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谓

作者: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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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


      在肿瘤科住院的病人,如果还能动弹,如果病情不是到了非住院不可的地步,都会在针水滴完之后请假回家休息。
      何秋妤回到家就躺在沙发里,怨声载道唉声叹气,癌症晚期最折磨人的症状之一,癌性疼痛,已经在她身上出现。
      原以为是第二个支架放得不好,刺激食管壁才造成的疼痛,何秋妤叫苦连天,虽医生同她介绍过放支架可能会产生的副作用里面有疼痛一项,但她没想到会是这么难以承受的程度,整个胸腹部像被一只巨手用力揪住、挤压、揉捏,疼得她坐立不安无法正常生活,为了能够像正常人那样进食而放置的支架,反过来彻底破坏她的生存质量。
      有一次她在晚饭后吃药,和平时一样将药片放进嘴里,再喝一大口水冲下去,却莫名其妙地出了意外,那片药似乎卡在了她的喉咙里,她顿时像只被抓住脖子的鸭子那般仰头张嘴,艰难喘气,双眼含泪,并向安意呼救。安意从房间小跑过来问她怎么了。
      与做普通胃镜时的那种窒息感和忍不住的呕吐反应很相似,她又是呕吐又是拼命捶打胸口又是不断做吞咽动作,可那片药还是原处,没有丝毫移动,她怀疑是卡死了。
      安意给她拍后背,焦急地问:“要不要叫救护车?”
      何秋妤边吐边摆手:“不用,我试着把它咽下去。”
      “能吐出来吗?”
      “不行,吐不出来,只吐了水。”
      安意建议道:“要不跳一下吧,把药颠下去。”
      何秋妤喘着气站起身,另一边手扶着柜子尽量跳了几下,又倚着柜子站了好一会儿,药还是没有移动。她又坐回垃圾桶前,抱着垃圾桶呕吐。
      过了将近十分钟,何秋妤在呕吐的间隙不断喝水,几乎用尽全力地不断吞咽,安意不断给她拍背,那片药才终于被咽了下去,窒息感消失,但胸口传出一阵剧痛,何秋妤弯腰揪着胸口,出了一身冷汗。
      何秋妤很是惊惶:“怎么回事?吞一片药怎么这么难?从来没有试过这样的,之前食管堵住,吃不了药,都是直接把药吐出来,没试过卡住。”
      安意亦被何秋妤过于难受的模样吓到,胡乱猜测道:“该不会是那片药卡在支架上面了吧?你这么用力吞咽,会不会把支架给吞下去了?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就是疼,没有别的感觉。”
      何秋妤惊魂未定,第二天一早就到医院找方医生,将昨晚发生的意外告诉方医生。又极力要求方医生检查一下她的两个支架是不是还在原地,一共四万块的支架,要是被她吞进肠子里,可太冤枉了。
      方医生便让何秋妤去拍了一次X光片,检查显示她食管上的支架并无异常,还好好地待在原来的位置。
      方医生思考半晌,说:“疼痛应该不是由支架造成的,而是由你食管上和腹腔内的癌组织造成的。”
      愿意接受死亡并不意味着愿意接受痛苦的折磨,何秋妤连忙问:“那怎么办?我每天都觉得很痛,有时候痛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再这么痛下去,我活不了了。方医生,你一定要想想办法帮我呀。”
      癌性疼痛无法治疗,只能使用止痛药物,方医生给何秋妤开了一种止痛贴,像两指宽的透明胶布,光滑的表面印有药品名称,贴在皮肤上的那面什么都没有。
      怎么看也看不到药物在哪里,何秋妤疑惑它到底有没有用,连安意也没见过这种止痛贴,翻来覆去地研究,并且感叹:“现在的医学发展真是日新月异,全是高科技,止痛不需要吃药,贴这么小的一块止痛贴就可以了。”
      “对呀。”何秋妤小声应道。
      医学发展得这么快,何秋妤想可能在不久的将来,癌症也能得到妥善的救治,不管是处于什么时期的癌症,病人再不会像她这样经历这么多的痛苦。
      可惜那种发展的成果轮不到她来享用。
      何秋妤肚子上贴着止痛贴,胸腹隐约有不适感,但不再会有让她难以承受的疼痛。

