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痕

　　皮卡载着台浥尘驶离蓝塞，停在半阳大道上靠近港口的废旧教区内，卡西安带他进入神学院。

　　踏入神学院，仿佛踏入了时间的废墟，每一处角落都弥漫着沧桑与寂静调和后的气息。神学院的大门半掩着，铁艺栏杆锈迹斑斑，大门上方的拉丁语铭文已模糊不清。围墙也有多处坍塌，砖石散落一地，爬满了青苔和不知名的藤蔓。

　　台浥尘遮掩口鼻，问：“这里有重要人物？”

　　“亲爱的，何必那么纠结‘重要人物’？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卡西安点燃一根烟，吮吸起来，嘴角灵敏地吐出烟雾，“我们来这里看望一位先生，随后就会到海港的服务中心看望你母亲。”

　　卡西安舔了舔嘴唇，咳出两大团烟雾，盯着神学院破败的门廊咕哝道：“不知道她有没有坐上车。”

　　台浥尘盯着门廊内的建筑端详，主楼的外墙斑驳脱落，露出内里的砖石，墙面上的浮雕也因风化而斑驳待补。窗户的玻璃早已破碎，只剩下空洞的框架，寒风呼啸而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屋顶上的瓦片残缺不全，杂草从瓦缝中钻出，在风中摇曳。

　　他怀以凄清悲凉的心情跟随卡西安走进院内，地面凹凸不平，石板路被杂草分割成一块块。庭院中的喷泉早已干涸，池底积满了落叶和灰尘，雕塑也断了手臂或头颅，显得格外悲壮。

　　“上个世纪的遗物？”台浥尘抬头问，明白无误地表达对神学院坏境颓败的嫌恶。

　　卡西安意外地感到惊喜，声音低柔，台浥尘只在接听到诈骗电话时会听到这种音色，“如果我说是呢？你会想要留在这里陪某人吗？”

　　“某人？”台浥尘喜欢紧咬词眼，盯着一段孤零零的火光亮起，卡西安流利的手指转动打火机，而后“叮”地收回口袋，用先斩后奏的口气说道：“小羊羔，提问太多也是不礼貌的。保持好奇心是好事，但不是现在。”

　　台浥尘嘴唇张开，闭上，深沉的目光凝聚在卡西安手指间，最终如沙般淌在石砖上，他们进入教学楼，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墙壁上挂着的宗教画像也已褪色，画框摇摇欲坠。教室的门半开着，课桌椅残缺不全，有的甚至只剩下框架，黑板上还残留着模糊的字迹。

　　“‘看起来经历过一场大火。’你是不是想这么说？”卡西安神色自如地询问台浥尘，并盯着他看了许久。不光是好奇心颇重，就连精气神也旺盛，卡西安心想，又忍不住打探台浥尘的神情，却被意料外地瞪了一眼。

　　卡西安曲起手指逗弄金鱼似的，“怎么？小羊羔生气了？”

　　“拿开你的手！”台浥尘拍掉卡西安的手掌，别过脸绝不再在他面前表现出丝毫情绪，“不要随意揣摩我的想法。”

　　卡西安古怪地作笑，没有听从警告动手将台浥尘后脑勺的头发揉成一团糟。

　　“前面是礼堂，依然不合你心意得破旧，真没办法。”卡西安和蔼地指路并介绍。

　　台浥尘转动眼睛，心想，有眼睛的人会自己看的。卡西安太过频繁的视线惹他生厌，而他略有迟钝地看向卡西安，说：“先生，我用我的礼貌换在离开这里之前，不要主动找我聊天，不要发出不符合常识的声响。安静点，保持距离，可以吗？”

　　“嗯哼？羊羔递上来的行为计划书？”

　　台浥尘没有说话，也没有理睬他。

　　卡西安自言自语道：“这招很有效。”他便真的不再讲话，只是四下打量，用眼神与台浥尘进行短暂交流，后者避而不及。

　　神学院的礼堂曾是举行重要仪式的地方，如今却布满了灰尘。舞台上的幕布破旧不堪，舞台下的座椅东倒西歪，祭坛上的十字架依然矗立，但周围的烛台早已残缺，烛蜡悬挂着宛如风烛残年的老将，圣像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积尘，那是认知终端的阴霾——信仰无法时时刻刻保护他们的遗产，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任何一位神父都不会承认这个事实。

　　两人通过教堂后的小径，顺着石板路来到神职人员的宿舍，台浥尘站立在郁郁葱葱却被时间的画笔蒙涂上灰色的栗子树旁，他透过树与树间隙向内部望，然而该死的，整栋大楼都安装着单面玻璃。

　　卡西安从大衣内口袋摸出怀表，铁盖下出现了艾斯蒙德的脸庞，要更为年轻青涩，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当那张脸带着如老朋友的慰问神情出现时，他嘴角也挂有更胜一筹的轻松。

　　他收起怀表，深呼吸两次，“好啦，下午17时。那位先生该回来了。”

　　晚间的潮水朦胧地包裹斜阳，台浥尘坐在潮湿的台阶上，双手托举下巴，纠结道：“贸然前来……我们属于私闯民宅吧？”

　　卡西安心底凄凉，伤心地撇撇嘴，“你是指上帝的私宅吗？拜托亲爱的，上帝在几百年之前就无影无踪的，之所以能将名声流传到现在，难道不是因为我们这些无神论者对他们的褒贬吗？”

