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染区·怒海狂涛

作者:霁雨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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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镜


      天敬贞是被活生生疼醒的。
      意识像沉在浑浊的泥浆里,每一次挣扎着上浮,都被尖锐的痛楚狠狠拽回深渊。先是骨头缝里透出的酸胀,紧接着是内脏被无形重物缓慢碾磨的钝痛,最后是腹部深处那片被反复撕裂的灼热伤口,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牵动着它,将痛感泵向四肢百骸。
      他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特护病房那特有的、冷白得没有一丝人情味的光线刺了进来。
      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
      视线艰难地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旁边的病床。
      沙锦躺在那里,无声无息,像一具被暴力拆解后又勉强拼合起来的破碎人偶。他露在被子外的右手,已经换成了一只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机械义肢,关节处线路隐约可见。双腿也被换成了机械义肢。
      更刺目的是脖颈、胸腹间那些狰狞的缝合线,还有几处覆盖着半透明的生物膜,膜下是闪烁着微弱指示灯的复杂维生装置。每一次呼吸机辅助的微弱起伏,都显得那么脆弱,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停止。
      植物人。
      这个词像冰冷的针,扎进天敬贞混沌的脑子。
      沙锦……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一股沉重的窒息感扼住了天敬贞的喉咙,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视线转向另一侧。
      柳开江。那张熟悉的脸庞此刻毫无血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他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左手腕被厚厚的无菌敷料层层包裹,隐约透出一点刺目的红。
      输液管里的液体缓慢滴落,维持着这缕微弱的气息。他的眉头即使在昏迷中也紧蹙着,嘴唇干裂,毫无生气。
      天敬贞的心猛地揪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狠狠地拧转。记忆的碎片带着血腥味涌回脑海——凌晨,那染透大半张病床的、粘稠温热的暗红;柳开江跪在他床边,右手死死攥着他垂下的手,左手腕那道狰狞的裂口;他那双红肿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光熄灭前凝固的、近乎解脱的释然笑容……
      天敬贞下意识地想要撑起身靠近,腹部瞬间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闷哼一声又重重跌回枕头,冷汗瞬间浸透了额角。
      医生临走前严厉的警告在耳边炸响:情绪激动?那等同于自杀!
      他急促地喘息着,强迫自己平复,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腹部的伤口,痛得他浑身发颤。
      目光却死死锁在柳开江苍白的脸上。为什么?开江……为什么要走到这一步?仅仅是因为我昏迷不醒吗?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更久远的记忆碎片里。
      新兵入队不久的那个雨夜,通讯频道里一片混乱绝望的呼救。深陷感染区核心区域,被数倍于己的异变体重重围困,他和沙锦带领的小队几乎弹尽粮绝。就在绝望的阴影即将吞噬一切时,一台单兵作战机甲如同燃烧的流星,悍然撕裂雨幕和层层包围圈,硬生生撞了进来。
      是柳开江。
      违抗了他最高级别的原地待命指令,擅自驾驶着基地仅存的高性能机甲前来救援。
      混乱中,天敬贞甚至能透过机甲破损的视窗,看到柳开江那双被雨水和汗水浸透、却燃烧着不顾一切火焰的眼睛。
      得救了。
      但狂喜之后是滔天的怒火。
      回到A区第一侦察纵队总基地,天敬贞甚至没让柳开江从驾驶舱完全出来,巨大的机械臂就粗暴地钳住机甲,一路拖拽着,在基地冰冷坚硬的特种合金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火星和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像拖拽一袋沉重的垃圾,直到重重摔在他办公室冰冷的地面上。震耳欲聋的撞击声让整个楼层都似乎颤动了一下。
      “你他妈脑子里装的是感染区的烂泥吗!”天敬贞的咆哮在空旷的办公室里炸开,他一把将刚从驾驶舱爬出来、摇摇晃晃站不稳的柳开江狠狠掼在墙上,手肘抵住他的喉咙,力道大得几乎要碾碎他的气管,“谁给你的胆子违抗命令!你想害死所有人吗?还是觉得感染体啃起来特别香?!”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柳开江惨白的脸上。
      那双曾燃烧着不顾一切火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惊惧和碎裂的光,里面映出天敬贞因暴怒而扭曲狰狞的脸。
      拳头攥紧又松开,骨节捏得咔咔作响。最终,那记饱含怒火的拳头没有落下,砸在了柳开江耳旁的金属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取而代之的,是办公室合金门冰冷沉重的关闭和反锁声。
      “禁闭!一周!没我的命令,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准放他出来!给我好好反省你这颗被驴踢过的脑子!”
