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落月

　　“肖大人，许久未见，听闻你前日收复凉州都护府全境，我还未来得及道贺，没想到你这么快便过来了。”

　　肖熠此刻正携带侍从进入并州州府。

　　“王刺史不必客套这些，何况哪有收复全境，我只是在姑臧重修旧府罢了，西域那边怕是难以企及。听闻殷人又在此处作乱，我今日所携只是少量精兵，主力军还在后面，不日便会进入并州了。”

　　“肖大人此番安排，真的只是因为赵王相求，合力抗殷？怕还有别的目的吧。”

　　“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王刺史，若不为着抗殷之名，朝廷怎可能对我如此调兵视而不见？”

　　“可我要提醒你一句，白世旋不是什么善类，当日长宁郡主力图在此将其灭口，都能被他侥幸逃脱，待其返回盛阳之前，消息更是瞒得一丝不漏，可见此人不简单。何况他从前屡次背弃主上，跟他打交道，一定要万分小心，焉知他哪日突然翻脸。”

　　“王刺史此言不错，可毕竟......若是我不与他里应外合，终究还是要跟周云淇手中的军队硬碰硬，何况这是我跟刘太尉之间的私怨，总要亲手了结。他们当日既做下戕害背刺之事，就该想着一报还一报！只是要连累大人，不知可否借大人此地一用，来日我好从并州南境向盛阳出兵？”

　　“自然没有什么不可，”他连忙阻止肖熠低头行礼，“你我之间，不必言谢，此事即便事败，也可全数推到白世旋身上，毕竟他与你主动勾连、向你借兵挑衅朝廷为真。可若事成，该怎么办？即便他肯分权，你又怎能屈居他之下？”

　　肖熠颔首不答，脸上却是一副胸有成竹之态。

　　到了夜间，肖熠一众已于府上安住。奔波多日，再见风石竹林之雅景，他亦是感慨万千，晚膳后便独自坐于院内石凳上，一个人静静地望着月亮。听见高将军从廊后走来，肖熠随口问他，“朔州的信收到了吗？”

　　“早知大人日日记挂着郡主，”高将军满脸笑容，后又遗憾地说，“不是她，还是赵铄。唉，当初答应他联手抗殷时，大人还在盛阳，可现在咱们远在千里之外，他凭什么让咱们的人给他送死？过去就见他连蒙带骗地行事，现在怕是成性了，没有一刻安生。”

　　“赵王是难得的将才，如此求咱们出兵，也是担忧人手不足，致使赵国境内的土地平民受损罢了。何况阿蔚如今在长宁郡，我们正好到了并州，看顾着她一些吧。再说我们虽已将殷人赶出凉州，可还是给他们逃了一部分，尤其是具装骑兵，没将其全数歼灭，只怕后患无穷。”

　　“下官只是怕赵铄恩将仇报、烂了心肠。”他小声说，见肖熠面有愠色，连忙停了下来。

　　“我当然明白他此番利用郡主作协，实乃小人之举，可我们此时力有未逮不说，整条边境线更是唇齿相依，等这波战事过去再跟他算账！”

　　“是，”高将军连忙附和道，“肖大人英明，郡主也英明，大人不也日日夸郡主智略无双，说什么对付骑兵的法子，若非郡主提醒可用壕沟陷阱，您都想不到呢。既然如此，大人便不要担心了吧。”

　　“打了胜仗，嘴还变碎了是不是？”肖熠打发了他，一个人闷闷地走回了屋里。

　　过了几日，并州州府上收到消息，称殷军大肆入侵朔州，连带着相邻的并州都受了影响，王刺史连忙将府军调往北方，肖熠也安排自己麾下少量人马前去支援，只是他日日收不到郡主的消息，难免心急如焚。

　　此刻肖熠正埋头于案间，只见高将军一改往日，推开房门后神色慌张地奔向他。

　　“肖大人......”他手足无措地大喊，意识到什么后突然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肖熠，最终还是艰难地开口，“郡主有消息了，阿陵传信过来，称郡主被殷人掳走了。”

