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日尾灯

　　镇静药物的效果像潮水般退去，将陈迟重新抛回现实的岸边。意识先于身体苏醒，那刻骨铭心的痛楚如同早已埋伏好的野兽，瞬间扑上来，撕咬着他残破的神经。

　　他没有立刻睁开眼睛，只是静静地躺着，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绵密不绝的钝痛。喉咙干得发紧，像被砂纸磨过。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属于医院的、特有的冰冷气息。

　　他最终还是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纯白色的天花板，以及床边挂着的、半透明的输液袋。透明的液体正一滴、一滴，通过细长的软管，汇入他手背的血管，带来一丝冰凉的慰藉，却无法触及心底那片燎原的荒火。

　　林墨趴在床沿，睡着了，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下巴上也冒出了胡茬，看起来疲惫不堪。

　　陈迟没有动，也没有叫醒他。他只是偏过头，看向窗外。医院的窗户窄小，视野有限，只能看到一片灰蒙蒙的天空，和对面楼房同样毫无生气的窗户。雪似乎停了，但天地间依旧是一片令人窒息的灰白。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江屿在图书馆沉静的侧影，他背上坚实的温度，那条如同最终判决的短信……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血肉模糊的心脏。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生理性痛苦的呻吟从他喉咙里逸出。

　　林墨立刻惊醒了，猛地抬起头，看到陈迟睁着眼睛，连忙凑过来：“迟子？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水？”

　　陈迟看着他，眼神依旧是空的，没有任何光彩，只是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林墨看着他这副样子，心像是被揪紧了。他倒了杯温水，插上吸管，递到陈迟嘴边：“多少喝一点，你嘴唇都裂了。”

　　陈迟顺从地含住吸管，吸了几小口。温水流过干涩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却冲刷不掉那弥漫在口腔里的、属于绝望的苦涩。

　　“我……睡了多久？”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一天一夜。”林墨看着他，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医生说你情绪和身体都透支得太厉害，需要静养。我们……在医院。”

　　陈迟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投向那片灰蒙蒙的窗外，轻声问：“他……有消息吗？”

　　林墨的心沉了下去。他摇了摇头，声音低沉：“没有。号码注销了，设计院说他请了长假，老宅那边……我托人去看了，没人应门，窗帘都拉着。”他顿了顿，看着陈迟瞬间更加灰败的脸色，忍不住道：“迟子，算了吧，为一个……”

　　“他不会回来了，是吗？”陈迟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确认。

　　林墨哽住了，所有劝慰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无法给出虚假的希望。

　　陈迟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他没有再流泪，仿佛所有的眼泪都在之前流干了。他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尊失去了所有生命迹象的、精美的瓷器。

　　老宅里，江屿站在厨房流理台前，烧水，撕开一包速食面的包装袋。动作机械，面无表情。

　　水壶发出尖锐的鸣叫声。他关掉火，将沸水倒入碗中，看着干瘪的面饼和调料粉末在滚水中慢慢舒展、融化，散发出廉价而浓烈的人工香气。他端着碗，走到餐厅那张巨大的、可以容纳十人用餐、此刻却只坐着他一个人的长桌旁，坐下。

　　他拿起筷子，挑起一绺面条，送入口中。味同嚼蜡。他只是机械地咀嚼，吞咽，完成一个维持生命所必需的程序。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他吞咽食物时细微的声响，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积雪从树枝上滑落的噗嗤声。这种绝对的寂静，像有实质的重量，压在他的耳膜上，压迫着他的神经。

　　他吃完面，将碗筷放进水槽，没有清洗。他走回书房，在书桌前坐下。面前摊开着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件，但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墙角那个被他砸碎的手机残骸上。屏幕碎片像碎裂的星辰，散落在深色的地毯上，无声地提醒着他那天的决绝。

　　「陈迟，忘了我吧。」

　　发送这条信息时，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承受所有后果的准备。但当想象变成现实，当他知道陈迟此刻一定在某个地方，因为他而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时，一种比签下那份肮脏合同更深、更无助的绝望，便如同冰冷的深海，将他彻底淹没。

　　他抬起手，用力按压着剧烈抽痛的太阳穴。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陈迟可能的样子——崩溃的，哭泣的，或者像他现在一样，死寂的。

　　都是因为他。
　　他果然是个灾难。靠近他的人，最终都会变得不幸。

　　这个认知，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医院走廊里，林墨靠在墙上，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刚刚结束了一个电话，托了另一个朋友去查江屿父亲那边的情况，希望能找到一点线索。

　　朋友反馈回来的信息很模糊，只听说江瀚城的减刑听证会似乎挺顺利，而且最近好像和一个什么“星辉资本”走得很近，具体在谋划什么，外人不得而知。

　　“星辉资本……”林墨喃喃自语，眉头紧锁。他记得陈迟之前好像提过一嘴，江屿父亲那边似乎在逼他参与一个什么“星辉项目”。看来，江屿的消失，绝对和这个脱不了干系。

　　他回到病房，陈迟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躺着，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仿佛灵魂已经游离天外。

　　林墨走到床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迟子，我查到点东西。江屿他爸那边，好像和一个叫‘星辉资本’的搞在一起，可能就是之前逼江屿参与的那个项目。江屿的消失，恐怕是被逼无奈……”

　　陈迟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看向林墨。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沉沉的、化不开的悲哀。

　　“我知道……”他声音轻得像叹息，“他一直……都在被逼着……”

　　他早就猜到了。江屿的冷漠，他的退缩，他的决绝，背后一定有着无法言说的巨大压力。他只是恨，恨江屿为什么不肯相信他，为什么宁愿选择一个人坠入深渊，也不愿意让他陪在身边。

　　“可是……”陈迟的声音带上了细微的颤抖，眼眶再次不受控制地泛红，“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连一起面对的机会……都不给我……”

　　他闭上眼，将脸转向另一边，瘦削的肩膀在白色的被单下，微微耸动起来。

　　林墨看着他那副连哭泣都压抑着无声无息的样子，鼻子一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下，又开始飘起了细小的、冰冷的雪粒。
　　仿佛连上天，都在为这场无望的爱与牺牲，落下无声的眼泪。

　　希望，在漫长的冬季里，似乎真的已经冻僵、死去了。

　　**（第二十八章完）**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