      吼声隔着厚重的门板传来,模糊却依旧带着刺骨的寒意。
      一周后,当医生路过那扇沉重的门时,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柳开江蜷缩在办公室冰冷的角落,左手腕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缓缓渗着血,染红了身下小片地面。
      他身旁,静静躺着那把曾属于一名年轻医疗兵的、锋利无比的□□。
      他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灵魂早已飘远,只剩下一个破碎的躯壳。
      “第一次……”天敬贞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喉咙里涌上浓重的铁锈味。
      两次了。
      第一次的冰冷禁闭和无情斥责,第二次,就在昨晚,自己生命垂危的假象……两次,都几乎亲手将他推下死亡的悬崖。
      每一次,都源于自己,源于自己的冷酷,源于自己的“死亡”。
      巨大的负罪感和后怕如同冰冷沉重的铁砧,狠狠砸在天敬贞的心口,碾磨着他早已伤痕累累的神经。
      他猛地闭上眼,想将那绝望的画面隔绝在外。然而就在眼皮合拢的瞬间,一声压抑的、如同濒死幼兽般绝望的呜咽,微弱却清晰地刺破了病房冰冷的寂静。
      天敬贞霍然睁眼,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对面病床上,柳开江的身体开始无意识地轻微抽搐。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像是挣扎着要摆脱噩梦的粘稠束缚。一声更清晰、更破碎的哽咽从他干裂的唇间逸出。
      “……呜……”
      下一秒,那双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空洞,涣散,没有一丝光亮,直勾勾地盯着惨白的天花板,仿佛那里刻着世间最深的绝望。短暂的死寂后,柳开江的视线缓缓下移,最终凝固在自己被厚厚敷料包裹的左腕上。那目光里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
      然后,死寂被彻底撕裂。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骤然爆发,如同玻璃被硬生生碾碎,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穿透病房冰冷的空气。柳开江整个人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从病床上弹起,却又被虚弱的身体和束缚带狠狠掼了回去。
      他疯狂地扭动着,左手不顾一切地抓挠着腕上厚厚的敷料,指甲刮过无菌纱布发出刺耳的“嗤嗤”声,试图撕开那层隔绝了他与死亡的屏障。
      “为什么!为什么没死成!为什么!连自杀这点事都做不好!废物!没用的废物!”他嘶吼着,唾沫混着泪水喷溅在洁白的被单上,右手握拳,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发疯般狠狠捶打着自己缠满绷带的左臂。
      每一次撞击都发出沉闷的“咚”声,伴随着他歇斯底里的自我诅咒。
      “该死!该死啊!你怎么不去死!柳开江你这个废物!贱种!活着只会害人!只会拖累所有人!”
      那癫狂的哭喊和自残的撞击声,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天敬贞的心脏,反复搅动。他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嘣”地一声彻底断了。
      “开江——!住手!”天敬贞的嘶吼比他自己的意识更快一步冲出喉咙,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无法遏制的恐慌。身体先于一切思考做出了反应。
      剧痛?医嘱?濒死的身体?通通被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名为“恐惧失去他”的蛮横力量瞬间碾碎。、
      他猛地扯掉手臂上的输液针头,带出一串血珠。束缚带在蛮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双脚踩上冰冷的地面,腹部的伤口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撕开,剧痛瞬间淹没了他。
      可天敬贞甚至没有感觉到。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爆发最后力量的困兽,拖着这具濒临崩溃的躯壳,一步,两步……踉跄着,却带着一股近乎毁灭的决绝,扑到了柳开江的病床前!
      “呃……”冲到床边的瞬间,排山倒海的剧痛终于攫住了他,天敬贞眼前阵阵发黑,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额头瞬间沁出黄豆大的冷汗,顺着惨白如纸的脸颊滚落。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腹腔内翻江倒海的灼痛,让他浑身控制不住地痉挛。
      但他站稳了。
      一只手如同铁钳,死死扣住了柳开江那只正疯狂捶打自己左臂的手腕。
      另一只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捂住了柳开江仍在发出凄厉诅咒的嘴!
