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甘

　　雨变大了些，噼里啪啦地砸到伞面，而伞下的一隅却仿佛跟周围的喧哗隔开，安静得近乎失真。
　　短暂的耳鸣过后，心跳开始狂飙。

　　陆言初固执地盯紧江熠的眼睛，垂在身侧的一只手无意识般握着，等着他哥的宣判。

　　“有这么明显么？”江熠低眸看他，漆黑的眼里闪过点点笑意。

　　陆言初扬眉点点头，脚步迈得轻快，他伸手去碰江熠空着的左手，指尖轻蹭对方的手背，直到那一小片皮肤也变得同样湿润。

　　但他始终没有握住这只手，互相逗趣一样，笑着抛回去一个问题。
　　“这次依然是以哥哥的立场么？”

　　江熠似乎觉得他这话挺有意思，脸上的笑更盛：“不然呢？”

　　陆言初摇头，沉默地往前走了几步，才语气如常地继续说着玩笑话：“思凡哥不是都怀疑你是我爹么。”

　　“长兄如父，说得也没错。”

　　一路心不在焉地走到宿舍楼门前，陆言初及时将思绪归正，像往常一样叮嘱江熠回去注意安全，接着挥手道别，利落转身。

　　江熠则撑伞伫立在原地，安静目送。

　　之后的一个月里，两人都很忙碌。

　　要么趁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坐着闲聊片刻，要么晚自习下课了有空约着去操场跑步，看起来好像每天都有见面，但实际上两人真正相处的时间非常有限，可能还比不过许思凡同傅明庭待在一起的时间久。

　　毕竟许思凡是个从未尝过人间疾苦的小少爷，不需要为了钱去低声下气看人脸色，更不需要在窒息的血缘亲属与无止境的阴阳怪气间周旋。

　　他是被爱围绕着长大的小孩，拥有幸福且完整的家庭，身边喜欢和宠爱他的人太多太多。

　　他的率真热情在虚伪客套的成人世界里，显得格外珍贵，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想同他亲近，想要呵护这份难得的天真，好像只是看着他笑，你的世界都会明亮起来。

　　许思凡为人仗义爱憎分明，自有他的一套处事原则，勾心斗角那些小少爷从不屑于干，喜好全凭心意。

　　就像现在他刚结束三千米夜跑，整个人累得说不出话来，大汗淋漓地往草坪上一躺，四仰八叉，宛如死狗。

　　傅明庭同样气喘吁吁，两条腿酸软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但他没有立刻躺下去，而是瘫坐在草坪上休息，还惦记着要去给许思凡买水。

　　“庭哥。”许思凡闭着眼伸手一顿瞎抓，傅明庭主动将胳膊递过去，对方便抓着他的手腕往下拽，有气无力地说，“先缓一缓吧，等下再一起去买水。”

　　“行。”
　　傅明庭顺着躺到他身侧，不过动作就斯文一些，胳膊随意搭在两边，望着天上忽明忽暗的星星。

　　三月底的北京晚上还是会很冷，躺了不到十分钟，许思凡就被冷风吹得一激灵，手从头顶拿下来，不偏不倚地压到傅明庭的胳膊上。他又累又冷，偏偏又懒得动。

　　“庭哥，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之前跑步时，袖子被他卷起半截，这会儿索性就挨着傅明庭蹭了蹭，“感觉到了吗？”

　　同傅明庭待在一起的感觉很好，舒服也自在，他挺喜欢的。

　　傅明庭指尖微颤，也终于回过神来，一把扣住许思凡乱动的手，非拽着人起来。许思凡不倒翁似的晃了晃，晃了两下就趴到傅明庭后背，下巴自然地搁到他肩上。
　　“腿好酸啊，动不了。”

　　“回去冲个热水澡，不然会感冒的。”

　　许思凡摇头，傅明庭感觉自己的肩膀也跟着一起晃动，他轻声笑了笑，伸手去捏许思凡的小腿，帮他放松肌肉，大概是有些不太顺手，又干脆抓着人的小腿直接放到自己大腿上。

　　两张脸挨得很近，头发和皮肤彼此摩擦，许思凡舒服地叹气，眯眼看着傅明庭优越的侧脸，心里的话脱口而出：“庭哥你长得真好看！”

　　小朋友夸人才会这么直白。成年人的喜欢通常会更含蓄委婉。
　　傅明庭失笑，心想那也没有你可爱。

　　五分钟后，许思凡手搭着傅明庭的肩，慢吞吞地往超市走：“跑一次三公里我就得歇一周，太难了。我想了想啊，咱们还是减半好吧？”