      因被癌细胞抢走大部分营养,她长期处于营养不良的状况,双腿、双手都浮肿,牵连了她本就不灵活的行动,即便是在家里,她也很少走动。但她的脾气依旧很大,有气无力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刺耳,她必须将家里的指挥权牢牢掌握在手里,安成章只要在她眼皮底下,就做什么都是错的。
      安成章有时被她烦透了,背过身去发牢骚:“病得就剩半条命了,还要这么扯着嗓子叫。你歇会儿吧。”
      何秋妤权当没听见,继续有气无力地嚷嚷,挑剔她指使安成章做的每一件事。
      去医院打针的频率和从前一样,每隔三周打一次针,方医生给何秋妤用了两次免疫疗法,不见半点效果,又用了传统的化疗药,但她受不了化疗药的副作用。
      在又要准备联系方医生问有没有床位的前一天,何秋妤不让安成章打电话,只轻声说:“不打针了。”
      在快要被疾病夺走作为一个活着的正常人的所有生机之前,何秋妤彻底接受了自己无论如何挣扎都会很快死去的事实,她不再天真地抱有任何幻想。
      不过她还是要到医院去。
      在她的血管里静默许久的PICC管终于被拔出,这次她没有偏过头去避免看见,而是注视着护士的动作,看着护士从那个周围有点发紫的针孔抽出长长的管子。不疼,只觉得身体里有点痒痒的感觉,那根管子在轻轻搔动她的血管,在说再也不见。
      何秋妤感受到奇妙的失落感,惆怅地望着沾了她的血的蓝色细管,就连一根她从前憎恶的管子,她也舍不得。到了这种时刻,任何与活着相关的事物,都是可爱的。
      办理出院手续时,她没有与方医生道别。方医生仍是笑着看向她,礼貌的笑容毫无破绽。

      走出医院,何秋妤同安成章说:“你载我去旧家楼下吧,我想剪头发,还想染头发。”
      过去住了十几年的旧房子楼下是一条商业街,挤满了巴掌大的商铺,其中有一间何秋妤常年光顾的小小理发店,门面老旧,招牌褪色,店里只要两三个洗头的女工和两位发型师,专门做附近居民的生意。
      与何秋妤相熟的发型师的手艺其实并不好,还留着长发的时候,每次在中年妇女之间流行的发型何秋妤都会尝试一下,但那个发型师每次都将结果弄得不伦不类,在店里坐几个小时,又烫发又染发,全是白忙活,并未给何秋妤在美丽方面增色。
      安意看着何秋妤被做坏的发型,提出过好几次让何秋妤换一家手艺好的理发店,何秋妤却不愿意:“找不熟悉的人摆弄我的头发我不放心,不如就固定找那一个,好的坏的我能心里有数。”
      何秋妤走进店里,发型师打着招呼迎过来,虽一眼就认出了何秋妤,但又觉得自己仿若不识,瞪大眼睛惊呼:“是秋姐吗?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生病了。”
      “哦,挺严重的吧?”
      “是呀,所以这么久都没有过来你这里。我要剪头发,头发长了显得人不精神。”
      发型师忙将何秋妤请到里间:“好的好的,先洗头。”
      何秋妤走进那个熟悉的霉味和洗发水香味交织的小房间,躺在残留着几点水迹的洗头床上,闭上眼,看上去很享受温水浇湿头皮的感觉。帮何秋妤洗头的女工发出过几声低低的惊呼,何秋妤没有搭理,只说:“轻一点。”
      洗完头包着毛巾坐到旧得有几处破皮的理发椅上,何秋妤又同发型师说:“也帮我遮一下白头发,看上去能精神一点。就染以前我经常染的那种颜色。”
      她想做个精神的发型,换个心情,让自己用比现在更好的面貌迎接死亡。
      在理发店里坐了一个多小时,耗尽了何秋妤本就不多的力气,累得她眼前一阵阵发黑,要安成章搀扶着才能慢慢走出理发店。发型师关怀的目光黏在何秋妤的背上,她们认识十几年,发型师凭着相熟的情谊也能猜出来,她们以后大概不会再见了。
      耗费那么大精力和耐力完成的这件事其实毫无意义,对她的身体没有半点助益,甚至有伤害,只是她想这么做,不考虑得失。
      这或许是她为即将面对的死亡准备的见面礼,她身无长物,唯有整理好自己的仪容,泰然处之,也算是一种礼貌了。

      回家休养,不再需要整天去医院报到,精神和身体都可以少受折磨,但肿瘤的生长速度不会因此慢下来,何秋妤身体里的疼痛愈演愈烈,使用止痛贴的间隔时间越来越短,完全离不开。呕吐亦然,食管或肠道不知为何越来越敏感,吃什么都有可能引起呕吐,她只能够在呕吐的间隙坚持缓慢进食。
      可是慢慢地,进食再次不畅,食管再次被癌组织占领。
      安成章难以平静地接受在他眼前展演的悲剧,时不时背对着何秋妤或安意,深深地喘几口气,小声对着空气念叨:“简直是活活饿死的,惨无人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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