      掌心触碰到一片滚烫的、被泪水完全濡湿的皮肤。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柳开江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哭喊,在那只冰冷而带着薄茧的手捂住他嘴唇的瞬间,戛然而止。他涣散、癫狂的目光,如同生锈的齿轮,极其缓慢地、一格一格地转动,最终聚焦在眼前这张脸上。
      汗水浸湿了天敬贞额前的碎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那双总是深邃锐利、让他沉溺其中无法自拔的眼睛,此刻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里面翻涌着风暴——滔天的恐惧、焚心蚀骨的心疼、被逼到绝境的愤怒,还有……一种柳开江从未见过、却让他灵魂瞬间冻结的冰冷责备。
      是敬贞……真的是敬贞!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如同巨大的暖流,瞬间冲垮了柳开江心中绝望的堤坝,带来一丝微弱的、几乎不真实的庆幸。但下一秒,这丝暖流就被更汹涌、更冰冷的洪流彻底淹没。
      愧疚。铺天盖地的愧疚。海啸般将他灭顶。
      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差点就死了!自己差点就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个地狱般的世界上!自己差点让他承受和自己当初在办公室禁闭室里醒来时一模一样的、那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撕心裂肺的痛苦!不,甚至更痛!因为自己是用最懦弱、最自私的方式离开的!
      “呜……呜……”被捂住的嘴里发出模糊的、破碎的悲鸣。柳开江的目光瞬间被巨大的痛苦和自责扭曲。他猛地挣脱了天敬贞捂着他嘴的手,几乎没有任何停顿,那只获得自由的手就带着一股自毁的狠劲,狠狠朝自己脸上扇去!
      “啪!”清脆的耳光声在寂静的病房里炸响。
      “对不起!敬贞!对不起!我该死!我真的该死!”他嘶喊着,声音嘶哑破碎,右手毫不停歇,反手又是一记更重的耳光抽在自己另一侧脸颊上!
      “啪!”
      指印瞬间在苍白的皮肤上浮现出来,嘴角渗出一丝血线。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害的!沙锦这样是我害的!你受这么重的伤也是我害的!我活着就是罪!我罪该万死!我……”
      “开江!住手!看着我!”
      天敬贞的心被那响亮的耳光声抽得血肉模糊。他低吼着,不顾一切地用双手死死攥住柳开江的两只手腕,用尽全身力气将他自残的双手死死按在病床上。
      腹部的剧痛因为用力而瞬间加剧,他眼前发黑,身体剧烈地颤抖,几乎站立不稳,只能将上半身的重量都压在钳制柳开江的手臂上。
      “别伤害自己……求你……别这样……”天敬贞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肺腑中挤出来,浸满了痛苦的血腥味,“我看着……心疼……疼得快死了……”他试图将柳开江的手腕握得更紧,传递一丝力量和安抚,可身体的剧痛让他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显得无比艰难。
      然而,这份带着血腥味的痛苦告白,落在柳开江被绝望完全侵蚀的耳朵里,却彻底变了调。
      心疼?不,不是!他看到了!他看到了敬贞眼里的愤怒和冰冷!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刺穿了他!那是责备!是厌恶!是嫌弃!他一定觉得自己是个只会惹麻烦、只会拖累他、只会给他带来无尽痛苦和屈辱的废物!他后悔了!他一定后悔和自己在一起了!自己这种卑贱肮脏的东西,怎么配得上那么好的天敬贞?
      “放开我!天敬贞你放开我!”柳开江突然爆发出更大的力量,像条离水的鱼一样疯狂地扭动挣扎,试图从天敬贞的钳制下挣脱出来。眼泪和鼻涕糊满了他的脸,混合着嘴角的血丝,狼狈不堪,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别碰我!我脏!我只会害你!我是扫把星!我这种垃圾……根本不配你碰!放开!求你了放开!别让我脏了你的手!”
      “柳开江!”天敬贞被他激烈的反抗和自轻自贱的话语彻底点燃了。腹部的剧痛、后怕、恐惧失去他的恐慌、看到他自残的心碎、还有他此刻口不择言的自我贬低……所有积压的情绪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爆发!他攥着柳开江手腕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失控的尖锐,“你他妈给我闭嘴!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质问如同冰冷的子弹,喷射而出。
      “为什么要割腕?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看着我!回答我!你知不知道我看到你手腕流血的时候……我……”天敬贞的声音哽住了,巨大的恐惧和心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吼声更加暴烈,“为什么要这么糟践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混账话!什么脏?什么垃圾?谁允许你这么说的!”