　　“什么？”肖熠的手停在了半空，只见他缓缓丢下笔，好像下一秒就要喘不上气来，他茫然地问，“这是真的吗？是不是赵铄......是不是他为了让咱们出兵，故意骗人的？”

　　“我不知道......可阿陵说，郡主在南逃途中被殷人带走了，殷人知道她的身份，想必已经将她带回盛乐软禁。赵铄也正在想办法，他已派了好几波暗卫去盛乐施救，加上几封谈条件的文书，可都迟迟没有消息，问您有没有什么好的法子。”

　　他一下子站起来，从他手中抢过信来细看。

　　“我去趟盛乐，”过了良久，肖熠平静地说，“凉州那边琐事繁多，我回来之前，他们若有事情来询，就都交给你处理了。”

　　“不行，肖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高将军听懂了他言下之意，可又不知如何开口去劝。这种一心赴死、破釜沉舟的眼神，他很久都没有在肖熠脸上见过了。那是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肖熠家破人亡，从凉州一路逃到盛阳，被自己的母亲，仪宣长公主府的旧人接到家中，他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周围的一切。高将军在原地伫立良久，终是收起不忍的神色，帮着他一同准备马匹行装。

　　林蔚然是被冻醒的。她看着漆黑的牢房，也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甚至记不清楚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多久。

　　殷国大王子的人把林蔚然带回了盛乐的营帐，经见过她的使者确认就是长宁郡主后，大王子便命人把她带了下去，埋案伏笔不知写些什么，估计是打算跟赵铄交涉。随后她就被带进了单人牢房，每日有人专门去送食物，甚至还有药膏和纱布，为的是确保她在失去利用价值前能继续活着。

　　在营帐发生过几场骚乱后，不知为何，她的待遇急剧变差，从还算能住人的地方，被换到了恶臭熏天的战俘营。她的牢房位于里面最隐蔽的角落，周围房间关着的全是战争中流离失所的平民，看守每日都会挑几个人出去，或许是做苦力、当靶子，又或者挑漂亮姑娘释放兽/欲，她天天听着生离死别的哭声和女人绝望的嚎叫，直到渐渐麻木，像是融入了这里污糟的稻草、老鼠、臭气和腐败的尸体。

　　天气越来越冷，他们只给了她一块羊皮御寒，她每日瑟瑟发抖地躲在角落，躲在那块肮脏但是能给她些许温暖的皮毛下面。她身上和手上的鞭痕倒是愈合了，但那日被打得太过厉害，她猜测自己伤了内里，不仅腹部疼痛难忍，也越来越吃不下东西，毕竟发膻的奶酪和僵硬的胡饼实在是让人难以下咽，到最后她开始神志不清，不分白天黑夜地产生幻觉，反正这里面早也没有什么白天黑夜。

　　当她一旦失去求生的欲望，便会生出一种可怕的怨恨，她很熟悉这种被绝望笼罩的感觉，除了个别几个奇迹发生的瞬间，它似乎一直伴随着她的生命，仿佛这才是她的生命原本的底色。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有这种念头了，最近的一次，是她在被押来盛乐的路上。

　　“阿云......阿云你在吗？不要......”

　　她一路上被装在囚车里，手上脚上都戴着枷锁，是一个名叫阿云的姑娘一路照顾她、喂她吃饭，她也是赵国人，逃难时被殷人虏走了。

　　他们一路往北走，途经一座还在交战的孤城，赵军将领提出双方交换俘虏，却被殷人否决了，为首的殷人哈哈大笑，当着赵军的面，一刀削去了一个俘虏的脑袋，接着双方开始了杀人比赛，手无寸铁的难民和战俘一个一个被推下城墙，林蔚然绝望地看着阿云被拖拽到城墙边，接着被推了下去，伴随着厉声尖叫，她想也没想就冲了上去，此刻暗红的血已经吞没了阿云的轮廓，林蔚然翻上城墙便要往下跳，却被后面押解她的士兵给拽住了。

