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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涂
如墨的夜色里,寝屋透着暖黄的烛光,沈惜卉知晓,那是春娘专门为她所亮的一盏。
看着那如温润琥珀般的窗棂,她的心里竟生发出一种满足又亏欠的感觉,似乎还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感动,霎时间,脚下的步子也迈得更快。
一番洗漱后,沈惜卉坐在床榻上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对视间看到春娘那疑惑又带着一丝担忧的眼神,嘴角不觉缓缓垂下。
春娘见沈惜卉有些困倦,正欲吹灭烛灯,只听得耳边清晰的一声“春娘”,嘴边的动作便停了下来。
“今夜无事,无需舌战群儒亦无需连连自证,只是那替罪的宫女还有团团……待明日我再去一趟慈宁宫。”
想到这,沈惜卉自责又怨恼,太后此番将无辜之人牵连入内,还害得娴妃不适,恐怕不只是想让她去一趟慈宁宫那么简单。
“涉及皇嗣,皇上并未追究到底,想来是娴妃无碍。”
春娘眉头舒展,悬着的心也渐渐放松,但凡皇嗣有何不测,郡主就算清白也必然名声有损。
“太医并未提及是那荷包隔层浸染了药汁,但凡心细之人就能察觉,荷包表层与里侧绸缎色泽如旧,应是被拆开重新缝过,丝线也有所变化,绝非宫女意外滴落药水为之。”
“而慈宁宫的人蹲守在琉璃轩外,却能在短时间内探查到是尚药局宫人所为,无凭无据便结案了。”
见沈惜卉的神情愈来愈不解,春娘欲开口劝慰,谁料沈惜卉接着道:“漏洞多如牛毛,叫人难以被表象迷惑。”
“许是娴妃娘娘无心责怪,念着太后的颜面,皇上与皇后也无意深究,当真是一笔糊涂账。”沈惜卉的嘴角微抿,眼神里闪过一丝无奈。
她岂会不觉众人早已看透,只是这样糊里糊涂的,真能让事情被妥善处理吗?
“糊涂也并不糊涂,对方既已退让,皇嗣无碍,予以警告即可。”
春娘将炉旁暖好的盖毯拿来搭在沈惜卉腿边,缓缓说着:“替罪的宫女或许并无此人,只是在驱逐出宫的名册上随意添上几笔。”
沈惜卉的眉眼舒展,调侃道:“这或许就是‘该糊涂时就糊涂’。”
倘若深究,后宫怕是陷入一片浑浊之中,眼下旭国正是多事之秋,的确只能“糊涂”些。
面对是非得失能够适度的“糊涂”,这何尝不是一种寓清于浊的明哲?沈惜卉在心里感叹着。
“卉儿在这一点上,还能做得更好。”春娘轻声说着,心里不由得泛起一丝酸楚。
多少重臣的独女是在父母膝下呵护长大的,又有多少背负怨恨的后代一生凄凉的……只愿郡主看得开的同时能放下,像梅予将军所说那样,温饱无虑、无病无灾、自在随心,就此平淡一生便好。
“慢慢来嘛,我自然会越来越好。”沈惜卉与春娘相视一笑。
烛火熄灭,只听得屋门开合细微的声响,而后一切归于寂静。
“愿不该糊涂时,千万清醒。”她望着窗户透出的朦胧月色,轻声念着。
晨光初透,院内的山茶开得正盛,宽厚的绿叶托着重瓣红花,一朵朵饱满得压弯了枝头,花瓣上还缀着昨夜的露珠,阳光下越发晶莹剔透。
沈惜卉身着山岚色襦裙,裙摆处颜色由深至浅,行走时如春水荡漾,那鬓边的蝶恋花步摇更添一丝灵动。
檐下倚着柱子晒太阳的青渠,见沈惜卉走出屋来,连忙上前询问今日安排,得知要去一趟慈宁宫,微扬的唇角立刻垂了下来。
刚收拾完小厨房的云栽姑姑出来,见沈惜卉未施粉黛,明眸皓齿尽显清丽,忍不住称赞道:“郡主天生丽质,再如何素净也难掩姿容。”
正在给花圃浇水的青莹,停下来看向沈惜卉,不由得弯起眉眼,郡主自是心善人更美。
“姑姑过奖了。”
虽是这样说着,沈惜卉那两颗小虎牙却露了出来,谁不喜欢被真心赞美的感觉呢?无论是相貌、才华、人品……被人真诚的欣赏本身就是一件乐事。
她望着那盛放的结香与山茶,只觉心情舒畅,与春娘交代几句后便往琉璃轩外走。
暖阳撒在宫道上,朱红的宫墙泛着温润光泽,沈惜卉见已过了拐角,适才开口:“昨夜慈宁宫的人有无为难?”