　　“当然可以。”傅明庭始终配合着他的速度。

　　一开始许思凡只是跟着江熠陆言初跑来操场打发时间，他没什么耐心，最多跑完两圈他就跟旁边搭讪的女生聊上了，看起来热火朝天的，可等到后面在食堂又碰上了，他还是一样记不住人家的脸。

　　在超市买了水和零食，许思凡被傅明庭送回宿舍休息。
　　见他扶着门框一瘸一拐地往里挪，舍友吓了一跳，都以为他被人打了，得知他是跑步跑的，舍友又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安慰：“多跑跑，瘸着瘸着就好了。”

　　第二天许思凡进教室的时候，步子迈得比小姑娘都慢，他昨晚没睡好，两条腿换着抽筋，起床刷牙时顶着一脑袋煞气。

　　中午吃饭，陆言初一见到他就忍不住上前搀扶，颇为贴心地主动跑了两个窗口排队。等到从食堂出来，陆言初瞥了一眼捧着奶茶边走边喝的许思凡，悄悄对江熠说：“思凡哥还真是娇气。”

　　“他从不为难自己，能坚持跑完三公里已经是奇迹了。”江熠笑。

　　娇气的许少爷歇了一周才勉强恢复，之后再去操场夜跑，他很有自知之明地跑了两圈就停下来，边玩手机边等傅明庭。

　　正琢磨等下去哪里吃夜宵，江熠突然发了个定位过来，是他们常去的那家面馆，许思凡回了个“ok”，拉着傅明庭一起去了。

　　江熠独自坐着，面前摆着一碗牛肉面，还冒着热气。许思凡环视左右，没见到陆言初，“啧啧”两声，拉开椅子在江熠对面坐下。
　　“瞧瞧这孤家寡人的。”

　　傅明庭和许思凡并排坐着，两人也点了牛肉面，傅明庭拆开一次性筷子，用纸巾擦了擦，递到许思凡手中。

　　隔壁桌的年轻男人捧着手机在跟女朋友连麦打游戏，一口一个“宝宝”叫着，嗲嗲的女声外放到三人耳中，听得人一阵沉默。

　　最后连交际花许思凡都听不下去了，吃了半碗就搁下筷子，皱眉去看不分场合的当事人，可人家正在兴头上，压根儿没注意到他这号人。

　　出了面馆，许思凡深吸一大口气：“我真是服了，谈个恋爱至于这么嘚瑟？”

　　“……”
　　其余两位都是尊贵的单身狗，回答不了他。

　　静默几秒，听到江熠好脾气地提议：“那要不，您去谈个恋爱感受一下？”
　　许思凡睁大眼，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算了吧，我消受不起。”

　　他可以同女孩聊天逗趣，但要让他成天这么哄着，陪吃陪玩陪打游戏，许思凡想想都觉得恐怖。
　　“单身挺好的，多自由啊！”

　　傅明庭看着他没心没肺地伸了个懒腰，衣服下摆卷上去，在路灯下露出一截细腰，很白，他晃了一下神。

　　吃饱回去继续工作，江熠人坐在电脑前，眼睛隔几分钟就瞥一眼手机，直到陆言初发来消息，确定他已经回了宿舍，江熠的注意力才慢慢集中。

　　下了晚自习就跑得没了影的人，这会儿倒得闲了，开始骚扰他哥。

　　【漂亮的小狼崽：哥，你明天有空吗？想约你一起吃个晚餐。】

　　江熠挑眉，注意力再次跑偏，修长漂亮的手指跳跃在手机键盘上，几乎是秒回。

　　【star：这么正式？是有什么喜事要贺一贺？】

　　陆言初歪着头笑，目光慢慢移到江熠的微信头像上，那是一张夜空和霓虹交织的老照片——那晚他在天台喝完汽水，仰头望天，星星很亮，于是随手就用江熠的手机拍了一张。
　　印象中江熠的头像一直都没再换过。

　　【漂亮的小狼崽：奖励你每天辛苦工作行不行？你就说赏不赏脸吧？】
　　【star：我的荣幸！】

　　次日中午，陆言初在学校吃了午饭后出发去做家教。站在拥挤的地铁车厢里，他心情很好地看向外面一晃而过的广告牌，被小女生用手机偷拍了都没留意。

　　下午讲课的时候，他比以往还要有耐心，而且容错率很高，几乎称得上是毫无脾气。姐妹俩中途去洗手间，捂着嘴说悄悄话。

　　“发现了吗？今天小陆老师心情特别好。”
　　“从他进门就看出来了，眼睛很亮，真的好帅啊！”
　　“是啊，好羡慕他的女朋友。”
　　“声音也好好听！换作是我，每天吵架我也愿意。”
　　“噗，你有病吧？这么帅的男朋友你居然还舍得跟他吵架？”