      “你让我省点心行不行!啊?非得这样……非得这样一次次地吓我……看着我发疯你才满意吗?!”最后一句,几乎是咆哮着吼出来的,带着一种心力交瘁的绝望和无法言喻的委屈。
      他太累了,太痛了,太怕了。
      怕得只能把所有的恐惧都转化成愤怒的火焰,试图烧毁眼前这个让他痛彻心扉的人制造的绝望深渊。
      这火焰,却彻底焚毁了柳开江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
      看啊!他吼我了!他骂我!他嫌我不省心!他嫌弃我了!他终于亲口说出来了!那些责备的眼神不是错觉!那些冰冷不是错觉!他后悔了!他不要我了!
      “对!我就是不省心!我就是个只会惹祸的废物!贱种!”柳开江彻底崩溃了,泪水汹涌而出,他像一头绝望的幼兽,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天敬贞的钳制,身体在病床上剧烈地弹动,嘶喊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痛苦而扭曲变形。
      “我活着就是给你丢人!就是你的耻辱!你后悔了是不是?你早就该后悔了!沙锦说得对,我这种从底层爬出来的烂泥,根本不配站在你身边!只会害你受伤!害你蒙羞!你放开我!让我滚!让我去死!死了就干净了!死了就不脏你的眼了!”
      “你……”天敬贞被他这极端扭曲的解读和疯狂的自我贬低气得浑身发抖,腹部的伤口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
      他不懂,自己明明是担心他,是心疼他,是怕失去他,为什么到了柳开江那里,就全变成了嫌弃和抛弃?
      “沙锦……沙锦他什么时候说过那种话!你简直……简直不可理喻!”愤怒和剧痛让他口不择言。
      “对!我就是不可理喻!我就是个疯子!神经病!”柳开江如同被这句话狠狠刺中,挣扎得更加疯狂,左手腕的敷料在摩擦下迅速渗出血迹,“我这种疯子就该烂在感染区里!就不该被你救回来!你放手!放开我!别碰我!”
      绝望的拉锯战在冰冷的病房里上演。
      三个小时?还是三个世纪?
      时间失去了意义。
      天敬贞死死地钳制着柳开江不断挣扎的双腕,像抓住即将坠入深渊的最后绳索。他吼着,声音从最初的暴怒,逐渐染上沙哑和疲惫,一遍遍重复着担忧和心疼,试图穿透柳开江筑起的绝望高墙,“我怕啊!开江!我怕死了!我怕一睁开眼你又……”
      可每一次的剖白,都被柳开江更尖锐、更绝望的自我攻击和抗拒打断。
      “怕我什么?怕我脏了你的名声吗?怕我这种废物拖垮你吗?放开我!求你了!”
      天敬贞的话语越来越尖锐,像打磨过的刀子,试图劈开柳开江自我封闭的硬壳,却只在那上面留下更深的伤痕,也反噬得他自己鲜血淋漓。
      柳开江的挣扎越来越激烈,每一次扭动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天敬贞强行支撑的身体上。腹部的伤口早已被撕裂,温热的液体渗透了腹部的绷带和病号服,带来一阵阵晕眩的虚脱感。
      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眼前阵阵发黑,柳开江挣扎的影像开始模糊、晃动。每一次柳开江用力挣脱的拉扯,都让腹部的剧痛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神经,几乎要将他撕裂。
      不行了……快撑不住了……
      天敬贞的意识在剧痛和窒息般的疲惫中沉浮。他看着柳开江那双被泪水泡肿、只剩下无边痛苦和抗拒的眼睛,看着他那张不断吐出自我诅咒和推开他的话语的嘴……
      一股巨大的、灭顶的无力感和恐慌攫住了他。
      不能再这样下去!必须阻止他!必须让他知道……
      电光石火间,一个近乎本能的念头冲破了所有混乱——吻他!像以前无数次安抚他那样!用最直接、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告诉他,自己还在!自己爱他!从未改变!
      天敬贞眼中闪过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他用尽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猛地将柳开江不断挣动的双手死死按在枕头两侧!同时,他强忍着眼前阵阵发黑和撕裂般的剧痛,俯下身,对着柳开江那不断开合、吐出伤人话语的嘴唇,不顾一切地吻了下去!
      动作带着不容抗拒的决绝和一丝濒临极限的颤抖。
      双唇即将触碰的瞬间,天敬贞甚至能感受到柳开江呼出的、带着泪水和绝望气息的灼热气流。
      然而——
      就在他的唇即将贴上那片冰凉的瞬间,柳开江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双被泪水模糊的眼睛骤然睁大,里面没有预想中的惊愕或软化,只有一种被彻底侵犯、被逼到悬崖边的、本能的、极致的恐惧和抗拒!
