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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使
老奶奶走在院中,继续割着地上的草。
她这做法其实毫无来由,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没有人要她割下院子里的草,也没人要她不断这尸骨的根。她只是觉得,那孩子如果回来,不会愿见到满院比人高的草丛。她也觉得,要给那尸骨留下点根,让她的灵魂也聊以慰藉。
是什么人葬在这里呢?不至于有人主动住在坟土之上,也不至于有人将亲人的尸骨埋在别人的家中。沈由柯看着院子里的杂草,心中也有了一些猜测。
江羽,先帝死前提到的那个名字,那位在丈夫坐上皇位前就死去的皇后,楚云若从未主动提及的母亲。谁将她葬在这里呢?那位看似深情的帝王,实则只愿与她生同衾,不愿与她死同穴吗?
老奶奶劳累半晌,直起腰,看到这两个小家伙仍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不免警惕起来。
“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吴生生抢答:“我和我母亲前不久搬来的,住在叶神医家里。”
吴生生其实也不比沈由柯对这里的了解多多少,但她已经摸清楚,只要她提到叶神医,在这城中久居的人都会由疏离变得和蔼可亲起来。
果然,这奶奶也一样,她了然地向吴生生笑笑,又看向沈由柯。
“她也要搬来叶神医家住。这不,我领她在附近转转。”
刚要搬来,这实在像句托词。老奶奶多看了沈由柯几眼,不放心地多嘱咐了几句:“叶神医只是现在不在这住,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要回来的。你们在那住着,可别把叶神医家里的物件弄乱了。”
“是啊是啊,我们很小心的。”吴生生点着头,悄悄推着沈由柯,“走啊,还留在这干嘛?”
沈由柯没有动,她纠结了几次,最终还是问道:“您能给我讲讲那位神使的故事吗?”
即便是选择了自由,即便是不想再活在楚云若的羽翼之下,但她还是忍不住去询问与楚云若有关的故事。不管她有没有意识到,她选择千良,就是带着了解楚云若的目的的。
到底是什么样的环境,能养出楚云若那样一个人呢?
老奶奶的家离月神庙不远,屋子后面有几棵树,正开着花。
“那几年苦的时候,没什么东西,几个孩子都来我家摘山楂吃。”老奶奶透过那几棵树,看着过去的光景。
吴生生比几个月前沉静多了。纵然这事与她没什么关系,她还是跟着沈由柯跑前跑后。此刻,她也在帮老奶奶收好割草的工具后,乖巧地坐在沈由柯旁边,听老奶奶讲故事。
“月娘是为了叶神医过来的,她本就是神使,恰好叶神医也住在旁边,她就在月神庙后面住下了。”
老奶奶讲着,又向月神庙的方向虔诚地拜了几拜。
“月娘是神使,打她到这,我们的日子也好过了不少。”
哪有这么神奇的事?沈由柯眨眨眼,暂将疑问按下,等老奶奶讲完。
“月娘那时候怀着孩子,生了孩子身子就不好了,一直由叶神医帮着调理。开始几年还能出门逛逛,后来出不了门了,兰国也打过来了。”
没听出来什么太神奇的事,似乎只是个人命运恰好和群体命运共鸣,被人当成了神明的预兆。沈由柯继续眨眨眼,问道:“她是神使,那她是怎么还会死呢?”
老奶奶停下了她的故事,浑浊的眼钉在了沈由柯身上。沈由柯不信这个故事,她不信神明的存在,她在质疑。但这也怪不得她,她没在这里生活过,没有真正经历过那段日子。愿月神不会怪罪她。
“她男人在军中,好像是个将军,领着我们的孩子们和兰国打仗。兰国人输了,却冲进了她们家。”
神使庇佑了所有人,却庇佑不了自己,是这样的故事吗?在这个神的故事里,神使究竟做了什么帮助别人的事呢?
沈由柯没有听到符合她预期的故事。在这段母亲的过往中,“男人”与“孩子”都是一带而过,虚幻的造神却成了故事的主体。
柴门被从院外推开,一个年轻男子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李奶奶,我多做了些吃食,您帮我吃一些吧。”陆令真将食盒放在桌上,目光见怪不怪地巡过院中的两个姑娘。
与李奶奶闲话几句后,陆令真邀请两个姑娘一起离开。
“老人家就信这些,你们多担待。”陆令真不好意思地向沈由柯和吴生生笑笑。李奶奶总这样,一有央国人好奇关于月神的事,她总要将人带回家,讲讲神的故事。
沈由柯吸吸鼻子,嗅到了陆令真身上的香火气:“只有老人家信吗?你就不信?”
陆令真看向沈由柯,丝毫没有被揭穿的尴尬。他的视线在沈由柯头上的木簪停留片刻,温和地笑着:“我的店就在旁边,姑娘要不要来坐一坐?”
