子。就在她以为什么也等不到时,窗户边有了动静。艾佩尔的宿舍在四楼,不算很高,因此瑟拉米克能看到窗户边有人头攒动,一只手按上了密封的窗户。
      她猛地低头,连着把欧茨的头也按下去,抓着对方的胳膊退到窗户的视野盲区。“那不是艾佩尔,”瑟拉米克哑声说,心跳声在耳边放大。
      欧茨此时似乎也反应过来,她反手抓住瑟拉米克的手腕:“但……多尔不可能搞错位置?”尾音微微上扬,陈述的语气带上了疑问。
      瑟拉米克摇摇头:“我感觉他没搞错,”喉咙里的黏液像是涨潮时的潟湖,她咳嗽两声,费劲地把下一句话挤出,“艾佩尔不在宿舍。”如果在说出口前瑟拉米克还只是猜测,那么听到这几个音节破开空气就确定了这个想法。艾佩尔如果在宿舍,哪怕她状态很差,哪怕她不想出来见瑟拉米克,她也不会让同宿舍的人扒上窗户看。艾佩尔不会让瑟拉米克有暴露的风险,她很确定这一点。
      但艾佩尔那么晚不在宿舍是去了哪里?不安像涟漪一样一圈圈在瑟拉米克的肺腑中扩散,直到两人回宿舍洗漱,她们也没就这个问题展开任何讨论。她们都清楚这不可能有什么好的结果。
      那天晚上,之前的梦境又一次出现,一点橙色的光亮,一道奇怪的,仿佛什么东西被划破的声响,还有风声,呼啸着从耳边略过。瑟拉米克猛地从床上弹起,只感觉脸颊上还带着梦中遗留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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