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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起
傍晚,彩云散去,余下清风明月。卧于廊下,卫祎犹能听闻蝈蝈咕咕叫声。
八月,太液湖盛景,芰荷香溢十里。
他揽着涴儿,正细细描摹她的眉眼。
怀中人有一对细长眉毛、杏子圆眼,笑着像月牙,不笑时又像一汪潭水,清凌凌的,黑白分明。
真好看呐。
如初次见面那般。
彼时坤宁宫灯火喧嚣,唯她抬头的一瞬,霎那间,四下阒然……
月色弗如。
仰躺着,卫祎笑了。
少时,京郊寺庙香火鼎盛,菩萨像底,遍是痴男怨女。
他不信鬼神,如今却不得不感慨,男女姻缘,盖由天定。
……半分也强求不来。
长吁口气,卫祎忽然感慨万千。
从此后,他常常不知不觉走入朱红拐角,沿着长长巷道,瞧见碧瓦檐牙。
秋雨绵绵,冷风灌进袖口,嘎吱地,桐油纸伞缓缓撑开,抚摸着袖口,蓦地转身,不知不觉间,却已至蓬莱。
脚底是熟悉青砖,安湖宁半敛眉,不动声色道:“这时辰,李采女估计该午睡了。”
卫祎抿了抿唇,神色逐渐恍惚,最后,他还是迈了进去。
还未步入暖阁,廊下有人回首,还掐着一把新鲜花朵,眉眼弯弯唤道:“皇上,您来了。”
她就俏生生站那儿,一双眼睛看的人如痴如醉。
卫祎跟着她笑,像一个傻子。
坤宁宫,尚后端坐窗下,蹙眉凝神,似有心事。
孙嬷嬷奉上热茶,问道:“娘娘,您怎么了?奴婢瞧您愁眉不解的。”
尚后指了指起居注,面容薄带愁绪,“本宫从前翻到后,尽是她的名讳。”
这个“她”指的是谁,孙嬷嬷自然知晓。
“她也算有本事,短短几月,就越级成了美人。”
尚后无意攥紧指尖,坤宁宫灯火辉煌,簇锦团花,一派煊赫景象。然,她却觉得孤寂,冗长清冷,压得人喘不过气。
眼角噙着的泪缓缓坠落,啪嗒一声,洇出朵朵潮痕。
几乎是惊慌的,她垂首喃喃自语,“皇上为何待她这样好?”
这声音碎于风中,七零八落的,没人能够听清。
也是,这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
秋意渐浓,落木萧萧。
绿池落尽红蕖却。
荷花残败,涴儿围着池塘走了一圈,了无兴致。
拢好衣裳,她道:“入秋了,能看的花越来越少。”
春玉笑道:“您若喜欢,林衡署有数不尽的鲜花,即日便可送来。”
涴儿摇头,“四时之景,贵在节气,荷花败了,还有桂花。”
“世间之大,总不会无景可看。”
春玉羡慕道:“美人懂得真多,说起话文雅又好听。”
话音才落,涴儿低低地笑,道:“平日让你读书,你百般推辞,你多读两句诗文,说不得比我更文雅。”
谈及此,春玉羞愧低头,拧着衣襟道:“奴婢……奴婢不识字。”
“没有人天生识字。”涴儿柔声道:“你聪明能干,只要迈出一步,今后都不是问题。”
正说着,南方有人来,步履匆匆。
涴儿好奇张望,却见尚后鬓发散乱,还未缀紧的珠花经不住奔波,纷纷跌落。
洒金裙角掠过草木,在下一个巷角,人影猝然消失。
涴儿紧锁眉心,呢喃道:“皇后娘娘怎地这般急促,连礼仪规矩都顾不得了。”
春玉侧着身子,心下一紧,悄声问:“美人,会不会是乾清宫出事了?”
涴儿打个颤,猛地抬头。
……
没人能料到,皇帝竟患了天花。
寝殿里,太医说完话,尚后踉跄几步,险些跌足。
死死扶住宫人的手,她咬牙问:“太医,当真是天花?”
张太医叹息两声,道:“回娘娘,十分有九分把握。”
十分有九分,便是无误了。
时间恍惚间停滞,尚后怔怔地,失魂落魄般摇头,“本宫不信,皇上怎么会患天花?”
吞声忍泪。尚后罕见发怒,横眉怒叱道:“再探!再探!”
此时,她近乎嘶吼着,全然无素日的端庄模样。
太医们噤若寒蝉,躬身上前诊脉。
病症不会骗人,张院正收回手,擦掉额角汗珠,斟酌道:“皇后娘娘,请您以大局为重,尽早让皇上养病,以求龙体康健。”
咽下喉间腥甜,尚后无力瘫坐,瞬间,她整个人似乎苍老了些。
寂静无声蔓延。
许久,她嗫嚅着唇,苦笑道:“传本宫命令……”
“皇后——”忽然,榻上有人挣扎着唤她。
……
半月后,涴儿枯坐在窗下,一遍又一遍问:“皇上醒了吗?”
