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27章潮汐
鱼十五娘的月事一向很准时。
每每临近要来的时候,她就很需要陆伏。
陆伏这几次都不大行,总是心不在焉的。
某次不是很愉快的体验后,鱼十五娘躺在陆伏麦色的胸膛上,冲头顶的军帐干瞪眼,毫无困意。
她最近压力也很大,作战不会永远都是一帆风顺。
她好身先士卒,昨日擎旗的士兵阵亡,她亲自扛起大纛,鏖战一昼夜,才终于攻下巨鹿,这会儿肩膀还隐隐作痛。
“你才二十来岁,正是青春的时候,怎么愈发连……”
“是不如子芳还是不如子谦?”陆伏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亦或是其他的,我不认识的新郎君。”
“你在说什么?”鱼十五娘不明所以。
陆伏倔强别过脸,目光落在床边并排放着的两把佩刀上,缓缓道:“听说崔氏子弟个个姿容出众。你攻下清河后,他们自荐枕席,才得以保全性命。军中青年才俊也不少,我在这里岂不碍事?”
他顿了顿,咬住下唇,声音更低,“难道,你还想叫我给你们铺设枕席吗?”
鱼十五娘气得狠狠捶了他一拳,“无稽之谈!谁在造谣害我名声!”
苍天可鉴,她要真是做了,也不怕别人说。
但是她没做啊!她每天忙得要死,军队里大事小情她都上心,领兵亲自作战,枪林箭雨之下要保证自己和士兵活命还要打胜仗,打完了仗还要主持当地政务,恨不得一个人当十个人用,哪里还有精力和别的郎君那啥啥啥。
鱼十五娘自负还是有精力极限和道德底线的。
“都传遍了。”陆伏还是头一次不知道自己的手脚该放在哪,瘫在床上生硬得像条冰冷的死鱼,问道,“你不带我打仗,不就是因为这个吗?”
“陆小六。”
鱼十五娘无奈地叹了口气,撑起身体,将他那张漂亮却写满阴霾的脸扳向自己。
“打仗最紧要的便是粮草命脉。将后方辎重交给你,是因为我只相信你。”
右肩的酸痛让她蹙眉,复又倒回他胸膛,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他胸前温软的肌理,声音闷闷地传来,“你不信我,倒去信那些流言蜚语?”
陆伏心头似有一缕春风拂过,手掌轻轻去探鱼十五娘的发丝,叹息道:“你的心好大好大,我知道我从来都不是全部,我只要很小一块地方。”
“姐姐,我不如子原博学,不如子芳温柔,不如子谦成熟,甚至不如承光和季光年轻,也不如朱、李两位将军善于领兵打仗。我除了忠诚和听话,我还有什么呢?”
鱼十五娘两眼一黑。
她不懂,陆伏以前明明是个很自信活泼的人,活蹦乱跳的,短短几年,他怎么变得这样患得患失。
“你想得太多了。”她试图宽慰,语气却难掩疲惫,“你和他们比什么?我又不和他们睡觉。”
陆伏回应她的只有很长一声叹息。
鱼十五娘憋了一肚子无名火,几乎彻夜未眠。翌日天际刚透出蟹壳青,她翻身夺门而出,策马在空旷的校场疾驰数圈,直到冷冽的晨风稍稍吹散了胸中郁结。她叫来梁大业。
“齐州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小六周围多了些什么人,又对他说了什么话么?”
梁大业应声回答道:“女君出征以后,小陆将军和颜长史的关系好了些,偶尔还能说两句话。再没有新鲜人了,女君也知道,没有哪个姑娘敢招惹小陆将军。”
“我不是问这个。”鱼十五娘撕咬一口麦饼,两腮微微用力,说道:“他身边可有那种心思细密、伶牙俐齿、惯会煽风点火的?”
梁大业很是怜惜了一下旧主的处境,又说了几句好话:“其实小陆将军这个人就挺细腻的,您两位没成婚前,他就很把您挂在心上了。他一直是个心里能藏事的人。”
见鱼十五娘没做声,梁大业又斟酌道:“女君若是为那些空穴来风烦忧,属下找几个舌头长的拉出来杀了,以儆效尤。”
军中兵将同饮同食,鱼十五娘手里的麦饼不算是很精细,这会子在嘴里更是味同嚼蜡,嚼久了两腮发胀。
“罢了。”她咽下饼渣,声音透着无奈,“这种事是解释不清的,再弄出擅杀之名,更是得不偿失了。”
“一会儿你叫魏寿华过来见我,他还算是个豁达的人。”
梁大业应声称是。
不过事关陆伏,他终究忍不住多嘴一句:“小陆将军也二十出头了。若能有个孩子承欢膝下,兴许就……”
“孩子?”鱼十五娘嗤笑一声,眼中毫无暖意,反而锐利如刀,“怎么能指望用一个孩子,去教会另一个‘孩子’长大懂事?况且眼下是什么时候?我若因生孩子丢了性命,如何对得起随我出生入死的万千将士?”