陆令真开了一家首饰店,店里那些金银宝石雕刻成的模样,个个精妙绝伦。其中一支白玉山茶,花型纹路,都似曾相识。
一只镂花的陶瓷杯摆在了柜台上,滚烫的热水倒进,激出了茶叶的香气,比将军府的不知好上了几倍。
陆令真只请了沈由柯来,吴生生在确认过沈由柯的意见后,也先行回了家。店铺的门大敞着,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店中只沈由柯和陆令真二人。
“她近来可还好?”先开口的是陆令真。他坐在柜台后面,眼睛看着沈由柯,手上却拿着刻刀和石头,上下翻转着。
毕竟是千良,楚云若住过几年的地方,遇到她的旧识也很正常。
“应该还好吧。”沈由柯干巴巴地回答。教楚云若做簪子的很厉害的工匠,竟然是这样一个年轻俊美的男人。
陆令真听出了沈由柯语气的不对劲,却只是笑了笑,没有点出来。
“我不信神。”陆令真说。
沈由柯看向陆令真的眼神已经不是怀疑,而是对他这种死不承认的厚脸皮的鄙视。
“我信的不是神。神不会赐福于我们,但是人会庇佑我们。”
陆令真眼睛弯成了一道月牙。他笑起来的模样中,似乎有几分楚云若的影子。
“我母亲和她母亲是堂姐妹,真要论起来,她还该叫我一声表兄。”陆令真将茶水推到愣住的沈由柯面前,“这是我朋友带给我的,兰国的茶叶,尝尝有什么不同。”
原来真有个可以让陆若当楚云若表妹的陆家。就是不知道陆令真知不知道自己多了个妹妹。
“那位夫人身体不好。当时叶神医给她诊治,收了不少诊费,又拿那些诊费给城里其他人看病抓药……”陆令真说着,差点笑出声来,“所以那几年,城里人少了看病这一花销,死的人少了,活着的人也没有病痛缠身,日子好过了,就觉得是神仙保佑。”
竟然是这样的原因。沈由柯微微愕然,也不免想笑。
“那后来……”
“后来啊,天灾,人祸,就不是叶神医能救得了的了。”
二人感慨了片刻,沈由柯忽然反应过来:“那为什么没人说叶神医是神使?”
“一方面是,那位夫人是月宗的人,开始几年月宗还会派人来看她;另一方面嘛……”陆令真看向沈由柯头上的木簪,“就是她的功劳了。”
天灾人祸的那几年,月江羽缠绵病榻的那几年,正好是楚云若在千良的那几年。一个病人,一群孩子,不再有银钱支持,即便有也靠银钱换不到什么东西的时候,竟然都熬过了那段时日,连带着与她们家走得近的人家,也没经历太多的灾祸。人们都觉得那是神给她使者的赐福,是神给予的光辉保护着他们。谁会觉得只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就能做到那样的事情呢?
陆令真还记得,他第一次见楚云若时,她正在一群匪徒的尸体中间翻寻着财物。血混着土沾染了她的衣衫,她抬起头,凌厉的目光射向陆令真,贯穿了他的身体。
那样的人,怎么会有人不爱她呢?怎么会有人舍得抛弃她呢?
街上闯进来一个兰国的姑娘,有些发红的长发编成了一条又长又粗的麻花辫甩在脑后,辫子上挂满了各色宝石串成的珠链。
“陆令真,你有客人啊?”那姑娘头发一甩,跳到了柜台上坐着。
陆令真似乎有些害羞,脸上泛起了红。他答道:“是啊。”又向沈由柯介绍:“这就是送我茶叶的那个朋友。”
那姑娘眼睛扑闪扑闪,向沈由柯伸出了手:“我是林星彩,正在追求陆老板。”
哦,这是在宣示主权。沈由柯了然地点点头,也伸出手与她相握:“我叫陈柯。只是路过此地有些好奇,打听一下这里的历史。”
这个名字出口,两人都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只是一种不知道或者不在意这是个假名的态度。沈由柯暗自松了口气,不管他们认不认识楚云若,至少他们不认识沈由柯。
林星彩在这,沈由柯和陆令真也不好再聊有关楚云若的事,便扯到了其他的话题。在确认沈由柯对陆令真没什么意思后,林星彩也更加活泼热情。她讲起了兰国的草原和大漠,讲在那广阔的天地中纵马驰骋。
讲故事的林星彩神采飞扬:“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非要设定那么多条条框框,把人圈在里面。你们就不想要自由吗?”
想啊,谁会不想要自由呢?沈由柯被林星彩说得有些惆怅,她背靠在柜台上,看着街上行人走过。
“云部那些来千良烧杀抢掠的贼寇,他们自由吗?”陆令真声音很柔,语气很柔,但话中的意味却没有一点柔和,“每个人想要的自由不同,一些人的自由需要另一些人的让步。没有约束的自由只能是少数人的自由。”
这话题转得太严肃,三人静默了一会儿,便引了些其他的话题将其盖过。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三人分别时,陆令真又问了沈由柯一个问题。
“我有一位长辈,为了自由,抛下了刚刚出生的孩子。”陆令真直盯着沈由柯的眼睛,想从中得到答案,“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得到她的自由。你觉得被她抛下的孩子,会向往那样的自由吗?”
有人为了他人的自由牺牲自己,有人为了自己的自由牺牲他人。你会选择哪一种呢?
夜色下,陆令真和沈由柯对立,久久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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