　　“别杀她，换下一个，留着她还有用。”

　　想到此处她不禁开始大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为什么？为什么她还活着？是因为她是“郡主”吗？折磨她多日的罪恶感与愧疚感，此刻又开始噬咬她的神经。身份、地位、权势......那些她曾经拼命追求的东西，如若现在只能让她像老鼠一般苟且偷生，那它们究竟有什么意义？她受够了，何况她早已萌生出了对死亡的渴求，她的苦难早该在坠机的时刻就结束了，可她现在依旧活着！依旧活着受苦。

　　她不明白为何自己要遭受如此苦难，以至愤懑郁结，不得抒怀。每当这样的想法袭击于她时，她脑中都会浮现出这样的场景：一个人不停地推着巨石上山，当石头到达顶点，便会滚落下来，于是那人重新走回山底，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可见他的生命从始至终就是一场毫无意义的苦难，因为其曾犯下的罪愆。而他跟自己并没什么不同，人类在这种惩罚面前，亦是难得的众生平等。

　　她曾无数次读及史书，不必如此亲身经历，她便已发现里面是满目疮痍的敌对与杀戮，是对其同类痛苦的全然漠视，他们绞尽脑汁、穷尽心血，寻求各种虚无荒谬的理由互相敌对，发明各种新鲜罕见的方式，只为更加干脆直接地大肆屠戮；他们无所不用其极，把别人的尊严踩在地上亵玩，然后把它丢在地上，像是马车将玫瑰刻进泥泞的车辙，仿佛若不如此，若不去玩弄人性，玩弄他们最为珍视的东西，便不能成活。即便得到暂时的休憩，在这场犹如角斗场的混战之中，用别人的鲜血堆砌而来的权势名利，不过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更不会给人快乐和宁静。而他们付出的与此相称的代价，连地狱中最为猖獗的恶鬼也自叹不如。

　　这些是她早就知道的事，是她读史书时就知道的事。可她来到这里后都做了些什么？赵国的经历开始一幕一幕在她脑海中浮现。她不忿于在盛阳的失败和疏忽，她不甘心寄人篱下，她想要那些欺负她和她所爱之人的凶手付出代价，于是她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权斗的深渊，跳进了这个带着原罪的漩涡。于是她在战俘营里生不如死，她拼命想忘记战争中那些血腥的片段和画面，可它们像幽灵一样在她脑子里不断回放，好似在提醒她，如今的一切都是她应得的。在她第一次争权夺利，在她第一次制定战术，在她第一次行欺骗、利用、暗杀之事时，她就应该明白，她是将战俘推下城楼的刽子手，也是在哭喊中被人推下去的姑娘。

　　对，是她咎由自取，她对此下场也毫无怨言，可她累了，一切应该也快要结束了。此刻她正在用她习以为常、已成惯性的忍耐和生命奋力抗争。只要再忍一下，再忍一下，她便能梦寐以求地离开这个可怕的受难场了。

　　然而，她脑海中陆陆续续浮现出让她无限眷恋的场景，出现在此时此刻愈发光怪陆离，好似未曾存在过一般。在微微辉耀的白光深处，她看到了盛阳城的繁华，看到了舒云楼的点心和珍宝斋的镯子，看到了七夕月下坐在廊桥边的自己，她看到有人一直在她身旁，然后她感到一阵久违的安心和惬意，她不再有恐惧和忧虑，仿佛灵魂找到了归处。

　　她无限沉浸于当时的感觉，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饥饿、寒冷与刺骨的痛觉正慢慢消失......她发现自己重新回到了机舱之内，周遭的乘客陆陆续续的向前，可窗外并不是熟悉的机场，而是如云端如梦境般的纯白，她焦急而又兴奋地等待着，仿佛再往前走几步，下了这座飞机，她就能获得自由了。