她拍掉手上的饼渣碎屑,目光如电钉在梁大业身上,唇角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说到陆伏,你今日的话,倒是格外多啊。”
朝阳正欲喷薄而出,将天边染成金红。鱼十五娘落在他身上的眼神,却冰凉如水色月光。
梁大业心头一凛,猛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尖。
-----------------
恰如她体内那隐秘的潮汐被无端扰乱。今年春夏多暴雨,黄河在大名县决口。
彼时鱼十五娘还在真定打扫河东战场,得知黄河决口的消息索性直接带着队伍开拔往大名县去修堤救灾。
天地间雨幕如瀑,倾盆而下。高姰带着二男一女三个中年人,在泥泞中跋涉至大名县城,官衙里却不见女君踪影。
一路走一路问,沿途正在帮助百姓抢运家当、搭建窝棚的士兵异口同声地指向浊浪滔天的方向,“鱼娘娘在河堤上那边呢!”
高姰一行循迹而去,终于来到了河口决堤处。
浑浊的黄河水裹挟着断木、草垛,如同发怒的黄龙奔腾咆哮。岸边围着一群拼命垒筑沙袋的人,暴雨之下,蓑衣像钢盔一样裹在身上,根本看不出谁是谁。
人群条不紊行动起来,高姰又见一披甲的女将,在暴雨中带人举旗指引,不断喊道:“保命要紧,大件东西别带了,鱼娘娘管饭吃!”
“大娘!别抓你的鸡了,去了西山顿顿有鸡吃!快走!快走!”
这女将见高姰一行人逆行,又高声喊道:“那几个莫跑昏了头,逃难跟着人群往西边去!”
高姰解了斗笠高声冲那女将说道:“在下利津县令高姰,有要事求见女君!”
于是对方遥指岸边人最多的一处地方,喊道:“要小心啊!”
距离河岸数十丈,一棵只露出树冠的老榆树在浪涛中孤立,树杈上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女孩死死抱着树干,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众人焦灼束手之际,只见鱼十五娘一把扯下碍事的蓑衣和斗笠,将一条粗麻绳牢牢系在腰间,另一端牢牢交到岸上士兵手中,厉喝一声:“抓紧了!”
高姰带着随行人员逆流而上,不等跑到岸边,鱼十五娘已如一条矫健的飞鱼,纵身扎入湍急的河流之中。
几息之间鱼十五娘在浑浊的浪花中顽强地冒出头,奋力划水,精准地靠近那棵摇摇欲坠的老树。她一手死死攀住树干,一手将吓得几乎失声的小女孩从树杈上解救下来,调整姿势,让那小女孩稳稳骑坐在自己肩头。
岸上数十名精壮士兵齐声呼喝,青筋暴起,拼尽全力拖拽绳索。绳索绷得笔直,鱼十五娘几次被压入浊浪之中,却牢牢将小女孩举在水面上,在人与自然惊心动魄的角力中,她们被一寸寸拉回坚实的土地。
当她们终于脱离水面,踏上泥泞的堤岸,一个满面泪水的农妇,连滚爬爬地扑过来,一把抱住失而复得的女儿,随即朝着鱼十五娘“咚咚咚”磕起响头,泣不成声地哭起来。
周围人群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石破天惊的呼喊让高姰听得心惊肉跳。
他们振臂高呼的是:“万岁!鱼娘娘万岁!”
鱼十五娘却浑不在意,她大口喘息着,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将跪在地上的农妇扶起,声音因疲惫和呛水而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定力量:“莫说万岁了。你儿将来自会长命百岁。”
又冲人群高喊道:“青年汉子随我一同堵住决口,老弱妇孺都往西走!西山高地处设有安置棚,那里有热粥,快去!快去!”
高姰这才抓住鱼十五娘擦拭脸上泥水的间隙,快步上前说道:“女君,属下高姰,有治水的法子献上。”边说边准备解下自己身上的蓑衣为她披上。
鱼十五娘拦住高姰解蓑衣的手,说道:“我自小海边长大,风浪里滚大的,不怕水。我记得你,高令望,你身板薄,不要淋病了。”
高姰心头一暖,连忙说道:“我家曹州常受洪涝之苦,我所上任的利津也是黄泛区,便格外关注水利之事。一听说这边黄河决口,就带着人紧急赶来了。”
一一介绍自己带来的三个人:“这两位郎君姓钱,是南边来的,钱大郎君精于河工筑堤、堵口合龙;这位是钱二郎君,尤擅测绘水文、观星辨向。”又指身材更为壮硕坚毅的一位中年妇人,道:“数十年前,治水大家孟紫徽因党争坐罪而死,这位孟娘子正是他的亲孙女,不是我夸口,论束水攻沙之法,没有比她更明白的人了。”
“好!好!好!”鱼十五娘大喜过望,一连道出三个“好”字。她一把牵起高姰的手,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就往河堤旁临时搭起的简陋营帐走。
“我正苦于无人会治水,只能亡羊补牢搭救百姓罢了。你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了,快来快来,帐中有粗略绘制的河图,和我细说。”
豆大的雨点砸在泥地上噼啪作响,巨大的雨幕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高姰被鱼十五娘紧紧牵着,她距离女君那么近,泥水混着雨滴落到高姰手背上,高姰能闻到鱼十五娘身上汗水和河水混合的气息,鱼十五娘的手那么温暖,像一团永远不灭的火焰。
在这片狂暴的汪洋泽国中,鱼十五娘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座堤坝。
不由自主地跟在鱼十五娘身后,冰冷的雨滴不足以浇灭奔涌的热血。
高姰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肯为眼前这位女君去死。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