青渠摇摇头,神情轻松道:“那几人假模假样地搜寻,在藏匿之地未找到,皱眉的样子令人发笑。”
“后来又有一位公公到,说是已寻到人,他们便都回宫了。”
沈惜卉点点头,忽然停下脚步,从袖中缓缓拿出一封信递给青渠。
“烦请姐姐出宫一趟,将此信交于师父手中,若未遇师父,打开此信阅完即焚。”
信中所写不过二十字:翠微先生,恐与边城之事有关,还望师父帮忙查探。
沈惜卉面露难色,她希望能有所获,又不愿师父为此担忧,更让她有些忧虑的是,青云先生与翠微先生是否有所关联。
青渠有些懵,这不是要去慈宁宫吗?怎的又要急着送信?见沈惜卉如此神情,想来是要紧事,便将信塞于怀中。
沈惜卉伸出手为青渠稍稍整理衣领,又把鼓囊囊的钱袋子塞到青渠手中,笑着说:“回宫时帮我给四公主带瓶粉黛居新出的胭脂,麻烦姐姐了!”
“包在我身上!”青渠嘴角扬起,轻拍着胸脯示意。
随着青渠转身,沈惜卉不由得回头看,很快青渠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她也加快步伐往慈宁宫走。
掌事嬷嬷一见是沈惜卉,连忙向前迎着,还凑近她耳边轻声说了句:“郡主无须担心,猫一切安好。”
沈惜卉露出感激的笑,她虽知晓倚着皇上和娴妃,团团不会有事,可听到这样踏实的一句,着实让她安心了不少。
穿过院内回廊,前方走来一位贵女,杏子黄短襦上绣着缕金缠枝纹,下系时兴的郁金裙,更添一丝尊贵,她身段挺拔,走路时下颌微扬。
正面相迎时,在沈惜卉的眼神示意下,嬷嬷低声提醒那是国舅爷的孙女,也是新封的县主。
沈惜卉连忙行礼问安,抬眸间不自觉地眉眼带笑,看上去县主年岁似是与她相仿。
县主肌肤如新雪初凝,丰润的鹅蛋脸上,那微挑的眼尾和细长的远山黛,仿佛透着一丝任性与率真。
“郡主万安!早就听阿玥姐姐说起过你,今日也算见着了。”
县主盯着沈惜卉那双清亮灵动的杏眼,眼底闪过一丝羡慕,随之而来是满眼的欣赏。
俩人简单寒暄几句,县主便迫不及待地要往坤宁宫去,沈惜卉深吸一口气快步踏入了殿内。
太后站在窗边正给那盆水仙浇水,织横交错的绿叶间,错落有致地开着几朵洁白如雪的花,为殿内增添了一丝清新雅致。
“太后娘娘万安。”
太后摆摆手示意平身,眼神仍是落在那乳白色花瓣上,淡淡的清香萦绕鼻尖,她缓缓开口道:“郡主所来是为着那只猫吧?”
沈惜卉轻声应着,眼神随着太后望向那盆水仙花,绿盈盈的叶子上开着素洁的花儿,恰似凌波仙子在水上漂浮,只是不知太后的心思是否如这般纯净。
“那只猫倒不急着处理,只是结香花仅琉璃轩有,荷包又有结香气味,郡主何解?”