　　“阿蔚。”她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内心焦急不堪，她恍惚记着自己已经期盼这声音的主人很久了，却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她连忙回头，身后已然空空如也，只剩下纯净透明的白色微光，和他轻唤之声的渺远回荡。

　　“你是谁？”她对他说，迷茫地看着四处，“你在哪里？不要丢下我。”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只是个魂魄，甚至连她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是因为她真的快要解脱了吗？很快她面前浮现出了另一番景象，是她在周国的住处灵心阁，她隐约想起自己坠机之后就离奇地来到了这里，此时她正站在杏花树下，身体随着剑锋轻盈地起落，她好久都没感到如此惬意了。等一舞完毕，她看到纷飞的花瓣之下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

　　“肖熠？”她不由自主地呼唤。

　　她终于想起了他的名字，久违地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许是长期沉浸于在麻木的痛楚之中，这样的感觉太过罕见，她的灵魂仿佛也跟着颤动了一下，让她有了自己依然存在着的实感。

　　这次她看清了，看清了七夕那日与自己坐在廊桥边的他，看清了盛阳城楼上与她拥吻的他，看清了盛阳王宫内与她赏雪的他，看清了宫变那日执意前往重华殿的他，看清了冷宫地牢内憔悴狼狈的他，然后他消失了......

　　“肖大人，你在哪里？你怎么不跟我讲话......”她迷迷糊糊地说。

　　她看见肖熠正在策马飞驰，四周是荒凉的戈壁，他身着黑衣，似要融入夜色之中。

　　等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然在漆黑的牢房，只不过四周的嘈杂之声都消失了，熏天的臭气也都消失了，她好像置于一个纯洁而透明的空间内，正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

　　“阿蔚？阿蔚，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是肖熠的声音，他就站在她面前，跟她隔着铁门的栅栏，只不过这次在牢中的是她。他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奇怪，他的手居然有温度，就像是真的一样。

　　“你为什么哭啊......”她看着他一边开着牢房的锁，一边流泪，她想要用手再摸摸他的脸，替他把眼泪擦掉，可她太累了，只想跌在他的怀里沉沉睡去。

　　“阿蔚，你撑住，再坚持一下，不要睡......”恍惚中她听见肖熠如此说道，她努力对抗着越来越重、即将落下的眼睑，在她阴暗的视线中，他一直在哭，先是往她嘴里塞了什么东西，之后，他打开随身携带的水壶从她嘴里慢慢灌下。

　　等她再次醒来，只觉烈烈的长风扑打在脸上，像是刀子一样刺骨，她感到脸上有些痒痛，定睛一看发现自己身上正被绒毛披风覆着，面前是无尽的荒野，星月的光辉落在银沙上，只见沙丘戈壁的尖角处正泛着莹莹的白光，似乎要跟整个璀璨的星幕接壤。直到感受到无尽的颠簸，她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正骑在马上，脑子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的刺痛，再然后她发现自己正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所环绕，她慢慢回过头去，定睛看清了肖熠的脸。

　　“阿蔚？你醒了？”他感觉到了怀中摊倒的人儿似有了异动，连忙问。

　　“肖熠......你终于来了......”林蔚然终于忍不住开始失声痛哭。

　　“你先不要这样悲恸大哭。你身子虚弱，我没敢给你灌太多的水，你又多日水米未进，这样会虚脱的。虽说刚吃下护心丹，也不能这样。”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现在一切都没事了。别害怕，阿蔚......”他似乎也哽咽了起来。

　　她渐渐止住了哭声，终于肆无忌惮地靠在了他的怀里，在闪烁的泪光下，她看到身旁不断略过的银白色沙地和远处隐隐的树影，又抬头看向了夜空，蓝紫色的星河之中似有点点流沙星辰，月亮正悬挂在更远些的山丘上方，映在河中，随着粼粼波光静静地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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