      “不——!!!”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从柳开江的喉咙深处炸开!
      下一秒,一股完全出乎天敬贞意料、如同火山爆发般的巨力,从柳开江被压制的双臂上轰然涌出!那力量是如此之大,如此之猛,带着一种濒死动物般的绝望挣扎,狠狠撞在天敬贞毫无防备的胸膛上!
      “呃啊——!”
      天敬贞只觉胸口如同被攻城锤正面轰中,剧痛和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本就强弩之末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这狂暴的一推,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猛地向后倒飞出去!
      时间在那一瞬被无限拉长。
      天敬贞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映出柳开江那张写满惊惶、痛苦、绝望,却唯独没有半分爱意和接纳的脸。那张脸在视野中急速远离。冰冷的空气擦过脸颊。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身体失去平衡时带起的风声。
      砰——咔嚓!
      后脑勺传来一阵难以形容的、沉闷又刺耳的撞击声。紧接着是骨骼与坚硬金属碰撞碎裂般的脆响。剧痛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从后脑勺炸开,席卷了全身的神经末梢,甚至短暂地压过了腹部撕裂的灼痛。
      世界骤然陷入一片嗡鸣的黑暗。天敬贞的身体顺着撞击的力道,无力地滑落,最终重重地侧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脸颊贴着地面,冰冷刺骨。
      短暂的空白后,意识如同沉船的碎片,艰难地从漆黑冰冷的海底向上漂浮。首先恢复的是听觉,耳边是自己粗重、破碎的喘息,还有远处……柳开江那骤然变调、带着巨大惊恐的抽气声。
      然后是触觉。
      后脑勺传来一阵阵钝痛,伴随着温热粘稠的液体正缓缓渗出,濡湿了头发,顺着颈侧的皮肤蜿蜒流下,带来令人作呕的滑腻感。他下意识地抬手,颤抖着摸向剧痛传来的地方。
      指尖触到一片湿热的粘稠。拿到眼前。
      刺目的猩红,在冷白的灯光下,红得惊心动魄。
      血。
      自己的血。
      但这生理上的剧痛,此刻却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真正将他灵魂瞬间冻结、彻底碾碎的,是前一秒那双眼睛里投射出来的东西。是柳开江推拒时爆发出的、那毫无保留的、纯粹的抗拒力量。是唇与唇即将触碰时,对方身体那瞬间的、如同躲避瘟疫般的僵硬和爆发!
      他推开了我。
      天敬贞的思维停滞了。所有喧嚣的愤怒、焦虑、痛苦、担忧……如同被按下了删除键,瞬间清空。只剩下这一句冰冷的事实,在空荡荡的脑海里无限循环,带着毁灭性的回响。
      他拒绝了我。
      他不要我碰他。
      这个认知,比后脑的伤口更致命,比腹部的撕裂更残忍,比看到柳开江割腕时那满床的鲜血更让他……万念俱灰。
      一股冰冷的、绝对的麻木感,如同极地的寒潮,从灵魂深处迅速蔓延开来,冻结了四肢百骸,冻结了每一次心跳。身体的疼痛奇迹般地消失了,或者说,被这更庞大、更彻底的痛苦彻底覆盖、吞噬了。
      他维持着倒地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指尖那抹刺眼的猩红,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病房里死寂一片。只有医疗仪器规律的、冰冷的滴答声,如同为这场惨剧敲响的丧钟。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又或许只有几秒钟。天敬贞涣散的瞳孔,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重新聚焦。他撑着冰冷地面的手臂开始颤抖,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彻底的虚脱和……心死。
      他必须站起来。
      离开这里。
      立刻。
      这个念头像一道冰冷的指令,驱动着这具早已破碎不堪的躯壳。他咬着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无视后脑持续涌出的温热和腹部的翻江倒海,背对着柳开江的病床,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将自己从冰冷的地面上撑了起来。摇摇晃晃,如同狂风中的残烛。
      就在他勉强站直身体,背对着柳开江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一声破碎的、带着巨大惊恐和难以置信的呼唤,颤抖得不成样子。
      “……敬……贞……?”