　　姐妹俩打打闹闹，差点撞翻了保姆阿姨端着的果盘。

　　补课结束了，付先生问陆言初有没有空一起吃顿便饭，陆言初表示感谢，说自己今晚有很重要的约会，十分抱歉。
　　付太太心领神会，笑着把人送出门：“是我们占用了你一下午，晚上就不多打扰啦，祝你有个愉快的夜晚。”
　　“谢谢！也借您吉言！”

　　周六晚高峰向来恐怖，哪怕陆言初已经争分夺秒，下了出租车又一路小跑进电梯，上二楼，抵达“莫尔顿”时还是比预计时间迟了五分钟。
　　这让他有些郁闷，总觉得是什么坏消息的预兆。

　　江熠已经到了，正拿着菜牌垂眸翻看，位置是陆言初提前订好的，在大厅稍显安静的一隅。

　　服务员领着人往这边走，江熠捕捉到熟悉的脚步声，抬头露出微笑。

　　陆言初礼貌地冲服务员点点头，拉开椅子，把背包放上去，然后弯腰坐到江熠对面。
　　“不好意思哥，我迟到了。”

　　“我也才刚到。”

　　他喝了一口柠檬水，叫服务员前来点菜，因为彼此都很熟悉对方的喜好，陆言初就直接做主了。
　　餐前面包配番茄汤，肉眼牛排、凯撒沙拉、香煎鹅肝，餐后甜点是传奇圣代。

　　两人慢慢品尝，偶尔轻声交谈，目光不经意间相碰，对视一眼后又笑着移开。

　　服务员收走餐盘，端来甜点。陆言初问：“菜品还满意吗？”
　　“很好。”江熠用餐巾擦了擦嘴，又认真地想了想，问，“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上个周六结束完补课，陆言初着急去赶地铁，刚跑到斑马线前，绿灯就跳成了红灯，只能停下脚步等候。旁边的外卖小哥却等不及这一分钟，握着车把就往对面冲，陆言初眼睁睁看着他被一辆货车卷到车底，一瞬间，那些被他死死按压在记忆里的零碎画面，猝不及防地撕开在他眼前，耳鸣伴随着晕眩将他牢牢钉在柏油路上，脸色惨白似鬼。

　　陆言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地铁，又是怎么穿过人潮回的宿舍。
　　那天夜里，他久违地又梦到了奶奶，还是那间宽敞冰凉满是消毒水味道的icu病房，奶奶吃力地握着他的手，眼神眷念地喃喃道：“不要怕……要勇敢……”
　　醒来后脸颊上的泪水已经干透，只有枕头上潮湿的温度无言述说着他的想念，和遗憾。

　　“我昨晚做了个梦，醒来特别想你！”

　　江熠安静看着他，凸起的喉结在薄薄的皮肤下轻轻滑动。对视两秒，他把手从桌面伸过去，覆在陆言初的手背上。

　　他在发抖，江熠感觉到了。

　　陆言初翘起小指勾了一下江熠的小指，冲他露齿一笑，示意他别担心。

　　江熠没吭声，只用指腹轻抚陆言初的手背，耐心等待。

　　“哥，我有话跟你说……”即便这些天他已经做了无数遍心理建设，再坏的结果他应该也能心平气和地接受，可当江熠真的坐在他面前了，陆言初发现自己根本平静不了一点。
　　好在他一贯擅长掩饰，才能维持住自己人模人样的体面。

　　陆言初抿了抿嘴，又轻吸一口气，重新续上话音。
　　“我很爱你，不只是弟弟对哥哥的那份爱。我不知道究竟是在哪一天、哪一分哪一秒，对你产生了这种感情，但没关系，陆言初会爱上江熠，这是必然的结果！”

　　“我之所以选择对你坦诚，并不是想要道德绑架，更不是想要你可怜我。相反，你可以选择不回应，也可以当今晚无事发生，这些都是你的权利，就像我一样，喜欢你也是我的权利。”

　　“抱歉，我还是打扰到你了……一开始我是真的没想过要惊动你，想着就这么藏一辈子似乎也挺好的，但我实在太高估自己了……”陆言初无奈地笑了一下，“暗恋也要讲规矩，你看，我其实并不合格。”

　　爱而不得很痛苦，但我更害怕意外会抢先一步，直到我死，你都不知道我是如此爱你。

　　“哥哥，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知道，你并不孤单，因为我会一直陪着你，一直爱你！你在我这儿，永远都排在第一位！”

　　陆言初爱江熠，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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