　　“‘褒贬’中的褒字在你们心中会发音吗？”

　　“怎么不会？”卡西安耸耸肩，靠着栗子树的树干抽烟。

　　台浥尘硬邦邦地盯着他，转开视线留意破裂石板砖夹缝中的杂草，回道：“言行不一。”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卡西安问：“你还记得在来之前发生的事情了吗？”

　　“抱歉，两年之内的记忆都被我丢掉了。”台浥尘以打量的视线观察卡西安揉捏额头的动作，他似乎在纠结什么，但又不好说出口。台浥尘很轻地反问了一声“嗯”，开口道：“里面有你觉得重要的人物吗？”

　　“你母亲的朋友算不算？或者跟她有关的人。”卡西安低下头，踢开灰蒙蒙视线中藏在脚边的碎石。

　　台浥尘舔了舔嘴唇，没有回答。

　　母亲没有朋友，如果有，那只会是成堆摆放的数字与工程式，或者每日清晨擦掌而过的咖啡香气。

　　他看了眼卡西安，微微绷紧的下颌泛着低沉的橙光，对方正侧头，一动不动地盯着不远处的草丛，终于在沙沙声停止后，眼睛中出现亮光，紧张的姿态放松下来，眼底的男人的倒影正拧转弹匣，有一枚空弹壳弹出来，叮当落地。

　　男人结识的手臂袒露在袖口下，左肩有划痕，并不严重，夹杂血丝的眼睛藏匿在面罩下，他未来得及动手，忽然注意到台浥尘，隔着面罩也可以看到他嘴巴大张着以表惊讶，匆匆迈开长腿进入宿舍。

　　卡西安信步而行，口中低低叫道：“小羊羔，这位先生你见过。”

　　“见过，死都忘不掉。”台浥尘如鲤鱼跃龙门，猛地穿过卡西安手下，与男人风驰电掣地擦肩而过，矫捷地绕到男人面前。

　　男人缩回拿枪的手，神色凝重地等待台浥尘的下步动作，两人僵持着，台浥尘嘴唇张张合合，却发不出一丝声响，他抬着头，不敢抬太高，目光的水平线笔直地躺在男人粗糙的眉心上。

　　“……爸爸？”台浥尘谨慎地轻声道。

　　男人如临大敌地握紧枪杆，蹙起两条难舍难分的眉，台浥尘觉得感官被眉间沟壑扼压住心跳，他张开嘴巴，闭上，咬紧牙悲愤地盯着男人，无言而喻的结果，他甚至放下了血脉中的地位，默许他冲撞男人，吼道：“台严伟！你难道不是警察吗？”

　　台严伟停住脚步，半秒不过，他压紧眉头冲进宿舍，随着“吱呀”声拧转的合页晃晃悠悠地停下来，像台浥尘的心情，破破烂烂地悬挂在院落的杂草上，夜间的浓雾沉下来，覆盖他，浇湿他。

　　短暂的沉默，卡西安如蒙大赦地观摩完整出剧情，散漫地拍开台浥尘肩头的露水，微笑着说：“遵循你的意思，我对行为计划书中的要求践行得怎么样？还满意吗？小羊长官。”

　　台浥尘推开他，擦了下脸颊，冷汗浸透头皮，如痢疾般刺麻的感觉飞快地走遍全身神经，他冷眼道：“戏弄别人是你爱好吗？”

　　“活泼的具体体现，我想是的。”卡西安耸耸肩。

　　台浥尘沉默了几秒，像自言自语似的，道：“真想不到他归顺你们了，我本来想着他会不会遭受惨无人性的迫害，没想到他会接受你们的救济……不，我也一样。这太悲哀了，所有人包括我都跟没脑子的空壳鸟一样飞来飞去。”

　　卡西安拂过他淌下冷汗的额头，拖长了声音，在“啊”声中思忖了许久，结束时，他笑起来，露出犬齿，“那现在跟我回海港吧？再让你妈咪等着，她可要着急了。”

　　台浥尘莫名觉得咽喉发紧，走前他盯着单向玻璃看了许久，发现四楼的某处房间的玻璃上有近圆形的孔洞，并非透明或破开，他猜想，也许曾有顽固的藤蔓倚在那块无土无水的玻璃上爬生过。

　　在台浥尘记忆中，海港已然与三年前大为不同，但始终如狗舔湿鼻子那样对待任何人，便民服务中心的走廊和着潮暖热浪，夹杂的人声化作遍地欢声笑语，被他的鞋跟一一踢远。

　　到中段，寂静得显得突兀的房间前，台浥尘吞了下口水，卡西安倒镇定，安静地等着台浥尘下决定，一路走来几乎是所有人的共识，走廊中段的病房里住着疯婆子，没事最好不要来回在她门前走动——大家的眼睛这么告诉台浥尘的，他觉得胸口很闷，有镐头在不停敲打一般的沉重。

　　台浥尘敲了两下门，里面没人回应他，他顾自走进去，窗帘半掩着，缝隙间长长的光带刻画着刘平年瘦削的面庞。

　　她很符合人们对癌症患者的普遍认知，苍白，虚脱，与萎缩的皮肤和精神，总是意想不到的暴脾气和患病后对生命理解的极端态度，喜怒无常，也有时会悲痛流泪。

　　“半小时。”“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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