      柳开江的声音。
      他终于反应过来了。
      他终于看清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天敬贞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他没有回头,一丝一毫都没有。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动作牵动了后脑的伤口,温热的液体流得更快了些,顺着后颈滑落。
      当他的脸完全转过来,暴露在病房冰冷的灯光下时——
      柳开江的呼吸,连同他所有未出口的道歉和哭喊,瞬间被冻结在喉咙里,化为一声无声的、极度惊恐的抽噎。
      天敬贞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痛苦。只有一片死水般的、令人心悸的麻木。
      那双曾为他燃烧过炽热爱火、也曾因他而盛满怒火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深不见底,映不出一丝光亮。
      而更让柳开江魂飞魄散的,是那两道从那双枯井般的眼睛里蜿蜒流下的痕迹。
      不是清澈的泪水。
      是粘稠的,暗红的,如同熔化的蜡泪,又如同泣血的伤痕——两道刺目的、妖异的血泪,正缓缓划过天敬贞惨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颊。一道滚烫的暗红顺着下巴滴落,在寂静中发出“嗒”的一声轻响,砸在冰冷光洁的地砖上,溅开一小朵绝望的花。
      那麻木空洞的眼神,如同两柄淬了毒的冰锥,隔着短短的距离,精准无比地刺入柳开江的心脏,将那里瞬间冻结、粉碎。
      绝望。冰冷的、绝对的绝望。
      失望。深入骨髓、再无转圜的失望。
      怨恨……那里面,甚至淬炼出了柳开江从未想象过的、针尖般冰冷的……怨恨!
      柳开江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巨大的恐惧和悔恨如同海啸般将他灭顶。
      “不……敬贞……我……”
      他徒劳地伸出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拼凑不出。
      天敬贞看着他,那双流着血泪的、空洞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属于“生”的微光,彻底熄灭了。
      下一秒,在柳开江骤然爆发的、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中——
      “敬贞——!!!”
      天敬贞那强撑着的、摇摇欲坠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支撑的积木,直挺挺地、毫无缓冲地向前轰然倾倒!
      砰——!
      头颅再一次,重重地、毫无生机地砸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沉闷的撞击声令人牙酸。后脑勺撞击处,暗红的血液如同打翻的墨汁,瞬间在地面晕开一大片刺目惊心的红,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扩大、蔓延。
      那双曾流出血泪的眼睛,在彻底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依旧空洞地、死死地“钉”在柳开江的方向,里面凝固着最后的情感——彻底的绝望,冰冷的失望,以及……深入骨髓的、令人窒息的怨恨。
      “啊——!!!”
      柳开江的尖叫终于冲破喉咙,凄厉得如同濒死的野兽,划破了病房死寂的空气,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
      “医生!医生!救命啊——!来人啊——!”
      病房门被猛地撞开。刺耳的警报声同时从连接着天敬贞和沙锦身体的监护仪上疯狂炸响!尖锐的“嘀嘀嘀——”声瞬间充斥了每一个角落,汇成一片死亡的催命符。
      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如同潮水般涌入,瞬间淹没了地上那滩不断扩大的、刺目的鲜红。氧气面罩被粗暴地扣上,担架车尖锐的滚轮声碾压着地板,各种仪器冰冷的提示音和医生急促的指令声交织成一片混乱的、令人窒息的噪音风暴。
      “……快!颈托!”
      “……颅脑外伤!血压骤降!”
      “……准备急救室!快推走!”
      一片兵荒马乱中,柳开江眼睁睁看着天敬贞毫无生气的身体被迅速抬上担架车,那抹刺目的鲜红被雪白的被单匆匆覆盖。医护人员推着车,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门外,留下地板上那滩还在缓缓扩散的、粘稠的、暗红的血迹。
      “敬贞……敬贞……”
      柳开江徒劳地伸着手,身体因为极度的惊恐和悔恨而剧烈地痉挛,泪水疯狂奔涌,视野一片模糊。
      他想追出去,想抓住那即将消失在门外的担架车一角,身体却沉重得像灌满了铅,动弹不得。巨大的悲痛和自责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疯狂地撕扯、挤压。
      “呃……”一声痛苦到极致的闷哼从他喉咙深处挤出。
      眼前最后残留的画面,是担架车消失在门外的瞬间,覆盖天敬贞的白布边缘,无力垂落下来的一只苍白的手。指尖上,还残留着一点之前摸到的、属于他自己的、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
      黑暗如同沉重的幕布,轰然落下。
      柳开江的身体猛地一抽,所有的挣扎和哭喊戛然而止。
      他像一截被骤然砍断的朽木,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病床上,意识彻底沉入了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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