沈惜卉不知太后是装糊涂还是故意问她,先不说所有花卉皆由花房负责,就连这荷包都不知辗转几人之手,样样并非她可控。
再说,能仅让琉璃轩拥有结香又调换荷包的,倒是将害人之心明摆着了。
“入宫时花房姑姑便交代过,因太后思念尚德公主,琉璃轩内花卉布置如常,惜卉从无过问,只是悉心照料着,未料到有人偷折结香。”
见太后侧过身,眼神里闪过一丝波澜,沈惜卉垂眸接着道:“惜卉自是有责任,想起被折的花总有些难过,还望太后娘娘能谅解。”
“尚德最是爱花……”太后叹了口气,望着窗外自顾自地说着:“要是你兄长,像你怜惜花般怜惜你就好了。”
那声音很轻,却飘进沈惜卉耳里,沈惜卉低着头假装并未听见。
太后回过神来,将语气放得越发缓和:“正如皇帝所说,哀家老了心也软人也越发糊涂,总念着善人有善终,殊不知事事艰难。”
“郡主宫宴想必已有所察觉,你苦求的答案就在眼前,若是有何难处,尽管来慈宁宫,哀家会助你。”
沈惜卉缓缓抬眸,轻声应了一句“多谢太后娘娘”,心里却有些难以言明的复杂。
难道是因尚德公主和亲以及端王久居山庄,致使太后与皇上之间有了嫌隙?那时沈家军未名声大振,在没有把握之时迎战还是退让,属实难以抉择。
想来皇上也不愿妹妹去和亲,旭国将士更不愿以任何无辜之人的血肉铺就和平,但尚德公主毅然决然踏上汗国之路,这份无畏的气概是人人应当钦佩的。
回琉璃轩路上,熟悉的身影朝她走来,沈惜卉不觉眉眼舒展,快步往前走。
“承煦哥哥!”
三皇子走路带风,与平日里轻而稳的步子不同,神色仍是淡淡的,只是那微抿的嘴唇似是透着不悦。
“发生何事了?”
“慈宁宫……那位有没有为难你?”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焦急,见沈惜卉脸色如常,又恢复平静。
沈惜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还以为有什么急事,原来是担心她。
“我无事,你同我说说,那药渣和丝线如何处理了?”
“我差人交于尚药局的姑姑了,此事就算含糊揭过,也不能牵连无辜之人。”
“你怎知?”
他怎知牵连尚药局?沈惜卉细细想着,也是,倘若她有对策,背锅只能是与之关联的宫人。
沈惜卉看向身侧,发现三皇子在她身后,她连忙后退两步与他并排走着,两三步后却又是她走在前面。
难道她的步子迈得大走得太快?沈惜卉有些不解,按理说三皇子个头高,腿也长些,迈的步子也应大些。
三皇子看着那如碧波荡漾的裙摆,想起那夜她领着他走跑之时,自己面红耳赤的场景,一股热气从脖颈处蔓延,步子也不觉放慢了些。
等想起什么,他又加快两步,与她并排走着,看着那如桃花瓣般的唇,脑海里闪过腾风说他的唇少些血色,下意识地微抿嘴唇。
“还有一事,父皇虽未罢免章丞相,却将一些事宜交由尚书令,章贵妃协理后宫之权也被收回,为此去了好几趟御书房,只是父皇未能松口。”
三皇子低头轻声说着,不料耳朵碰到沈惜卉鬓边的步摇,蝶恋花步摇的垂珠轻轻晃动着,沈惜卉并未察觉,只是他的耳根却越发滚烫。
“于章贵妃而言已是幸事。”
奚国与旭国这一战,边城多少百姓人心惶惶,旭国军马也有所损失,仅仅是对章丞相和贵妃予以警告,便让他们难以接受。
沈惜卉望着这狭长的宫道,权势地位竟让人迷失在雾里,越是站得高,越是看不清脚下的路。
“虽说人生难得糊涂,可他们却不该糊涂时糊涂。”三皇子感叹道。
或许是出生便在高位,从未切实体会过脚踏在地上独自前行的感觉,需要自己看清辨别方向,留下一个又一个含着笑与泪的脚印,才能慢慢拥有一些。
“是啊,过惯了万人之上的日子,不时时看着脚下,难免会如此。”
“只愿他们不要存害人之心,不要再让无辜之人受难。”
沈惜卉看向三皇子,那清俊的侧脸在暖阳下变得温润起来,她想起夜里与春娘谈论的,或许对于三皇子而言,他更需要“俗人昭昭,我独昏昏”的糊涂,至少会快乐些。
三皇子侧过头,正巧与那闪着水光的眼睛对视,想起刚刚耳边步摇的清脆声响,不自觉嘴角扬起一抹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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