春玉同样心急如焚,嘴角都燎了火泡,“美人,打探的人传不出消息。”
毫无消息,有时便是最坏的事儿。阖上眼,涴儿失手砸碎了碗盏。
啪嗒——
瓷器四分五裂,屋子里茶香四溢。
愣愣看了会儿,她又弯腰将碎片一点点拾起。
“春玉。”须臾,深吸口气,她语气极轻道:“我要去陪皇上。”
“美人!”春玉急急唤她,试图阻拦,“内衙门日日派人熏药,恕奴婢妄言,那药像是防疫病的。”
皇上得了疫病。
其实涴儿早有猜测,宫里闹出如此动静,甚至惊动太后,坐镇前朝,俨然成危急之势。
庭院,忽有西风卷地,落木萧萧,纷纷砸向石阶落花。
到处红衰翠减。
“春玉,左右就是个死。”望向窗外,涴儿慢慢垂头,呢喃道:“何必坐以待毙呢?”
依大魏祖训,帝崩,无子嫔妃皆殉。
她不想死。
闻言,春玉焦急打转,几次欲言又止。
末了,只能重重长叹,“美人待皇上当真情深。”
涴儿忍不住自嘲一笑,情深?生死与共下,她待谁都如此。
午时,尚后坐于桌前,孙嬷嬷近前道:“娘娘,李美人派人传信,欲自请去乾清宫侍奉皇上。”
搅弄羹汤的手一顿,尚后面容暗沉,冷冷道:“都何时了,她添什么乱!”
蹙额吁气,她道:“让人告诉她,皇上圣体欠安,来日病愈,自会召见。”
孙嬷嬷挟了筷玉兰片,劝道:“娘娘,不妨让李氏去吧。”
尚后睨她,嗤道:“她去有何用?皇上可没心思风花雪月。”
“话虽如此。”孙嬷嬷错开眼,眉目闪过一丝算计,“皇上得的是天花,您不能亲身侍奉,何不顺水推舟,将她送去。”
“若出了意外,也不能怪咱们。”
“嬷嬷!李氏到底是皇上嫔妃。”尚后蕴着怒气,叱责道:“这种话,今后不可再言。”
孙嬷嬷犹豫片刻,道:“娘娘,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呐。”
尚后深吸口气,叹道:“嬷嬷,本宫身为皇后,应当庇护嫔妃。何况,至始至终,李氏并未做错任何事。”
搁下金匙,尚后倚靠软榻静歇,不欲多言。
俄顷,她又问:“皇子公主们可安顿好了?”
孙嬷嬷递上清茶,道:“一切皆好。”
“好就行。”尚后半阖着眼,讥讽一笑,“不枉费贵妃一片苦心。”
孙嬷嬷“呵”了声,阴沉沉道:“贵妃娘娘好算计,才知道皇上患病,连探望都无,扭头找上贤妃,求着您将皇子公主送走。”
纤细五指捏着茶盏,素色瓷胚清雅,衬的指尖蔻丹艳红如血。
噙口茶,尚后倦怠道:“昫哥儿是皇上膝下唯一子嗣,贵妃怎么能不在乎。”
“在乎?”孙嬷嬷摇头,“奴婢只怕是司马昭之心,人人皆知。”
啼笑皆非,尚后扶额道:“万一皇上……她就赌对了。”
古往今来,后宫妃嫔再得宠,若没有子嗣,便如无根飘萍。
纵得一夕风光,也无济于事。
“若本宫有自己的孩子,此刻也不必焦头烂额。”阳光下,尚后鬓边点缀的珠花熠熠生辉,忍着泪,她道:“嬷嬷,陪我去中正殿吧。”
求神佛庇佑……
让她的丈夫早日康健。
蓬莱宫,骤雨初歇,空气氤氲着浓浓桂香,少许沾于衣袖。
涴儿点了盏灯,坐在窗下一笔一画写信。
殿内有沙沙落笔声,恰如屋外寒风猎猎。昏黄光下,一切都模糊不清。
只恨花笺太短,三两句难以言清她的意愿。
收笔时,涴儿重重吐气。
春玉端了盏灯,嘱咐道:“美人,这灯太暗,仔细眼睛。”
涴儿“嗯”了声,轻轻掂起花笺,对着烛光吹气,“春玉,我这回出去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蓬莱宫便交给你了。”
眼眶一热,春玉咽下哽咽,噙泪故作轻松道:“美人安心,将来等皇上病愈,奴婢们就在门口恭迎。”
笑了笑,她又道:“就怕到时该改口称贵人了。”
涴儿笑笑,握住了她的手,“辛苦你了。”
眼泪夺眶而出,落于唇上,又苦又咸,“奴婢等您回来。”
涴儿笑着应下。
信将送出时,她凝望月色,不知想到什么,决绝咬破指尖。
朱红的血点点滴落,打湿了雪白素帕。
“美人!”春玉瞳孔微缩,慌乱道:“春兰,快拿药。”
涴儿摆手,将帕子同信递给墙另一侧的宫人,“劳烦了,这是些心意。”
说着,一包银子随之献上。
夜晚,尚后沐浴完,宫人正用梳篦沾上桂花水,细细为她梳发。
俄顷,有人遮住了烛火,空余一片昏暗。
她并无睁眼,径直问:“怎么了?”
孙嬷嬷笑着递上一封书信。
看完,尚后怔愣许久。至更漏声残时,才半是叹息半是妥协道:“痴儿!痴儿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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